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滄海 第十六章 帷帽藏鋒(二)
那漢子乃王屠戶,在這十裡八鄉橫行慣了,何曾受過這等羞辱?
他臉上的橫肉劇烈抖動,脹成醬紫色,猛地一拍桌子,碗筷亂跳:“哪來的婆娘,敢管你爺爺的閒事!活膩歪了!”
林嘯見他還敢囂張,再忍不住,還還敢罵我娘是婆娘!他怒火更盛,往前踏出一步,地麵微震。
沈青崖卻抬手,用紫笛“望潮”隨意地往身前一橫,擋住了林嘯衝動的身形。
她依舊坐著,連姿勢都未曾改變。
“空殼子吼得再響,也變不成真老虎。”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倦意,彷彿點破真相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屠戶勃然大怒,可不等他開口,沈青崖聲音再次響起,不緊不慢:
“你右掌虎口老繭厚重,指節粗大異常,是常年使重手法劈砍的痕跡。但左掌相對平滑,可見並非雙手均衡發力。步伐沉猛,落腳卻略顯虛浮,應是修煉過注重剛猛的下盤功夫,卻未能練透,反傷根基。”
她灰紗微移,似在仔細“審視”對方,儘管無人能看見她的目光。
“你麵色潮紅,非氣血充盈之象,而是虛火上炎。方纔怒吼時,聲雖洪亮,卻中氣不足,尾音帶喘。此刻雖擺開架勢,胸口起伏卻比常人劇烈。”
她指尖虛點向王屠戶的胸腹之間:“氣息聚於此,難以沉入丹田,是內力運轉不暢,強行催穀的征兆。你所修習的,似是‘莽牛勁’一類剛猛外功的旁支,但隻得其形,未得其神。”
王屠戶臉上的怒容漸漸僵住,轉為驚疑。若說最初那番話隻戳中他虛張聲勢的痛處,激起的是惱怒,那眼下這番抽絲剝繭的剖析,則讓他從心底竄起一股寒意。
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寥寥數語,竟似將他裡外看了個通透!這番見識,非但深諳醫理,更直指武學關竅,絕非尋常人物!
隻聽對方繼續道:“這類功法若修煉不當,最易損耗肝腎。你年過四旬,正值此法反噬之時。我觀你站立時,重心不自覺地微微偏向右腳,左手下意識地輕按後腰……每日子時與午時,陰陽交替之際,可是腰間酸脹難忍,如針刺一般?”
王屠戶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下意識脫口而出:“你……你怎麼知道?!”
這話一出,等於承認了對方所言非虛。
茶棚裡先是一片死寂,落針可聞。賣唱的老頭忘了害怕,少女也止住了哭泣,睜著淚眼茫然望著。
隨即,人群中開始響起竊竊私語。
“子時午時腰痛……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怪不得看他剛才跺腳,右腳好像是不太得勁……”
“原來是練功練岔了,在這兒硬撐場麵啊!”
沈青崖輕輕搖頭,灰紗微動:“強練剛猛外功,不懂調息內養,如同無根之木,看似枝繁葉茂,實則內裡早已空虛。與人動手,初時或許能憑一股蠻力占據上風,但十息之內,氣息必亂,力竭自現。我說你可笑,冤枉你了麼?”
“噗……”
這次,是一個常年跑江湖的漢子先沒忍住,他見多識廣,一聽就明白這簡直是練功走火入魔的典型,再看王屠戶那副被戳穿底細、臉色紅白交加的窘迫模樣,實在憋不住笑出了聲。
這一笑,如同開啟了閘門。
先前被王屠戶欺壓的悶氣,加上此刻看清對方紙老虎真麵目的釋然,以及那“子時午時腰痛”的精準描述帶來的荒誕感,讓眾人再也忍不住,鬨笑聲頓時在茶棚裡炸開。
那笑聲裡,充滿了嘲諷、鄙夷,以及一種看穿虛張聲勢後的快意。
王屠戶在這片鬨笑聲中,臉漲成了豬肝色,方纔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
他想動手,可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卻重若千鈞。
那女人說對了,這厚背砍刀……是個擺設,重的要命,他平時掛著純粹是為了嚇人,真掄起來,隻怕先扭傷自己的腰。
沈青崖似乎失去了最後一點耐心,將紫竹笛重新橫於膝上,下了最後的逐客令:
“要麼,自己滾。要麼,”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讓我這不成器的侄兒,幫你滾。”
她轉而望向那對賣唱父女,聲音恢複了些許溫度,雖依舊清冷,卻不再刺骨:“老丈,唱支應景的曲子吧,這茶錢,我們付了。”
老丈如夢初醒,連忙抱起琵琶,少女也趕緊擦乾眼淚。
一段略帶顫音的江南小調在茶棚裡響了起來。
王屠戶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走吧,顏麵掃地,以後在這片就沒法混了。
不走吧……他偷偷瞟了一眼那個“凶神惡煞”的少年。
“哼!爺……爺今天心情好,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他梗著脖子,撂下一句最蒼白無力的狠話,抓起那口讓他倍感恥辱的刀,手腳並用地擠開看熱鬨的人群,背影狼狽得像隻被踢了一腳的野狗。
棚子裡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哄衝上官道,頭也不回地跑堂大笑。
有人拍著桌子叫好,有人朝著王屠戶逃跑的方向啐口水。
賣唱父女更是千恩萬謝,又要磕頭,被林嘯趕緊攔住了。
林嘯付了茶錢,連同那對父女的份一起。
然而,滿堂喧囂之中,誰也未留意到茶棚角落裡坐著一個頭戴鬥笠的灰衣人。
他麵前隻放著一碗清水,從始至終默然靜坐,便如入定老僧,與周遭濁世隔絕開來。
先前王屠戶尋釁滋事,他未曾抬眼;方纔沈青崖語驚四座,他亦無動於衷;便是此刻滿堂鬨笑,也未能讓他身形晃動分毫。
可就在沈青崖帷帽微轉、目光似掃過角落的刹那……
那灰衣人端碗的指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凝,碗中清水隨之蕩開一絲漣漪。
隻這一瞬的凝滯,旋即恢複如常。
他仰首飲儘碗中清水,置下銅錢,提起倚在桌邊的青布行囊,低著頭徑自步入官道熙攘人流。
但見他步履看似尋常,身形卻在幾個轉折間便已遠去,再尋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