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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辭歸衍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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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國寺的香火,盛了三百餘年從未斷絕。

沈清辭與三皇子蕭珩並肩跪在蒲團上。

她閉著眼,虔誠地向滿天神佛祈求——願與身側之人,歲歲常相見,白首不相離。

數十名黑衣人突然湧現在門外,手中利劍泛著寒光直指蕭珩。

危急關頭時是沈清辭的庶妹沈如月引開了刺客。

等護衛在崖底找到她時,沈如月渾身是傷,被藤蔓掛住才僥倖存活。

那張素日裡總是怯生生的臉頰,被尖銳的岩石劃開一道極深的血口。

沈如月的母親柳姨娘,聽聞愛女的噩耗後,一時無法承受直接瘋了。

蕭珩為報沈如月的救命之恩,親自為她請來了宮中的禦醫,並送來最珍稀的藥材。

看著沈如月的樣子,蕭珩握住沈清辭的手:“清辭,還好受傷的不是你,否則我定要將那些逆賊挫骨揚灰。”

蕭珩的話語裡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與疼惜,可下一秒他就略帶歉意地說道:

“隻是眼下出了這等大事,京中必然要徹查,我們的婚期怕是要延後了。”

沈清辭自是明白其中緣由,溫婉應下:“我明白的。”

可這一延,竟是三年。

因對皇子的救命之恩,沈如月一夜之間,從府中最低賤的庶女,一躍成為京中人人稱頌的忠義烈女。

皇帝親口嘉獎,皇後賞賜無數,貴婦們爭相與她結交。

她臉上那道傷疤,也在禦醫的悉心照料中痊癒。

而曾經名滿京華的相府嫡女沈清辭,卻在柳姨娘日複一日的瘋病中,被磋磨去了所有光彩。

每每柳姨娘發病,便對沈清辭非打即罵。

滾燙的湯藥一次次潑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塊塊醜陋的燙疤。

屋內的珠釵、茶碗更是成了柳姨孃的武器,紛紛砸向沈清辭。

沈清辭默默忍受著這一切,隻當是替蕭珩也是替自己,償還那份救命的恩情。

可命運的惡意遠不止於此。

沈清辭外祖家——權傾朝野的林家,一夜之間被扣上了通敵謀逆的滔天罪名,滿門抄斬。

她的母親聽聞孃家噩耗,鬱結於心。

纏綿病榻數月後,終於撒手人寰。

沈清辭曾經堅不可摧的靠山倒了。

在她為母親守靈的日子裡,蕭珩隻來過一次。

他沒有進靈堂,隻是望著她羸弱的身影,輕歎一聲:“節哀順變”。

之後便匆匆離去。

好在孝期期滿,她與蕭珩的婚約重新提上了日程。

可偏偏就在此時,為柳姨娘診脈的王太醫當著沈家族老和蕭珩的麵,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下了診斷:

“夫人此病,乃心病所致,不是湯藥就能治癒的。”

王太醫麵色無比沉重:“她天天念著如月小姐,既怕小姐被歹人玷汙了名聲,又怕她容顏儘毀婚事無望,這才鬱結於心瘋瘋癲癲。”

話音落下是滿室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約定好了一般,齊齊落在了蕭珩的身上。

沈清辭看著低下頭遲遲沒有拒絕的蕭珩,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蕭珩再抬頭時像是下定決心一般,走上前道:

“如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蕭珩絕非忘恩負義之輩!”

“我願娶如月為正妃,替柳姨娘解開這心病。”

接著他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沈清辭:“待如月入門後,我再迎清辭過門。”

蕭珩的話語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沈清辭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她能說什麼?

她又能反駁什麼?

三年前,她是權相嫡女,林家最受寵的外孫女,風華絕代。

與蕭珩門當戶對,是當之無愧的準皇子妃。

三年後,林家覆滅母親亡故,她一無所有,從雲端跌入泥濘。

族裡的安排很快便傳了下來,要讓她在沈如月過門那日將以小妾的身份,一頂小轎從側門抬入皇子府。

是啊,她外祖家“通敵謀逆”,她現在有什麼資格當正室皇子妃?

沈清辭知道這個訊息後,失魂落魄地在府中遊蕩。

深秋的冷風吹透了她單薄的衣衫,冷得她骨頭縫裡都在疼。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裡。

直到假山後傳來那再熟悉不過的說話聲,才讓她停住了腳步。

沈如月嬌嗔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殿下,你今日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說要娶我為正妃,可把我嚇了一跳。”

蕭珩的聲音裡滿是寵溺與無奈:

“你呀!當初在相國寺以身犯險,居然還真的跌落山崖把臉劃破,我至今都心有餘悸。”

“你為我做到這一步,我為你開次口又有何不可?”

沈如月輕笑一聲,話語裡是藏不住的嬌羞與甜蜜:

“如果不這樣,又怎麼能助殿下名正言順娶我入門?”

蕭珩沉默片刻,長歎一聲:“可終究還是委屈你了,讓你等了三年。”

沈如月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說到這,還要多謝我姨娘呢。”

“若不是她費心裝了這三年瘋子,日日折磨沈清辭讓她失了心氣,指不定還要再等上幾年。如今大功告成,我姨娘這瘋病也該尋個由頭好起來了。”

沈如月的話像淬毒的針,一字一句清晰地紮進沈清辭的耳朵裡。

她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指甲嵌進掌心劃出絲絲血痕,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真相竟是這樣!

原來相國寺的驚魂一遇,是他們精心策劃的一場彌天大謊。

他們費儘心機讓她從雲端跌入泥濘,就隻是為了讓蕭珩能“名正言順”地娶沈如月為正妃。

自己從頭到尾都是他們踩著上位的一枚棋子。

極致的悲痛過後,竟是詭異的平靜。

沈清辭甚至自嘲,其實他們真的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早在三年前,在她接手照料柳姨孃的第一個月。

柳姨娘犯病時就瘋了似的將她狠狠推向了牆角。

她的後腦重重地撞在堅硬的磚石上,當場便見了血。

當時請來的大夫說,顱內有血汙無法驅散根治,以後或許會漸漸遺忘一些舊事。

起初她隻是忘了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可近來這種情況愈發嚴重了。

她有時會想不起母親的樣貌,有時會記不清外祖父叫什麼名字。

或許再過不久,她連蕭珩是誰都會忘得一乾二淨。

一個連過往都留不住的廢人,他們又何必演這麼大一出戲來對付呢?

假山後的聲音早已散去,深秋的冷風穿透單薄的衣衫時,沈清辭纔回過神來。

她轉身朝自己的小院走去,腳步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剩下的時光不多了,她不能再浪費在這裡。

剛踏入自己的院門,一個熟悉的身影便迎了上來。

是蕭珩。

見她回來,蕭珩臉上立刻露出關切與疼惜的神色,一如三年前在相國寺那般。

“清辭,你去哪兒了?夜裡風涼,你本就體弱。”

蕭珩上前一步,自然地想摟住她的肩膀,卻被沈清辭不著痕跡地避開。

蕭珩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便露出為難的神色。

“我知道你心裡委屈。讓你做妾,實非我所願,這隻是權宜之計。”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的溫潤:

“你放心,我們青梅竹馬十幾年的情誼,豈是一個名分可以改變的?

眼下也是為了堵住眾人的嘴。等風頭過去,我定會想辦法給你應有的身份和尊榮。”

若是從前,沈清辭聽到這番話定會感動得落淚,覺得他心中依然有她。

可現在,這些深情款款的諾言落在她耳中,隻覺得無比諷刺。

“殿下費心了。”

她輕聲說道,語氣裡沒有怨氣亦沒有歡喜,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事。

“我有些乏了,想歇息了。”

蕭珩準備好的所有說辭,就這樣被她一句平淡的話堵了回去。

他看著她陌生的眼神,心中莫名升起一絲慌亂。

眼前的沈清辭好像變了個人。

他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沈清辭卻已徑直從他身側走過,將他一個人留在了原地。

......

