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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兄書 第 3 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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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家裡新來的不速之客,謝寶真來來回回在雪地裡折騰了好幾趟,作天作地的後果便是染了風寒,夜裡便發起高熱來。

今日雪霽初晴,薄薄的一線光從窗欞外透入,落在案幾的紙筆旁,浮著一層極淡的金色。謝寶真高燒初退,嘴裡甚是寡淡,皺著眉不願吃藥,嫌太苦。

梅夫人和謝臨風哄了好一會兒,謝寶真才勉強啜了兩口藥湯,隨即苦得趴在床沿咳得天昏地暗,一張小臉沒什麼血色,懨懨的。

梅夫人憂心道:“怎麼這是?不喝藥如何能好?”

謝臨風知道小妹是因為新來的謝霽之事才鬱結於心,不由歎了聲,從蜜餞碟子中撚了顆蜜餞塞到謝寶真嘴邊,道:“多半是因為謝霽。”

謝寶真果真皺起了眉,含著蜜餞弱聲哼道:“阿爹除了護著那小子,什麼解釋也沒有……真是討厭!”

聞言,梅夫人眼睛一紅。

那九郎謝霽進門的事已經攪得梅夫人心神不寧,連帶著女兒也跟著受氣。她摸了摸女兒的鬢發,剛要解釋,門口就傳來一個雄渾的聲音:“寶兒說討厭誰?”

尋聲看去,原是英國公謝乾大步跨進門來,轉入屏風的內間。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梅夫人隻要吞下滿腹話語,收斂好多餘的神色,但沒有轉身,隻拿背影對著丈夫,是個疏離的姿態。

一旁的謝臨風倒是規規矩矩行了個禮,溫聲道:“父親。”

侍婢搬了凳子過來,謝乾便坐在梅夫人旁邊,伸手給謝寶真掖被角,卻被謝寶真躲開了。她扭過頭,滿臉都寫著不開心:“阿爹領來曆不明的小子進門,欺負阿孃!”

謝寶真嬌氣,此時病怏怏的一張小臉格外惹人心疼。

謝霽的事不能再瞞下去了,再不說清楚情況,寶貝女兒大概真會憂思成疾。想到這,梅夫人咬了咬紅唇,下定決心道:“寶兒,事情並非你想的那般簡單,謝霽他……”

“夫人,我來解釋罷。”謝乾出聲打斷妻子,又握了握她的手。

梅夫人看了他一眼,起身屏退侍婢,同謝臨風一起出門暫避,留父女二人在房內細談。

關了門,屋內的光線有點暗,謝寶真側身躺著,不住用眼神打量父親,等到謝乾看她時,她又賭氣般調開視線,有著幾分無傷大雅的孩子氣。

沒有旁人在,謝乾強撐的嚴肅瞬間分崩離析。

隻見他瞬間垮下寬闊的雙肩,探身向前,折劍般剛毅的唇朝下癟著,用一種極其違和且做作的聲音哄道:“寶兒不是應該有話問阿爹麼?為何又不理阿爹呢?”

虎背熊腰、兩鬢霜白的中老年漢子一副‘女兒奴’的委屈姿態,與曾經叱吒沙場、單槍匹馬斬殺敵軍首將的戰神謝乾判若兩人,若是旁人見了,大概會驚掉下巴。

謝寶真扭過頭咳了兩聲,帶著病中的鼻音道:“在生阿爹的氣,不想和阿爹說話。”

啊,女兒生氣的樣子也是這般可愛呢!

謝乾摸著下巴一番感慨,又試探問:“是因為九郎之事?”

謝寶真果然哼了一聲,半晌,悶聲道:“他住進了謝府,成了謝家九郎,難道……真的是阿爹在外麵生的孩子嗎?”

謝乾被她問住了。

猶疑了片刻,謝乾輕輕扳過謝寶真的肩,讓她麵對自己,正色道:“寶兒,每年的十月初三阿爹都要去萬青山一趟,你可知為何?”

“知道,那裡葬著阿爹的故人。十月初三是那故人叔父的忌辰,阿爹常去給他燒香祭拜。”謝寶真眨眨眼,疑惑道,“為何提起這個?”

