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滄海浮生劫 第19章 咫尺相對不相識
醫穀晨遇
天光微熹,醫穀的濃霧尚未散儘,空氣中卻裹著比夜色更沉的凝重。沈沫月眼下泛著青黑,幾乎是守著秦川熬了一夜——後半夜高熱驟起時,男人渾身燙得嚇人,意識模糊間還在嘶吼「將軍小心」,又或是咬牙罵「灰衣雜碎」。墨仁施針時,她和阿竹就輪番擰濕帕子,一遍遍擦他的脖頸與手腕,指尖觸到滾燙麵板的瞬間,心也跟著揪緊。
每回進出那間滿是血腥氣的診室,她的目光總會不受控地飄向隔壁緊閉的房門。慕容鋒就在裡麵。這個念頭像根細刺,紮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緊繃——他傷在哪?重不重?可下一秒又被她狠狠壓下去:沈沫月,你忘了他是怎麼把你推去和親、怎麼看著你在敵營受辱的?他的死活,與你何乾?
直到黎明時分,秦川的呼吸終於平穩下來,墨仁揉著酸脹的腰,讓她去煮些清粥。沈沫月蹲在灶前,看著火苗舔舐鍋底,恍惚間竟忘了添柴。等她端著托盤出來時,剛拐過月亮門,就撞上了從隔壁走出來的慕容鋒。
男人顯然也沒閤眼,眼下的青影比她還重,臉色白得像紙,卻依舊脊背挺直,一身深藍色常服襯得肩寬腿長,隻是左臂始終貼在身側,袖口隱約露出的白繃帶,被晨光浸出一點淡紅。
四目相對的瞬間,沈沫月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手裡的托盤險些晃倒。她慌忙垂眼,死死盯著托盤邊緣的木紋,指尖攥得發白——他會不會認出來?這張臉,他曾在新婚夜捧著看了半宿,怎麼會忘?
慕容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慣有的審視,像在評估一件陌生的物件。沉默在院中漫開,粥米的清香混著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氣,詭異得讓人窒息。
「是醫穀的弟子?」終於,他開口了,聲音因疲憊而低啞,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沫月的喉結滾了滾,壓著嗓子應:「是。」她刻意放粗了聲線,怕那點熟悉的音色會暴露自己。
「秦川的粥?」慕容鋒的目光掃過托盤,沒再多問,徑直走向石桌,「放下吧。」
沈沫月依言將托盤擱在桌上,指尖剛碰到冰涼的石麵,就聽見他又開口:「昨夜守著他的,也是你?」
她身子一僵,隻能點頭:「墨先生吩咐的。」
慕容鋒拿起碗筷,動作依舊帶著世家子弟的優雅,可夾起粥時,眉頭卻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許是不習慣這般清淡的滋味。沈沫月垂著眼,卻能瞥見他右手關節處的新傷,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幾道未癒合的劃痕。
「他昨夜……」話剛出口,沈沫月就猛地咬住唇——她怎麼又關心起他的事了?
慕容鋒抬眼,目光落在她緊抿的唇上,帶著幾分探究:「你想問什麼?」
「沒、沒什麼。」沈沫月慌忙低頭,「隻是墨先生說,秦副將高熱已退,性命無虞,隻是刀毒未清,需靜養。」
慕容鋒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瓷筷與碗沿碰撞,發出一聲輕響。他沒接話,沉默地喝了兩口粥,才忽然道:「你看這麵生,是剛入穀的?」
沈沫月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掐進掌心:「是……上個月才來的,跟著墨先生學些粗淺的護理。」
「哦?」慕容鋒的目光又掃過她的臉,這一次,帶著明顯的審視,「墨先生收弟子,向來隻看醫術,不看資曆。你既剛入穀,倒敢守著高熱的傷兵?」
這話像根針,紮得沈沫月後背發緊。她攥著衣角,強裝鎮定:「弟子雖笨,卻也知道,醫者當以救人為先,哪敢因怕危險就退縮?」
慕容鋒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嗤笑一聲:「倒是有幾分膽氣。隻是……」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垂著的手上——那雙手纖細白皙,指節分明,不像是常年做粗活的樣子,「你這手,倒不像是學護理的。」
沈沫月猛地將手背到身後,指尖冰涼:「弟子、弟子隻是負責遞帕子、煮粥,沒做過粗活。」
就在這時,墨仁從診室走出來,見狀立刻上前:「將軍,您怎麼在這兒?」他擋在沈沫月身前,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隨意,「粥還合口嗎?是小徒剛學煮的,手藝粗陋。」
慕容鋒收回目光,起身道:「有勞。隻是秦川既需靜養,此地恐不宜久留——昨夜追殺我的人,說不定已經查到醫穀了。」
這話讓沈沫月心頭一震,猛地抬頭看向他——原來他昨夜遇了追殺?那他的傷……
「將軍臂上的傷,可不能再拖了。」墨仁沒接他的話,反而指向他的左臂,「刀口淬了毒,雖不致命,但若不清理,恐會潰爛。」
慕容鋒皺緊眉:「不過是皮肉傷,不礙事。我今日必須走,秦川……」
「將軍若今日走,便是拿自己的性命賭。」沈沫月忽然開口,話一出口就愣了——她怎麼又管他的事了?
慕容鋒轉頭看她,眼神帶著幾分意外:「你倒敢對我指手畫腳?」
「弟子不敢。」沈沫月垂眼,卻依舊硬著頭皮說,「隻是醫者父母心,弟子雖笨,也知道『刀口淬毒』四個字的分量。將軍若因小傷丟了性命,秦副將醒來,怕是也不能安心養傷。」
這話戳中了慕容鋒的軟肋。他盯著沈沫月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你倒會說話。是墨先生教你的,還是你自己想多管閒事?」
「弟子隻是實話實說。」沈沫月攥緊衣角,「將軍是秦副將的主心骨,若將軍出事,醫穀也護不住秦副將。」
墨仁適時開口:「將軍,小徒說得在理。您隨我入內處理傷口,半個時辰便好,不耽誤您趕路。」
慕容鋒猶豫了片刻,終究點了頭。轉身時,他又看了沈沫月一眼,那目光複雜難辨,像是在確認什麼,卻終究沒再追問,跟著墨仁走進了診室。
門關上的瞬間,沈沫月才踉蹌著後退一步,扶著石桌才站穩。胃裡翻江倒海,那碗親手熬的清粥,此刻竟泛著苦澀的味道。
他沒認出來。可剛才那番追問,又分明帶著懷疑——他是真的沒認出來,還是在試探?
咫尺之間,對麵不識。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沈沫月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指尖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