次日京中最有名的醉雲樓內,長公主蕭沁設下了茶會,京中稍有頭臉的貴女們悉數到場。

如今風頭最盛的自然是即將成為三皇子正妃的沈如月。

她穿著一身藕荷色的雲錦長裙,端坐在長公主下首。

含羞帶怯地講述著自己與三皇子相識的趣事,引得周圍貴女們一陣陣豔羨的恭維。

說得熱鬨時,沈清辭的出現讓眾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她隻是來為亡母買生前最愛吃的桂花糕,卻不巧碰見她們在此開茶會。

李尚書家的千金毫不客氣地譏諷道:

“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我們曾經名滿京華的沈大小姐嗎?怎麼現在林家都倒了,你竟還有臉麵出現在這等場合?”

另一位貴女掩唇笑道:

“李姐姐可彆這麼說,人家如今可是未來的三皇子小妾呢!隻不過……小妾怕是沒資格參加長公主的茶會吧?”

尖酸刻薄的話語像針一樣紮向了沈清辭。

沈如月立刻起身,擺出一副維護的姿態,柔聲道:“各位姐姐彆這樣說。”

她快步走到沈清辭麵前,親昵地想要挽住她的手臂,滿眼委屈與關切:

“姐姐,你怎麼來了?這不是普通的宴席,若是貿然前來不小心犯了規矩可怎麼好?

你若想吃什麼點心,我幫姐姐帶回去便是,何苦親自跑一趟?”

她這番話看似體貼,實則句句都在暗示沈清辭如今的身份,不配出現在這裡。

沈清辭依舊是淡淡地避開了她的觸碰,對著夥計道:“勞煩,將那份桂花糕替我包起來。”

被無視的沈如月臉上閃過一絲難堪。

但她很快便調整過來,眼眶一紅:“姐姐,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她哽咽道:“我知道,讓你與我一同嫁入皇子府委屈了你。

可我們是親姐妹啊,我日後定會好好照顧你……”

“親姐妹?”沈如月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沈清辭平靜的聲音打斷了。

她終於轉過頭,正眼看向這個演技精湛的庶妹:“我母親隻生了我一個女兒。”

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沈清辭緩緩說道:

“妹妹現在既然有這個能力,不如先接回自己的親姨娘好好照顧。

說不定,這瘋病立刻就能好起來了。”

此話一出,滿室俱寂。

誰都知道柳姨娘是為了沈如月才瘋的,沈如月也因此博得了孝順的美名。

如今沈清辭當眾讓她把親娘接走,她若是不接,那便是不孝;

若是接了,一個瘋子在身邊,她還怎麼做風光無限的準皇子妃?

沈清辭的話如同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沈如月臉色慘白,似乎是沒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沈清辭,今日竟會當眾撕破臉皮。

淚珠沿著她姣好的麵頰滑下,肩膀微微顫抖,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姐姐,我沒有一日不擔憂我姨孃的,我知你心中有氣,怨我搶了殿下。可姨娘是無辜的啊……”

“過去三年,一直都是你在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如今你怎麼能因為怨我,就遷怒於她?”

沈如月哭得情真意切,一番話更是巧妙地將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

所有人的怒火重新引向沈清辭,對著她破口大罵:

“忘恩負義的東西!要不是沈如月以身涉險引開匪徒,你怎會脫險?柳姨娘又怎麼會瘋!如今你倒好,反過來作踐她們母女,真是蛇蠍心腸!”

“三年前,我竟還覺得她是良善之人。現在看來,不過是個狼心狗肺的毒婦!真是瞎了眼!”

沈清辭站在人群中央神色平靜,她看著曾經那些追在她身後的人,覺得陌生又可笑。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都住口。”

眾人聞聲望去,隻見蕭珩一身錦衣,麵沉如水地走了上來。

他身後跟著長公主蕭沁,也是一臉不悅。

方纔還義憤填膺的貴女公子們立刻噤聲,紛紛垂首行禮。

蕭珩沒有理會任何人,他徑直穿過人群,站到了沈清辭和沈如月之間。

沈如月看到蕭珩哭得更凶了,她彷彿找到了靠山,柔弱無骨地靠了過去,拉住蕭珩的衣袖泣不成聲。

“殿下,不怪姐姐的,是如月的錯……如月不該惹姐姐生氣……”

“這不關你的事。”

蕭珩溫聲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臉上是不同於常日的溫柔。

隨即他轉向沈清辭,眉頭緊緊蹙起,冰冷的眼神中是不加掩飾的失望。

“清辭,你太胡鬨了。”

蕭珩的聲音不大,卻帶著指責。

“我會立刻派人將柳姨娘接走,送到城郊的彆院好生安置。”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嚴厲:“但清辭你彆忘了,柳姨娘之所以會變成今天這樣,難道和你沒有關係麼?你照顧她本就是應該的。”

應該?

沈清辭聽了這話,抬起眼睫看向這個她曾傾付了全部身心的男人。

原來她三年來的日夜煎熬心力交瘁,在他眼中不過是“應該”。

沈清辭的沉默在蕭珩看來是固執的倔強,他說話的語氣更加失望:

“清辭,從前的你溫柔、善良、顧全大局,為何如今變得如此尖酸刻薄,斤斤計較?”

“為了這點小事當眾為難如月,你將沈家的臉麵置於何地?又將我的臉麵置於何地?”

“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很讓我失望。”

蕭珩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沈清辭的心上。

可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竟然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在蕭珩看向她的眼神中,她再也找不到曾經熟悉的愛意。

沈清辭鼻腔微微發酸,卻抬著頭毫不畏懼地直視著蕭珩的眼睛:

“是麼?那從今以後,殿下不會再有這樣的顧慮了。”

因為她要離開了,離開了就不會再有失望了。

蕭珩聽著沈清辭的話,眸光微微閃動了一瞬,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

懷中的沈如月就先一步出聲:“殿下,姐姐已經悔改,你就彆再怪罪姐姐了。”

蕭珩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安撫地拍了拍沈如月的背:“還是你更識大體,隻是這樣委屈你了。”

沈清辭冷冷掃了一眼的兩個人,也不再理會身後的議論聲轉身離開。

沈清辭回去還沒有一個時辰,一群下人便浩浩蕩蕩地闖了進來。

沈如月帶著那些在醉雲樓意猶未儘的貴女公子,特意跟來看她的熱鬨。

他們肆無忌憚地打量著蕭條與陳舊的院子,低聲交頭接耳,不時發出一兩聲輕蔑的嗤笑。

柳姨娘被兩個粗壯的婆子一左一右地架了出來,嘴裡卻還在顛三倒四地咒罵著。

當她看到站在廊下的沈清辭時,渾濁的眼睛裡瞬間迸發出瘋狂的恨意。

用力地掙脫束縛,張牙舞爪地就撲了過來。

“賤人!都是你害了我女兒!是你毀了她的姻緣!你去死,你去死!”