“爹除了你大伯、二伯兩位親兄弟,還有個結義賢弟,名叫謝子光。我與他年少時在軍中相識,誌趣相投又有過命的交情,加之恰巧同姓,便拜了把子。後來戰亂平息了,他受傷身退,在兵部領了個侍郎的官職……”

頓了頓,謝乾彷彿陷入遙遠的回憶,目光有些深沉:“十一年前,你這位子光叔父攜家眷出遠門,不幸路上遇山匪劫道,他與其妻趙氏及隨從十餘人皆被殘殺滅口,四歲幼子不知所蹤、生死未卜。這些年,阿爹一直在尋找你子光叔父的遺孤,前些日子才得了訊息,終於在平城尋到了。”

真相串聯,謝寶真微微睜大眼,露出震驚的神色。

粗糲的大手撫過女兒的額頭,謝乾道:“謝霽,便是你子光叔父的遺孤。結義兄弟的孩子,自然便是我英國公府的孩子,我會待他如己出,所以今後起,謝霽便是謝府的九郎,你的九哥……這是我欠他的。”最後一句情緒複雜,已如歎息般微不可聞。

原來竟是如此。謝寶真生性單純,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並未感受到父親思緒的複雜。

見阿爹並未背叛阿孃,她渾身都如打通奇經八脈般舒暢,頭不暈,也不咳了,一眨不眨地望著父親道:“他真是子光叔父的孩子?”

謝乾停頓了一會兒,方點頭:“爹不騙你。”

謝寶真頓感神奇,又問:“如何確定他就是您要找的孩子?”

謝乾道:“有玉佩為證,而且那個孩子左胸心口處有處胎記,這是做不了假的。”

“那為何當天不同我說清楚?弄得那般神秘,害得我多想。”

“那日事情多,忘了照顧寶兒的感受,是爹不對,爹給你賠不是。”

“算啦,既然是誤會,我自是該原諒阿爹。”謝寶真舒了口氣,眸子恢複了往日靈動,軟聲說,“既是義叔父的兒子,那便讓他在府上住下罷,我不討厭他了。”

女兒開懷了,謝乾卻並沒有想象中那般輕鬆。他怔愣地坐了一會兒,纔在女兒鬆手前整理好多餘的神色,端過床頭放著的半碗藥道:“誤會都解釋清楚了,寶兒便把這藥喝了,乖。”

謝寶真捏著鼻子一碗喝到底,皺著臉直吐舌頭:“阿爹……蜜餞!蜜餞!”

謝乾忙抓了一把蜜餞給她。謝寶真塞了一嘴,很快壓下了舌根的苦味,含含糊糊問:“可是阿爹,那個九哥……真的不能說話嗎?”

謝乾微不可察的一頓,然後將蜜餞碟子放回原處:“這孩子命苦,大概是真啞了。”

……

兩刻鐘後,謝寶真睡著了,謝乾輕手輕腳地推門出來,卻見廊下站著一個俊朗的年輕人,正是自己的長子謝臨風。

見到謝乾出來,謝臨風回身一禮,溫潤一笑:“謝霽並非子光叔父的兒子,父親為何要騙寶兒?”

謝乾沒打算瞞他,隻沉聲問:“你聽到了多少?”

“該聽到的都聽到了。您知道的,我耳力一向挺好。”

“哼,豎子!”

謝臨風道:“子光叔父的兒子早就死了,父親親自驗的屍。他是替誰死的,父親知道、母親知道,我和淳風也知道,或許終有一天,那位大人物也能察覺到。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寶兒還隻是個不足兩歲的嬰孩,她什麼都不明白,也無需明白。”謝乾鏗鏘道,“我們父子要做的,就是護住謝家和寶兒。”

浮雲蔽日,天空黯淡的一瞬,而後陽光重新傾瀉,照在簷下冰棱上閃閃發光。謝臨風瞇了瞇眼,若有所思道:“我們,真的能護住寶兒嗎?”

謝乾深吸一口氣,有些凝重。

良久,他岔開話題問:“那孩子選了哪處住所?”

