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滄海 第四十三章 對峙
第二日,錢塘江支流畔,隱蔽河灣。
謝文在一陣顛簸中醒來,後頸傳來隱隱痠痛。
他發現自己被牛筋繩捆得結實,靠在冰涼的岩壁上。
林嘯正拿著繩子加固繩結,見他醒來,咧嘴一笑,帶著幾分得意:“謝公子,醒啦?姑姑配的迷藥,勁兒還行吧?”
謝文眼神先是一陣迷茫,隨即聚焦,臉上浮現驚愕:“小兄弟?這是何意?我們不是同伴嗎?姑娘呢?是不是有誤會?”
他掙紮了一下,繩索紋絲不動,顯然是打的死結。
沈青崖坐在不遠處的青石上,正用軟布細細擦拭紫竹笛“望潮”,聞言,動作不停,頭也未抬。
她聲音透過灰紗:“誤會?從你在那廢渠泄洪口恰好出現開始,就沒有誤會。”
謝文急道:“在下不明白,那日若非我提供地圖乾糧,諸位怎能安然到此?我若有歹意,何須如此周折?更何況……我若是歹人,又怎會如此輕易被你們……被你們綁來此處?”
沈青崖停下擦拭的動作,抬眼看他。
“好,那我問你。第一,銀絲炭。你說體弱畏寒,故而備此物。但那日山風凜冽,你襴衫之下,竟隻一件單薄內襯,靜立許久,連寒毛都未見豎起,麵色紅潤更勝林嘯。這炭,當真是為你自己備的?”
謝文張了張嘴,一時語塞。
沈青崖不給他思考時間,繼續道:“第二,你的書。你包袱中書卷嶄新,墨跡清晰,絕非長途跋涉,反複翻閱之物,倒像是臨時置辦的行頭。一個真正迷路多日,心焦如焚的投親書生,可有閒心將書冊儲存得如此完好?”
林嘯眨了眨眼,這個他倒沒注意。
沈青崖目光落在他被捆住的手腕上:“第三,猿猱道攀爬時,你假意攙扶,扣我腕脈。指法精準,力道凝而不散,瞬間便探知我內力虛浮,傷勢深淺,這絕非尋常書生慌亂之下能使出,更像是精通醫理或武功之人下意識的探查。你在確認我的底線,對吧?”
謝文臉色微變,沉默不語。
沈青崖站起身,走到他麵前,微微俯身,灰紗幾乎要觸到他的鼻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銳利:
“謝公子,你這些破綻,做得不算隱蔽,但也絕非我侄兒能看透。你這些手腳,從頭到尾,就是做給我一個人看的。”
林嘯:“……”受傷。
她直視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桃花眼:
“你故意引我疑心,又故意在危機時相助,展示你的價值。讓我明知你有問題,卻不得不承你的情,用你的力。你擺明瞭車馬,告訴我你彆有用心,卻又讓我暫時拿你無可奈何,因為你需要一個觀察我的機會,也需要一個合理留在我身邊的理由。我說的,對否。”
謝文勾出一個標準的微笑:“沈姑娘洞若觀火。不錯,謝某確實存了試探與觀察之心。隻是……”
他話鋒一轉,流露出恰到好處的不解與好奇:“姑娘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謝某自問守夜期間還算警醒,竟全然未曾察覺異樣。”
“至於如何請你安眠……”
沈青崖道:“你精神集中於外界的威脅,卻忽略了篝火。我不過是將沿途采集的幾味安神草藥,借添柴之機混入。其燃燒後氣息極淡,混於木材煙火與河風水汽之中,能令人筋肉鬆弛,神思倦怠。你連日心神消耗,在這刻意營造的暫時安全下著了道。待到藥力發作,你隻覺是疲憊湧上,沉沉睡去。我侄兒力氣大,將沉睡的你搬來捆上,並不費力。”
她直起身,青袍在河風中微動:“現在,我如你所願,將你綁了。說吧,費儘心機演這一出,你究竟意欲何為?”
謝文聽完,沉默了片刻,臉上最後一絲偽裝也徹底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幾分欣賞的笑意,彷彿被捆著的不是他自己。
“因地製宜,洞察入微,心思如發,算無遺策,於無聲處佈局……沈姑娘,謝文風……心服口服。”
他輕輕歎了口氣,這聲歎息裡再無半分文弱,反而帶著一絲棋逢對手的愉悅:“連謝某片刻的鬆懈都能抓住,並加以利用。這點微末伎倆,在姑娘麵前,果然是班門弄斧了。”
林嘯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看看沈青崖,又看看被捆著卻依舊氣度從容的謝文風,腦子徹底轉不過彎了。
合著這謝公子是故意露餡的?姑姑連下藥都算計好了?
他頓了頓,坦然承認:“不錯,那些破綻,大多是我故意留下的。若真想瞞過姑娘,謝某自信,至少能做得十分完美。”
“為何?”沈青崖問。
謝文風看著她,目光深邃:“因為比起一個毫無破綻的‘落難書生’,一個‘彆有用心的同行者’雖然危險,卻更真實。我的意圖已擺在明麵,而有所圖謀的人,底牌已知,反倒更容易預測,甚至在必要時……合作。”
河灣邊陷入短暫的寂靜,隻有水流潺潺。
林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隻覺得這兩人說話像打啞謎,每個字他都懂,連起來卻完全不明白。
沈青崖盯著謝文風,似乎在衡量他話中的真假。半晌,她緩緩開口:
“合作?憑你現在這樣?”她示意了一下他身上的繩索。
謝文風微微一笑,即便身處如此境地,那笑容依舊風華難掩:“姑娘既然綁了我,而非殺我,想必……也是覺得我還有些用處。至少,在找到下一處水源和乾糧前,一個熟悉山野,又恰好帶著地圖和肉脯的‘累贅’,總比漫無目的地荒野求生,要多幾分把握。我說得可對?”
他這話,不僅點明瞭自己的利用價值,更指出了沈青崖此刻的窘境,她身體虛弱,帶著一個半大孩子和一個鐵憨憨,在陌生山野裡,他謝文風確實是眼下最優的“補給包”和“活地圖”。
沈青崖帷帽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太擅長把握分寸,將“合作”的提議,包裝在“求生”的無奈之下,讓人難以拒絕,卻又如鯁在喉。
她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向前半步,灰紗幾乎要觸到他的衣襟,聲音壓得低而冷,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謝文風,謝公子,你的用處,我自有衡量。現在,回答我,你如何認得滄海印?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