柳姨娘淒厲的叫聲在院中回蕩,尖利的指甲直直地抓向沈清辭的臉。

沈清辭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絲毫要躲閃的意思。

眼看那指甲就要劃破她的麵板,蕭珩的侍衛及時上前,一把將柳姨娘攔腰拖了回去。

柳姨娘依然奮力掙紮著,口中汙言穢語不絕於耳。

跟來看熱鬨的貴女們掩著嘴,對著沈清辭指指點點,眼中滿是幸災樂禍。

“嘖嘖,養了三年的瘋子,到頭來還是恨不得吃了她。”

“可不是麼,我看她也是個天煞孤星的命,剋死了母親,克倒了林家,如今連個瘋姨娘都容不下。”

刺耳的鬨笑聲中,沈如月假惺惺地抹著眼淚,走到蕭珩身邊。

“殿下,我們快帶姨娘走吧,彆再刺激姐姐了。”

蕭珩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沈清辭,心中最後一絲不忍也被消磨殆儘,隻剩下厭煩。

他冷冷地一揮手,眾人便如潮水般退去,院子瞬間安靜了下來。

沈清辭站在廊下,望著那間被柳姨娘住了三年如今卻空蕩蕩的房,長長地撥出了一口氣。

那口氣,彷彿吐儘了積壓在她胸口的全部濁氣。

三年來,柳姨孃的咒罵聲、砸東西的破碎聲、深夜裡的鬼哭狼嚎……

日日夜夜充斥著這個小院,也充斥著她的生命,讓她不得喘息。

現在,終於都清淨了。

盤踞了三年的陰影,似乎正隨著那些人的離去,一點點從她的生命裡剝離。

她終於可以,為自己活了。

沈清辭轉身回屋,開始收拾東西。

這間屋子裡,幾乎沒有什麼屬於她的東西了。

為了給柳姨娘買那些昂貴的湯藥,她早已變賣了大部分的首飾和擺設。

她開啟一個積了灰的木箱,裡麵是幾件還能穿的舊衣,和一些不值錢的小物件。

她將它們一一拿出,分門彆類,準備明日拿到當鋪換些銀錢,作為離開的盤纏。

在箱子最底層,她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檀木匣子。

開啟匣子,裡麵靜靜地躺著幾本賬冊和一疊厚厚的地契、鋪契。

這是母親留給她最後的嫁妝,也是她未來安身立命的根本。

幸好,這三年她雖然艱難,卻從未動過它們分毫。

在那些契書旁邊,還有一枚用明黃色絲絛穿著的羊脂白玉佩。

這是蕭珩及冠那年親手為她磨的。

那時他指尖磨出了血泡,卻笑著對她說:“彆人有的,我的清辭也要有。”

玉佩旁是一束用紅繩仔細捆好的頭發。

是當初她及笄時,蕭珩剪下兩個人的一縷發絲綁在一起,當做定情信物。

那時他是怎麼說的?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我蕭珩這一生,隻會娶你一人為妻。”

年少時的話彷彿還在耳邊,可如今卻是物是人非。

曾經他對她許下的那些承諾,終究還是落了空。

一陣錐心的痛楚猛地襲來,比在醉雲樓被千夫所指時更痛。

沈清辭閉上眼,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

冰涼的觸感漸漸蔓延至四肢百骸,卻壓不住心底湧上的熱流。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鳥叫聲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沈清辭疑惑地睜開眼。

隻見一隻灰白色的信鴿,不知何時落在了窗欞上,正用黑豆般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她,彷彿在催促著什麼。

看到信鴿腿上綁著的那個小小的竹製信管,沈清辭有片刻的怔愣。

她走過去解下信管,取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一瞬間,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曾經,在她還是林家外孫女,是名滿京華的沈家嫡女時。

為了能時時刻刻與在宮中當值的蕭珩聯係,她求著他,親手養了一群信鴿。

他曾笑著對她說,以後無論身在何方,都能時刻與對方通訊傳話。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象征著甜蜜與思唸的信使漸漸減少了。

她想不起來了,記憶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她隻記得無儘的煎熬和疲憊。

深夜,寒氣愈發重了。

沈清辭將整理好的東西重新鎖好,剛準備熄燈睡下,房門卻被輕輕敲響了。

“清辭,是我。”是蕭珩的聲音。

沈清辭披上外衣,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啟了門。

蕭珩站在門外,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

臉上卻帶著幾分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為何不回信?”他一進門,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沈清辭這纔想起下午那隻信鴿和那張被她隨手放在桌上的紙條,心中不禁一沉。

她的健忘,似乎越來越嚴重了。

連這樣的事,也會轉身就忘。

見她不語,蕭珩隻當她還在賭氣,心中愈發煩躁。

卻還是耐著性子,放軟了語氣:“清辭,我知道你還在為今天白天的事生氣。”

蕭珩走到沈清辭麵前,很自然地想去拉她的手,卻再次被她不動聲色地避開。

他的手僵在半空,臉色沉了沉,但還是收了回去。

自顧自地說道:捋走“你我自幼相識,一同經曆了那麼多風雨,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嗎?”

“我娶如月,不過是為了報她當年的救命之恩,全了沈家的顏麵。

這隻是權宜之計,做給外人看的。我心中真正要娶的人,自始至終隻有你一個。”

蕭珩的聲音溫柔如水,說出來的一字一句卻是沈清辭早就聽倦了的藉口:

“等日後我登臨高位,你便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我會補償你所有受過的委屈。

我們這麼多年的苦,總算要熬到頭了,你應該為我們開心纔是。”

沈清辭聽著他的話,隻覺得荒唐無比,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將所有的背叛與算計,都輕描淡寫地說成了報恩與權宜之計,甚至還要求她為此感到開心。

真是諷刺又無恥!

蕭珩見沈清辭的神色依舊冷淡如冰,終於耗儘了所有的耐心。

“你不要再因為如月跟我慪氣了,行麼?”

他皺著眉,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態勸說她:

“柳姨孃的事,今天你也看到了,她神誌不清並非有意傷你。

如月是你妹妹,是你如今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了。

你們理應相互扶持,而不是像仇人一樣。”

沈清辭沉著氣一直沒有說話,直到蕭珩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命令她:

“明日,你必須去給如月和柳姨娘道個歉。彆再任性,讓我為難。”

道歉?

沈清辭終於無法再維持平靜,胸中氣血翻湧。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直到嘗到了一絲清晰的血腥味,才勉強將那股翻騰的恨意和惡心壓了下去。

她抬起頭,迎上蕭珩那雙眸子,一字一句地道:“殿下,夜深了請回吧。”

蕭珩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冷硬的回答。

他所有的安撫、許諾和命令,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和憤怒。

他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沈清辭,你真是不可理喻!”

蕭珩最終拂袖而去,臨走前還重重地關上了門,那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次日清晨,窗外又傳來一陣輕微的鳥叫聲。

又一隻信鴿?

沈清辭撐著酸軟的身子走到窗邊,那隻信鴿果然停在原處,彷彿一直在等她。

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解下了信鴿腿上的信管。

展開紙條,依舊是蕭珩那熟悉的筆跡,字裡行間卻滿是她從未見過的柔情蜜意。

“月兒,昨日之事,委屈你了。

清辭性情大變,你不必放在心上。待我處理好一切,定不負你的傾心相付......”

信中不僅有蕭珩對沈如月的安撫和示愛,還有他對林家的厭惡。

因為林家的存在時刻提醒著他,沈清辭永遠都不可能依附他而存在。

隻有沈如月,纔是他的心之所向。

除此之外,信中還埋怨到這三年來沈清辭變得愈發古怪,還有對她的落井下石:

“難怪沈相從小就偏愛你,對沈清辭這個嫡女反而不聞不問。

我當時還覺得她可憐。現在想來,不過是她自己性子不討喜罷了。

一個連親生父親都無法親近的人,能好到哪裡去?”

......

沈清辭一字不落地看完了,蜷縮起來的手忍不住顫動。

她憤怒地把那封信揉成一團,狠狠地丟進火爐之中燒毀。

這時翠兒推門進來,聲音壓得極低:

“小姐,都辦妥了。城南當鋪的錢掌櫃說,有幾樣東西,得您親自去畫個押。”

沈清辭強壓下心底的情緒應了一聲,主仆二人披上鬥篷從相府側門悄然離去。

當鋪的後堂。

錢掌櫃將一個錦盒推到沈清辭麵前,神情有些猶豫。

“沈大小姐,彆的都好說,隻是這支金簪……”

他從盒中拈起一支雕刻精美的牡丹金簪,簪尾處一個極小的“辭”字若隱若現。

“簪上刻著您的閨名,這等私密之物,按當鋪的規矩,收了便要立刻融掉,絕不外流。您……可當真想好了?”

這支簪子,是她十五歲生辰時,蕭珩送的。

他曾親手為她簪上,在她耳邊低語,說此生唯她,金簪為證。

那些話,猶在耳邊。那些情,早已不在。

過往的甜蜜與如今的背叛,像兩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嚨。

沈清辭閉了閉眼:“想好了。”

她拿起筆,在當票上利落簽下自己的名字。

沈清辭看著掌櫃將金簪收回錦盒,聲音沒有一絲波瀾:“融了吧。”

走出當鋪時,微涼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一絲久違的自由氣息。

可下一秒這份安寧就被打破。

“沈清辭!”