“說起這個,倒有些奇怪。”謝臨風的目光越過牆頭朝西一望,“那麼多乾淨向陽的房舍他不要,偏選了最荒僻冷清的翠微園。”

英國公府夠大,翠微園是西邊角落裡最偏僻冷清的空屋,空間相對狹小,光線也稍遜,屋中擺設陳舊,院內鋪的又是卵石路,不好走,平時鮮少有人去。謝乾沉吟了一會兒,方道:“去那兒也好。囑咐下人看好寶兒,讓她儘量不要與那孩子接觸。”

謝臨風回想起謝霽安靜微笑的模樣,總覺得那笑意虛得很,平白叫人身上發冷。

遂點頭,道了聲‘好’。

……

過了兩日,謝寶真病好了,隻是在廂房裡悶了幾日,氣色不太好,謝臨風便提議陪她去賞梅苑裡新開的血梅花,順道曬曬太陽補補血色。

謝寶真欣然應允。梅夫人倒不太放心,將女兒三層外三層裹成粽子娃娃,這才準許謝臨風領著女兒前往白雪斑駁的梅苑。

謝府裡大多是糙漢子,並不會侍弄花草,隻有這後院開辟了一塊梅苑,養著紅黃白各色的梅花幾十株,原是謝乾用來取悅梅夫人的,畢竟這位英國公夫人的孃家姓便是‘梅’。

到了梅苑,誰知有人捷足先登了。

幾丈遠的地方,一樹殷紅似血的紅梅下站著位瘦削單薄的白衣少年。此時陽光淡薄,梅蕊藏雪,蒼白的少年靜靜地站著,背映白牆黛瓦殘雪,清瘦的身形鍍上一層極為淺淡的光暈,朗風霽月般,不曾言語便已讓滿園梅香都失了顏色。

這人便是新來的九哥。

他也看到了謝寶真和謝臨風,一愣,而後輕輕轉過身,朝他倆露出一個安靜的笑來。

謝寶真忽然覺得,冰清玉潔的九哥比梅花更適合落雪的冬天。

“要同他道歉嗎?我曾誤會了他。”謝寶真帶著嗡嗡的鼻音問。

“不必。”一向溫潤有禮的五哥竟然拒絕了這個提議,隻道,“如有需要,我會替你轉達歉意……”

謝臨風欲言又止:“……畢竟無血緣關係,是該避嫌。總之,以後少和阿霽接觸。”

謝寶真‘噢’了聲,又忍不住看了幾眼,那少年並不主動向前,仍是微微笑著,彷彿這是他與旁人溝通的唯一方式。

許久,謝臨風拉著她轉身:“我們回去罷。”

謝寶真看了看遠處的少年,又看了看謝臨風,歪著頭:“不看梅花了?”

謝臨風笑道:“不看也罷。忽而想起東街有家鋪子的羊奶糕做得不錯,帶你去嘗嘗。”

有好吃的零嘴,謝寶真樂得開心,並未多想。

於是謝臨風有拉著幺妹出了梅苑。走了兩步,他回過頭來,看到謝霽仍站在紅梅之下,白衣勝雪,單薄瘦削,安靜得如同提線木偶。

謝臨風麵色平靜,回以一笑,暫壓下心頭的思緒,緩步出了梅苑。

等到兄妹二人離去,一直微笑著的謝霽才緩緩鬆弛了嘴角,彷彿摘下虛偽的麵具般,方纔淡淡的笑意全化作空洞的漠然。

他久久佇立,望著二人離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耳畔傳來撲棱撲棱的聲響,一隻呆頭呆腦的麻雀扇動翅膀從枝頭飛下,落在謝霽單薄的肩頭……

霎時,謝霽身形緊繃,目光一寒,如同應付什麼暗器利刃般下意識伸手一抓,那隻可憐的麻雀還未來得及掙紮,便被捏碎了胸腔,鮮血迸裂。

一擊致命,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全然不像個弱不禁風的少年。

麻灰的羽毛淩亂飄落,謝霽額上青筋凸現,望著手中歪著腦袋沒了聲息的麻雀,神情陰晦。

亡命十一年,杯弓蛇影,以至於他聽到麻雀扇動翅膀的聲音,都像是箭矢破空而來的風響,身體先於意識做出反擊。

細而黏膩的一條血線順著指縫淌過手背處青紫結痂的傷痕,他滿臉漠然,沾著血的五指一鬆,那可憐的小屍體便落在裡雪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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