一聲怒喝如驚雷炸響。

蕭珩不知從何處衝來,他雙目赤紅,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的骨頭生生捏碎。

“你還有閒心在這裡逛當鋪?!”他咬牙切齒,不由分說地將她往馬車上拖。

沈清辭被他粗暴地塞進車廂,骨頭撞在車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她還未坐穩,便被他拽到了城中最大的濟世堂。

蕭珩一把將她從車上扯下來,指著醫館內緊閉的一間房門,眼中是滔天的怒火。

“如月在你的茶樓裡,被人當眾指著鼻子羞辱!”

他猛地上前一步,死死盯著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人說,如月在相國寺被歹人玷汙,早已沒了清白!她不堪受辱,一氣之下要從三樓跳下去已證清白!若不是被人死死攔住,現在已經重傷臥床!”

他的聲音裡帶著冰冷的冷意,一字一頓地砸向她。

“沈清辭,你設計這一切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很痛快?如月她畢竟是你的妹妹。如今看到她受驚昏厥不醒,你滿意了?”

蕭珩不由分說地就要拽著她去跟沈如月賠罪。

各家府上的公子小姐們,將不大的房間擠得水泄不通,他們關切著詢問沈如月的情況。

一個小廝打扮的男人跪在地上,被兩名侍衛死死按著。

小廝見到沈清辭像是見了救星,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小姐救我啊,大小姐救我!”

沈清辭皺著眉疑惑地看著他:“你是誰?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那小廝立刻喊道:“你怎麼可能不認得我呢?”

圍在房間的公子小姐們,你一言我一句的開始坐實了沈清辭的“罪名”。

“這明明是你茶樓的小廝,你怎麼可能不認得?”

“你彆想抵賴!除了你還有誰有這副蛇蠍心腸”

小廝見沈清辭不承認,便大聲喊道:

“就是她!是沈大小姐指使我的!她給了我五十兩銀子,讓我去茶樓敗壞如月小姐的名聲!”

沈清辭隻是掃了一眼小廝,冷冷解釋道:“那間茶樓,早已不是我的了。”

“笑話!”李尚書家的千金立刻尖聲反駁。

“京城誰不知道那茶樓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嫁妝,你說賣就賣了?騙鬼呢!”

“就是,”另一人也跟著附和。

“當年相國寺那件事,我們隻知道個大概,救人的是如月小姐。這人卻能將細節說得有鼻子有眼,若不是你這個當事人在背後教唆,他是從何得知?”

“心思何其歹毒!”

“虧得三殿下以前還對她一往情深!”

一時間,所有的指責與唾罵如潮水般將沈清辭淹沒。

沈清辭站在原地沒有再辯解,她知道任何解釋都是徒勞。

她的沉默,在他們眼中,是預設。

就在這時,床上昏迷不醒的沈如月悠悠轉醒。

她一睜眼,便看到了被眾人圍攻的沈清辭,眼淚瞬間決堤。

“罷了……都罷了……”

沈如月掙紮著要坐起來,哭得梨花帶雨:

“姐姐若真這麼恨我,我這就把婚事讓給你。

隻是我這名聲又何必苟活於世,連累了族人……倒不如死了乾淨……”

說著,她竟真的掀開被子,不顧一切地朝牆上衝去,作勢要撞。

“如月!”

蕭珩臉色大變,第一個衝過去將她死死抱住。

眾人也連忙圍上前,七手八腳地將她拉回床邊,好言相勸。

混亂中不知是誰狠狠推了沈清辭一把。

沈清辭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掌和膝蓋磕在堅硬冰冷的地磚上,傳來火辣辣的劇痛。

就在她起身要站起時,有人一腳踩在了她的手上。

沈清辭沒忍住痛呼了出來,可沒有一個人回頭看她。

所有人都圍在沈如月的床前,心疼地安撫著她,想方設法地逗她開心。

蕭珩更是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柔聲哄著,當她是世間的珍寶。

一個路過的小醫女看不下去,猶豫再三,還是上前將沈清辭扶了起來。

“小姐,您的手流血了,我帶您去隔壁擦點藥吧。”

沈清辭被她扶著,一瘸一拐地走進隔壁空無一人的房間。

冰涼的藥水觸碰到破皮的傷口,刺得她微微一顫。

隔壁房間的歡聲笑語、溫聲軟語,透過薄薄的牆壁清晰地傳了過來。

那些關懷與愛護,在三年前也是觸手可得的。

沈清辭靜靜地聽著,心中一片死寂。

她低頭看著自己被紗布包紮好的傷口,隻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

馬上她就可以離開這個令人作嘔的地方,和這些人再無乾係了。

等沈清辭離開醫館時,天色已近黃昏。

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剛拐過一個街角,一輛通體漆黑的馬車便毫無征兆地停在她麵前。

車門猛地開啟,兩名孔武有力的壯漢跳下車,不由分說地將她擄了上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

沈清辭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口鼻便被捂住,緊接著眼前一黑。

馬車一路顛簸。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被粗魯地推搡下車,扔進一間空蕩蕩的屋子。

沒過多久,沈清辭就聽見一陣腳步聲,她努力地睜開雙眼。

居然是蕭珩!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身後跟著一群嬤嬤和侍女。

蕭珩換了一身錦衣,臉上的焦急與擔憂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不近人情的冰冷。

“沈清辭,你不是喜歡毀人名聲嗎?”

“今日本王便叫人將你從大街上擄走,失蹤上幾日,也讓你嘗嘗名聲受辱、清白儘毀的滋味!”

蕭珩目光陰鷙地指著身後的那幾個老嬤嬤,冷笑道:

“關在這裡的幾日,你也彆閒著。”

“這幾位是宮裡出來的教養嬤嬤,專教訓犯錯的宗室女眷。在你嫁入王府之前,她們會好好教一教你,婚後應該如何伺候主母與夫君,好好磨磨你那性子!”

接下來的幾天,對沈清辭而言就像是一場噩夢。

那些教養嬤嬤們,有著無數種折磨人又不留下外傷的法子。

她們會用繡花針一針一針地紮遍她的指尖。

逼她跪在碎瓷片上一遍遍地敬上滾燙的茶水。

會在她稍有不從時,用浸了冷水的布巾捂住她的口鼻,讓她在窒息的瀕死感中反複掙紮。

沈清辭被綁住手腳,沒有反抗的餘地,隻能沉默地忍受著這一切。

每日在崩潰的邊緣掙紮。

這樣的折磨,一直持續到大婚的前一天。

蕭珩再次出現在莊子裡。他看著眼神空洞的沈清辭,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希望這段時間的規訓,能讓你日後收起那不堪的心思,安分守己一些。”

他說這話時語氣裡沒有半分憐憫。

還沒等沈清辭開口,蕭珩的貼身侍從就匆匆跑來:

“殿下,如月小姐那邊請你過去。說是商量明日成親禮上的事情,要和你一一核對。”

蕭珩的眼底染上一抹溫柔,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向門口走去,不再看沈清辭一眼。

“我去找如月,她見了你恐怕還是有些情緒,你便自己走回府吧。”

說完他便帶著所有人浩浩蕩蕩地離去,將她一個人丟在了這荒郊野嶺。

從莊子走回相府,足足有十幾裡路。

沈清辭穿著一身臟汙不堪的衣服,一步一步地走在官道上。

腳底被石子磨破,滲出血跡。

路上的行人對她指指點點,那些不堪入耳的議論清晰地鑽進她的耳朵。

“快看,那不是沈家那個大小姐嗎?聽說前幾天被人擄走了!”

“嘖嘖,真是活該,空有嫡女的名頭,品行卻如此敗壞。”

“看她這樣子怕是被歹人破了身子,三皇子還會娶她?”

可她充耳不聞,隻憑著一股意念,強撐著自己麻木的身體往前走。

不知過了多久,相府那熟悉的側門出現在眼前。

翠兒正在門前焦急地來回踱步,一看到沈清辭的身影,立刻哭著迎了上來。

“小姐!您總算回來了!這些時日您受苦了……”

翠兒身後一個身材高大的鏢師對著沈清辭抱拳行禮,聲音沉穩有力:

“大小姐,人手和車馬都已在後巷備妥。路途上,我們定會護您一路周全。”

沈清辭上了馬車,在京城的管道上與蕭珩的迎親隊伍擦肩而過。

看著漸漸離去的花轎,沈清辭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

這麼多日的折磨讓她眼前一黑,軟軟地暈倒在車廂內。

在她徹底失去了意識前卻聽見一道聲音響起:“且慢!”

蕭珩騎在白馬上,臉上卻不見多少喜色。

不知為何,他看到那隊不起眼的商隊時,心頭縈繞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鑼鼓聲隨著他的叫喊戛然而止。

躲在馬車裡的翠兒看著一旁昏睡的沈清辭,手心瞬間緊張得全是冷汗,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她死死捂住嘴,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為首的鏢師卻顯得極為鎮定,他上前一步,對著蕭珩抱拳行禮。

“殿下,我等是護送一批綢緞前往彆處的商隊,在此驚擾了殿下的婚駕,還望恕罪。”

蕭珩銳利的目光在那鏢師和緊閉的車廂上逡巡。

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正想再盤問幾句。

身旁的侍從連忙湊上來,低聲催促道。

“殿下,吉時快到了,可不能為了這點小事誤了時辰啊!陛下和皇後娘娘還在宮裡等著呢!”

侍從的話將蕭珩的思緒拉了回來。

今日是他和如月的大喜之日,或許是自己多心了。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商隊,揮了揮手,冷聲道:“走吧。”

迎親的隊伍再次啟動,喧天的鑼鼓聲重新響起,與那支沉默的商隊擦肩而過。

直到那喜慶的樂聲徹底遠去,翠兒才渾身脫力地靠在車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們順利出了京城。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叫喊聲將昏睡中的沈清辭吵醒。

她緩緩睜開眼,鼻尖是淡淡的草藥香。

“小姐,您醒了!”翠兒驚喜的聲音傳來,連忙遞上一杯溫水。

沈清辭接過水杯,茫然地看著四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乾淨柔軟的衣衫。

虛弱地問道:“翠兒……我們這是在哪兒?”

翠兒柔聲回道:“小姐,我們已經出了京城,現在是在驛站歇腳。”

出了京城?

沈清辭的腦中一片空白。

她努力地回想,卻隻記得自己好像從一個很壓抑的地方走了出來,之後的事情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看著她困惑又痛苦的神情,翠兒心中一疼,連忙握住她的手。

“小姐,您彆想了,您頭上的舊傷又加重了。大夫說了,這次醒來,您可能會忘掉更多的事情……不過,忘了也好,那些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接著翠兒將過往發生的一切,都輕聲細語地講述了一遍。

沈清辭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太多的波瀾,彷彿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良久,她才輕輕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悵然。

“我雖已記不清蕭珩和沈如月的模樣,但一個是我的未婚夫,一個是我血脈相連的妹妹,竟能做出如此歹毒之事。看來,我這趟離開,是對的。”

她的語氣很平靜,沒有恨,也沒有怨。

因為那些人和事,在她的記憶裡,已經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車隊再次上路,一路向南。

沈清辭掀開車簾,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

連綿的青山,清澈的溪流,廣闊的田野……這一切,都和外祖父手劄中描繪的風光一模一樣。

風拂過她的臉頰,吹起了她的發絲,也吹散了盤踞在她心頭多年的陰霾。

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掙脫了一副厚重而無形的枷鎖,整個人都變得輕盈起來。

從今往後,她隻是沈清辭。

一個要去親眼看看外祖父描述中的山河的新生之人。

另一邊,盛大的婚宴持續了三日。

賓客散儘,喧囂終於歸於平靜。

蕭珩揉了揉疲憊的眉心,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沈清辭。

按照規矩,她應該已經被一頂小轎從側門抬了進來。他忽然有些好奇,那個倔強的女人,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他隨捋走口問向身邊的下人:“沈氏被安排在哪個院子了?”

那下人聞言一愣,連忙跪下回話:“回殿下,府中並未接到沈大小姐。”

蕭珩的眉頭猛地一皺:“什麼?”

他心中那股被壓抑了數日的不安,再次翻湧上來。

他立刻起身,甚至來不及和沈如月打聲招呼,便帶著人直奔沈家,衝進了沈清辭曾經居住的院落。

他一腳踹開房門,隻見裡麵所有的東西都被收拾得一乾二淨,桌上甚至連一絲灰塵都沒有。

“人呢?”蕭珩的聲音冰冷在院子裡響起。

沈家的下人們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大氣都不敢出。

管家顫抖著回話:“回殿下,您大婚那日,來了一隊車馬,說是奉了您的命令來接大小姐入府的,我們就……就沒敢攔……”

車馬!

蕭珩的腦中轟的一聲,瞬間想起了那日街角遇到的商隊!

他竟然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從自己麵前溜走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懊惱與暴怒席捲了他。

“去查!”他對著身後的侍衛怒吼。

“給本王去查那支商隊的去向!就是把京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人給本王找出來!”

侍衛領命而去,整個三皇子府的勢力都被調動了起來。

然而,一日的調查之後,帶回來的訊息卻讓蕭珩的心沉入了穀底。

“殿下,我們的人追查到,他們前幾日確實出了京城,一路向南。但出了京城範圍,便再也尋不到任何蹤跡了。”

蕭珩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隻覺得滿心煩躁。

他看著滿院喜慶的紅綢,第一次覺得如此刺眼。

沈如月穿著華美的常服,端著一碗親手熬製的參湯迎了上來,臉上帶著溫婉賢淑的笑容。

“殿下,您回來了。看您臉色不好,可是為了公務煩心?我燉了湯,您趁熱喝點吧。”

若是往日,看到她這副體貼的模樣,蕭珩定會覺得舒心。

可今日,他看著她那張與沈清辭有幾分相似、卻處處透著虛假的臉,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厭煩。

他推開她遞過來的湯碗,語氣不耐:“不必了。”

參湯灑了一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沈如月臉上的笑容一僵,隨即眼眶泛紅,委屈地問道:“殿下,可是如月哪裡做得不好,惹您生氣了?”

“沈清辭走了。”蕭珩冷冷地吐出四個字。

沈如月聞言,心中一喜,但臉上卻立刻換上了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

她連忙拉住蕭珩的衣袖,急切地說道:“姐姐走了?怎麼會這樣!定是姐姐還在生我的氣……”

“我現在就派人去找!等找到了姐姐,我一定當麵向她道歉,求她原諒我!隻要她肯回來,我什麼都願意……”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蕭珩煩躁地打斷了:“不用了,她已經出城了,不知去向。”

他盯著她,忽然覺得眼前的沈如月是如此陌生。

他從前欣賞她的隱忍和討好,可現在,這份虛偽的表演卻讓他感到惡心。

說完,他便徑直走向書房,將沈如月一個人留在了原地。

夜深人靜,蕭珩獨自坐在書房裡,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玉佩。

那是當年沈清辭送給他的生辰禮物,被他隨手丟在了抽屜裡,今日卻不知怎麼又翻了出來。

他忽然發現,自己竟開始懷念起沈清辭了。

他懷唸的,是那個無論他做什麼,都會無條件信任他、支援他的沈清辭。

是那個永遠安靜地站在他身後,目光永遠追隨著他的沈清辭。

他一直以為,她就像這枚玉佩,是他隨手便可丟棄、隨時又能尋回的私有物。

隻要他回頭,她就一定會在原地等他。

可現在,她走了。

走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彷彿從未在他的生命裡出現過。

一種巨大的、空落落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贏得了他想要的權勢,卻好像……永遠地失去了一樣更重要的東西。

窗外,月涼如水。

蕭珩黯然神傷,第一次嘗到了,名為“悔”的滋味。

沈清辭的消失,對沈如月而言,是天大的喜事。

夜裡,她獨自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自己那張美豔的臉,嘴角勾起一抹藏不住的竊喜。

那個從小就壓在她頭上的嫡姐,終於徹底地離開了。

從今往後,這皇子府,這未來的太子府,甚至那至高無上的後位。

都將隻屬於她一個人。

????????????她以為,她和蕭珩的好日子,終於要開始了。

然而,現實卻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蕭珩因沈清辭的離開,開始變得喜怒無常。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意氣風發,醉心於朝堂權謀。他幾乎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持續不斷地打探沈清辭的蹤跡。

可傳回來的,永遠是“查無此人”。

找不到她,他便將自己關在書房,一連幾天不出來。或者獨自一人去酒樓買醉,喝得酩酊大醉才被侍衛抬回來。

那個曾經野心勃勃、眼神明亮的蕭珩,變成了一具隻有憤怒和悔恨的行屍走肉。

他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身上的酒氣也越來越重。

他會看著沈如月發呆,然後喊出“清辭”的名字。

這沈如月不能接受。

她費儘心機才換來今天的一切。

憑什麼沈清辭那個賤人走了,還要陰魂不散地占據著殿下的心?

這天夜裡,蕭珩又是一身酒氣地被抬了回來。

沈如月屏退了下人,親自為他擦拭身體,將他扶到床上。

她看著他醉酒後毫無防備的俊臉,一個大膽的念頭湧上心頭。

隻要……隻要他們有了夫妻之實,有了孩子,殿下的心就一定會回到她身上。

她褪去自己的外衣,俯下身,溫熱的唇印上了他的。

冰冷的肌膚混雜著陌生的脂粉氣,讓沉睡中的蕭珩猛地驚醒。

他睜開眼,看到的卻是沈如月那張近在咫尺、含情脈脈的臉。

一股惡心感直衝頭頂。

“滾開!”

他一把將她狠狠推開,力道之大,讓沈如月狼狽地摔倒在地,撞翻了一旁的矮幾。

“殿下……”沈如月捂著被撞疼的胳膊,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蕭珩撐著身體坐起來,猩紅的眼睛裡滿是滔天的怒火和鄙夷。

他指著她斥責道:“沈清辭如今生死未卜,屍骨無存!你身為她的妹妹,竟全無半點關心,居然還有心思做這種苟且之事!”

“沈如月,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這番話,如同一把尖刀,將沈如月最後的偽裝撕得粉碎。

她呆坐在地上,渾身冰冷。

沈如月沒想到,沈清辭那個賤人走了,竟比沒走時,還要牢牢地占據著蕭珩的心。

她贏了名分,贏了地位,贏了所有人的豔羨,卻唯獨沒有贏得那個男人的心。

他看她的眼神,從最初的失望,到如今的麻木,像是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白日裡,他是那個對她溫和體貼的皇子夫君。

可一到夜裡,他便成了沈清辭的孤魂。

不行。

絕不能再這樣下去。

她好不容易纔將沈清辭從他身邊趕走,不是為了過這樣的日子。

沈如月坐回了床榻,燭光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

一個惡毒的計劃,在她的腦海裡漸漸成形。

想要一個人徹底消失,最好的辦法,不是讓她死去。而是讓她變得肮臟,變得汙穢不堪。

讓所有念著她的人,都覺得惡心。

......

又是一個深夜.

蕭珩獨自占據著醉雲樓裡最好的雅間,麵前擺滿了空酒壇。

他雙眼猩紅,俊美的臉上滿是頹唐與醉意,口中無意識地呢喃著一個名字。

“清辭,你到底在哪兒……”

就在他神誌不清之際,雅間的門被輕輕推開。

沈如月一身素雅的衣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與關切,快步走了進來。

“殿下,您怎麼又喝這麼多。”她柔聲說著,試圖去扶他。

蕭珩卻煩躁地揮開了她的手,眼神迷離地看著她,彷彿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沈如月心中刺痛,但臉上依舊維持著溫婉的笑容。

她從袖中取出一塊溫熱的帕子,細心地為他擦去嘴角的酒漬。

“殿下,彆再喝了,我有姐姐的線索了。”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喜悅。

“你說什麼?”

蕭珩的醉意瞬間醒了三分,他一把抓住沈如月的手腕:“你再說一遍!”

沈如月疼得蹙眉,卻不敢掙紮。

反而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殿下,您彆急。我也是剛剛得到的訊息,立刻就帶人過來了。”

她朝門外招了招手。

一個穿著粗布短衫、身形瘦小的男人被帶了進來。

那人一見到蕭珩,便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蕭珩銳利的目光如刀子般落在那人身上:“你是誰?”

沈如月連忙解釋道:“殿下,此人名叫張三,曾經……曾經在姐姐的院子裡做過灑掃的小廝。他說,他知道姐姐的去向。”

蕭珩的呼吸一窒,死死地盯著那個名叫張三的男人,眼中翻湧著最後一絲希望的微光。

“那還不快說!”

“你無需害怕,說出來我重重有賞!”

張三卻把頭埋得更低了,聲音顫抖地說道:“回……回殿下,大小姐她……她跟人私奔了!”

“胡言亂語!”

蕭珩想也不想,一腳踹翻了身前的案幾。

酒壇碎裂一地,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他滔天的怒火,瞬間充滿了整個雅間。

“你再說一遍!”

張三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

聲音裡還帶著哭腔:“殿下饒命!小的不敢說謊,句句屬實啊!大小姐……大小姐她真的跟人私奔了!”

蕭珩猩紅的眸子死死地盯著他,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不可能!清辭不是那樣的人!”

在他的記憶裡,沈清辭永遠是那麼溫婉、端莊,甚至有些怯懦。她愛他至深,怎麼可能與人私奔?

張三見他不信,彷彿鼓起了莫大的勇氣。

抬起頭,有理有據地說道:“殿下,您有所不知。自從……自從您宣佈要娶二小姐為正妃,大小姐她……她就變了。”

“她說她不甘人下,不願為妾。小的親耳聽到她抱怨,說您薄情寡義。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一個陌生男人開始頻繁地在深夜出入大小姐的院子。”

見蕭珩彷彿聽了進去,張三又接著說道:“他們……他們苟合一處,早就沒了廉恥!”

“後來,大小姐更是打定了主意要與那男人遠走高飛。她偷偷變賣了夫人留給她的所有嫁妝,還有名下的幾處田產,換成了銀票,全都交給了那個男人!”

張三的話,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尖刀,刀刀紮在蕭珩的心上。

不甘人下?變賣嫁妝?

他想起大婚之前,沈清辭那段時間的異常。她變得冷淡、疏離,甚至在醉雲樓當眾頂撞他,讓他下不來台。

原來……原來那個時候,她就已經移情彆戀了?

她當時的反應,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心中有了旁人,所以對自己不屑一顧?

“殿下……”

沈如月適時地開口,聲音裡充滿了悲傷與無奈。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紙,遞到蕭珩麵前。

“這是……這是我前些日子,無意中從當鋪裡贖回來的。當鋪裡的人說,是姐姐親自去當的。這上麵還有姐姐的畫押簽字。”

蕭珩顫抖著手接過那張紙。

那是一張當票。

而當票上赫然寫著的物品,是一枚他再熟悉不過的牡丹金簪。那是沈清辭十五歲生辰時,他送給她的禮物。

他一直以為,她視若珍寶,將其深藏木匣之中。

可現實卻告訴他,沈清辭現在卻為了另一個男人,將它以區區五十兩的銀子賣了。

所有的憤怒、懷疑、不甘,在看到這張當票的瞬間,轟然倒塌。

“嗬……”蕭珩發出一聲悲涼的笑,笑聲裡滿是自嘲。

他還在為她的離去而痛苦頹廢,他還在滿世界的尋找她,他甚至因為找不到她而日夜折磨自己。

到頭來,他隻是一個被拋棄的,可笑的傻子。

她不是失蹤了,她隻是……不要他了。

就在這時,一直候在旁邊的心腹走到了蕭珩身邊,躬身勸說道:“殿下,屬下說句逾矩的話。沈大小姐自林家出事後,心性大變,品行已然不端。”

“如今做出與人私奔這等醜事,也不足為奇。您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個不貞不潔的女子傷心傷神?”

心腹看了一眼旁邊滿臉擔憂的沈如月,繼續道:“殿下,您該珍惜的是眼前人。三皇子妃殿下纔是您的正妻,她溫柔賢淑,對您一往情深。您不該再沉浸於過去,冷落了她。”

是啊。

珍惜眼前人。

所有的證據都擺在眼前,與沈清辭過去的種種不對勁一一吻合。

蕭珩不得不信。

他看著滿地的狼藉,看著那張刺眼的當票,看著沈如月那張寫滿“關切”的臉,心中湧起一股無邊無際的絕望。

那不再是失去摯愛的痛苦,而是一種被愚弄和背叛後的絕望。

原來,他所以為的真愛與真心,不過是一場笑話。

從那天起,蕭珩彷彿又變回了從前。

他不再像前一段時間一樣去酒樓買醉,也不再將自己關在書房。

他開始認真的處理公務,與朝臣們談笑風生。他甚至開始主動關心沈如月,陪她用膳,聽她說話。

他努力扮演著一個合格的丈夫,一個完美的皇子。

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靈魂,已經死在了那個得知真相的夜晚。

他學著扮演一個合格的丈夫,會在她抱怨時溫言安撫,會在她撒嬌時展露笑顏。

他給了她正妃該有的一切體麵與尊榮,卻唯獨給不了她想要的愛與靈魂。

他的身體留在了這方庭院,心卻早已隨著那輛遠去的馬車。

沈如月對此並非毫無察覺,但她不在乎。

隻要能將蕭珩這個人牢牢攥在手裡,隻要能坐穩三皇子妃的位置,她便是最終的贏家。

如今,她終於得償所願,成了京中人人豔羨的貴婦。

曾經對她不屑一顧的貴女們,如今在她麵前卑躬屈膝;曾經高不可攀的權貴命婦,如今也爭相向她示好。

丈夫位高權重,雖偶有疏離,卻也算得上“疼愛有加”。這樣的生活,是她從前做夢都不敢想的。

這日,宮中設宴,慶賀北境大捷。

蕭珩攜沈如月一同出席。金碧輝煌的宮殿,絲竹悅耳,歌舞昇平。

沈如月穿著一身華貴的宮裝,依偎在蕭珩身側,接受著四麵八方投來的豔羨目光。

她看著眼前這極致奢華的場景,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想到那一會的場景,嘴角的笑意愈發嬌媚動人。

酒過三巡,一道油膩的炙烤鹿肉被端了上來。

沈如月剛聞到那股味道,胃裡便是一陣翻江倒海。

她連忙用手帕掩住口鼻,卻還是沒能忍住,當場乾嘔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蕭珩立刻扶住她,眉頭微蹙:“怎麼了?”

皇後最先反應過來,立刻傳喚了隨侍的太醫。

太醫隔著絲帕為沈如月診了片刻,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起身對著上首的皇帝與皇後拱手作揖。

高聲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恭喜三殿下!王妃這是喜脈,已有一月的身孕了!”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恭賀之聲。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殿下後繼有人,實乃我朝之幸啊!”

......

沈如月羞澀地低下頭,撫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臉上是藏不住的得意與幸福。

高坐之上的皇帝龍顏大悅,當即賞賜了無數珍寶。

皇後也笑得合不攏嘴,溫和地叮囑著蕭珩:“珩兒,你馬上就要為人父了,往後行事要更加穩重,不可再像從前那般任性胡鬨,要擔起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蕭珩聽著耳邊潮水般的恭賀,看著沈如月幸福的笑臉,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

他突然意識到,他與沈清辭之間,真的徹底結束了。

那個曾與他約定“歲歲常相見,白首不相離”的姑娘,終究成了他無法企及的過往。

他的人生,將與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捆綁在一起。

蕭珩緩緩抬起頭,對著滿麵春風的帝後深深一拜,聲音沙啞地聽不出情緒:“兒臣遵旨。”

皇宮夜宴上的喜訊,像長了翅膀一般,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京城。

翌日清晨,如水般的賞賜便浩浩蕩蕩地湧入了三皇子府,堆滿了沈如月的庫房。

從金銀玉器到綾羅綢緞,從名貴藥材到珍稀古玩,無一不是頂尖的珍品,彰顯著皇室對這第一個皇孫的重視。

緊隨其後的,是京中各府前來道賀的貴女命婦。

她們帶著精心準備的厚禮,言笑晏晏地圍在沈如月身邊,說著各式各樣討喜的吉祥話。

“王妃真是有福氣之人,這可是咱們皇家的頭一胎,將來的尊貴可想而知啊!”

“是啊是啊,看王妃這麵色紅潤的模樣,腹中定然是個健康的小世子!”

沈如月聽著這些奉承,心中得意極了。

她優雅地端著茶盞,享受著眾星捧月的矚目,眼角的餘光瞥過那些曾經鄙夷過自己的麵孔,隻覺得通體舒暢。

沈清辭,你看到了嗎?

你費儘心機也得不到的一切,如今都輕而易舉地屬於我了!

後院的喧囂與前院的靜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蕭珩獨自坐在外院的書房裡,聽著從沈如月院中隱隱傳來的歡聲笑語,隻覺得無比苦澀。

曾幾何時,他也幻想過這樣的場景。

他與清辭的孩子,他與清辭的未來……可如今,他與彆的女人有了孩子,那個將與他白頭偕老、兒孫滿堂的人,再也不是她了。

巨大的悲哀與荒謬感淹沒了他的心。

夜色漸深,賓客散儘,府邸終於恢複了寧靜。

蕭珩處理完公務,正欲回房。

卻聽下人來報,說是柳姨娘來了,正在王妃的院子裡說話。

柳姨孃的“瘋病”,早在沈如月被賜婚後不久,便尋了個“衝喜”的由頭,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蕭珩念在她“受苦”的份上,一直好吃好喝地供養著她。

此刻聽聞她來看望女兒,他本想循著禮數,也該前去問候一聲。

然而,剛走到庭院的月洞門外,他便聽見了裡麵傳來的、壓抑著興奮的對話聲。

是沈如月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娘,你瞧瞧這些,都是陛下和娘娘賞的!現在整個京城的人,誰不羨慕我?”

柳姨孃的笑聲尖銳而滿足:“我的女兒,自然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總算沒枉費咱們娘倆當初的心思!”

“那還是娘有本事!”沈如月嬌笑著。

“當初要不是娘你給我出這些計謀,我又怎能這麼順利地坐上王妃之位?如今我懷了皇嗣,看她沈清辭拿什麼跟我比!她這輩子,都被我死死地踩在腳下了!”

蕭珩的腳步,猛地頓住。

他聽見柳姨娘繼續說道:“隻可惜,讓她給跑了,沒能親眼看她給你做妾,從側門被抬進來的下賤模樣!”

“跑了?”沈如月不屑地冷哼一聲。

“娘,你還真信她跟人私奔了?那不過是我使的計罷了。”

月光下,蕭珩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

隻聽沈如月得意洋洋地繼續說道:“當初為了捏造她與人私通的證據,找人模仿她的筆跡寫那些情信,再買通她身邊的小廝做偽證......我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呢!”

“就是要讓他親眼看到那些‘證據’,讓他徹底對沈清辭那個賤人死了心!”

柳姨娘在一旁笑嗬嗬的應和道:“不愧是我女兒!現如今我們母女倆,總算是熬出頭了!以後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了!”

後麵的話,蕭珩已經聽不清了。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他被這兩個蛇蠍心腸的女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他親手逼走了自己最愛的女人,卻將害她至此的仇人,捧在了心尖上,給了她至高無上的榮寵。

極致的憤怒與悔恨,如火山噴發般席捲了蕭珩。

他死死地攥著拳,指甲深陷入掌心,鮮血淋漓也渾然不覺。

徹骨的寒意從蕭珩的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原來他從頭到尾,都是沈如月母女算計的物件,就是一隻被牢牢困住、愚蠢至極的獵物。

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燒,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燒殆儘。

蕭珩沒有衝進去當場戳穿她們的謊言,因為那太便宜她們了。他要報複,他要讓她們也嘗一嘗,從雲端跌入地獄的滋味。

從那晚起,蕭珩便再也沒有踏入過沈如月的院子。

他動用了自己所有的暗衛和勢力,開始不動聲色地調查所有事情的真相,以及沈如月偽造沈清辭私奔證據的所有細節。

而沈如月對此一無所知。

她依舊沉浸在即將成為人母和權勢滔天的美夢裡。

蕭珩的不出現,在她看來,不過是男人在得知妻子有孕後的體貼迴避,亦或是朝廷公務繁忙的緣故。

她非但沒有起疑,反而更加享受這種無人打擾、唯我獨尊的完美生活。

她每日的生活,便是睡到自然醒,賞玩著數不儘的奇珍異寶,再接受各府夫人的恭維與討好。

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達到了完美的頂峰。

這天,皇後又派人送來了一批上好的安胎藥材和幾匹光彩奪目的蜀錦。

沈如月高興極了,立刻讓丫鬟捧著那幾匹最漂亮的料子,興衝衝地跑去書房找蕭珩,想讓他幫自己挑一匹做新衣。

“殿下,殿下您看!”她人未到聲先至,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這是皇後娘娘剛賞的雲霞錦,您說我用這個顏色做外衫好不好看?”

書房內,蕭珩正臨????????????窗而立,背對著她。

聽到她的聲音,他並未如往常般轉身,甚至連一絲反應都沒有。

沈如月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讓丫鬟退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她試探著想從身後抱住他,手還未觸及他的衣衫,蕭珩卻猛地轉過身來。

沈如月被他臉上的神情嚇得倒退了一步。

蕭珩的雙眼布滿血絲,眼神陰鷙如地獄惡鬼,臉上再無一絲一毫的溫情,隻剩下山雨欲來前的暴怒。

“殿下……你……”沈如月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裹住了她。

“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本王是個傻子?竟敢這樣欺騙、糊弄我”蕭珩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他緩緩走到書案前,將一疊厚厚的紙張,狠狠甩在了沈如月的麵前。

宣紙紛飛,散落一地。

沈如月低頭看去,瞳孔驟然緊縮。

那上麵,是她當初如何收買茶館小廝上演苦肉計的供詞;是她如何模仿沈清辭的筆跡,偽造那些私奔信件的底稿;甚至還有那個被她收買來指認沈清辭的小廝的畫押簽字......

“不……不是的……殿下,這不是真的!”

沈如月瞬間血色儘失,她慌亂地跪倒在地,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想要抓住蕭珩的衣擺。

“這些都是偽造的!是有人要害我!是沈清辭那個賤人......一定是她回來報複我了!”

她聲淚俱下,試圖用自己最擅長的演技矇混過關。

“夠了!”蕭珩一腳踢開她的手。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裡滿是厭惡與鄙夷。

“到了現在,你還想狡辯?沈如月,你的戲,演得還真好啊!”

他蹲下身,一把攥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

“你費儘心機,將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是不是很有成就感?看著本王像個蠢貨一樣為你掃清障礙,看著清辭被你一步步逼入絕境,你是不是得意極了?”

下頜骨傳來的劇痛,讓沈如月痛撥出聲。

她看著蕭珩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偽裝下去。

恐懼讓她開始口不擇言地為自己辯解。

“我沒有!我做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啊!殿下!我那麼愛你,可是你的眼裡隻有沈清辭!我若不這麼做,我怎麼可能得到你!”

“愛我?”蕭珩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鬆開手,任由她癱軟在地,笑聲裡充滿了悲涼與自嘲。

“你愛的不是我,是三皇子妃的位置,是這潑天的富貴!”

他站起身:“我給了你正妃之位,給了你無上的尊榮,給了你想要的一切!你為什麼還是不知足?”

“為什麼還要用如此惡毒的手段,去汙衊一個早已對你毫無威脅的清辭?”

他無法原諒,在他已經給了她所有的補償之後。

她竟然還捏造了“私奔”的謊言,徹底斬斷了他與清辭之間最後一絲可能,讓清辭背負著汙名遠走!

沈如月被他問得啞口無言,索性破罐子破摔。

她從地上爬起來,擦乾眼淚,臉上露出了怨毒的神情,開始瘋狂地反擊。

“怎麼?現在知道心疼了?當初是誰和我背著沈清辭私相授受?又是誰和我一起策劃了相國寺的一切?是誰為了娶我為妃,不留餘地的傷害沈清辭?”

她指著蕭珩的鼻子,歇斯底裡地尖叫道:“你憑什麼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

“明明是你自己先移情彆戀,見異思遷!是你自己蠢,才會被我騙!說到底,蕭珩,你和我是一樣的人!你根本不配提沈清辭!”

“你住口!”

沈如月最後那句“你根本不配提沈清辭”,如同一根毒刺,精準而狠厲地戳中了蕭珩心中最痛的傷口。

是啊,他不配。

是他識人不清,是他愚蠢至極,是他親手將自己的摯愛推入了萬丈深淵。

沈如月的每一句指責,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臉上,讓他無從辯駁。

被戳中痛處的羞憤與對眼前這個女人的憎恨交織在一起,化作熊熊燃燒的怒火,瞬間吞噬了他最後一絲理智。

“我移情彆戀?”蕭珩雙目赤紅,一步步逼近,周身散發出的戾氣幾乎要將整個書房凍結,“若不是你費儘心思勾引本王、蒙騙本王,本王又豈會多看你一眼!”

“你還在狡辯!”沈如月不甘示弱地嘶吼著,她已經徹底瘋了。

“你就是被我的美貌和溫柔迷惑了!你就是貪圖我的年輕!你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你享受著我的崇拜,又放不下沈清辭那個賤人帶給你的好處!你纔是最惡心的人!”

她不堪入耳的辱罵,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蕭珩早已繃斷的神經。

“你這毒婦......”蕭珩的怒火終於衝上了心頭。

他猛地抬手,朝著還在喋喋不休的沈如月推到在地。

他用了極大的力氣,沈如月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後踉蹌著摔倒在地,小腹重重地撞上了書案的一角。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了書房的寂靜。

沈如月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她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從身下迅速蔓延開來,染紅了她華貴的裙擺。

“我的肚子......我的孩子......”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沈如月臉上滿是絕望和怨毒,她死死地盯著那個冷漠站立的男人,用儘全身力氣詛咒道。

“蕭珩!你這個劊子手!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蕭珩看著地上的那灘刺目的血紅,眼中沒有絲毫波瀾。

這個孩子,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的產物,是他愚蠢的見證。

它的消失,對他而言,竟是一種解脫。

他緩緩轉過身,對門外聞聲趕來的侍衛冷聲吩咐道:“傳府醫。另外,去請兩個教養嬤嬤來,給本王好好看管王妃。”

“是,殿下。”

他不再看地上那個在血泊中掙紮的女人一眼,抬步走出了書房。

身後,是沈如月撕心裂肺的哭喊與咒罵,可那一切,都再也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漣漪。

離開京城後,沈清辭沒有回頭。

在漫無目的的前行過後,她決定根據外祖父留下的一本遊記手劄,開始一場旅途。

她要去看看,外祖父筆下那壯麗的山河,那迥異的風土人情。

馬車走得很慢,彷彿要將她前半生的顛沛與苦楚,都一寸寸地碾碎在車輪之下。

在路途中她遇見了溫初雲。

他亦是商隊裡的一名旅人,一身白衣,溫潤如玉,眉眼間總是帶著淺淡的笑意。

初見時,他見她獨自一人坐在車轅上,便溫聲提醒她夜裡風露重,遞來了一件乾淨的披風。

後來,見沈清辭時常捧著一本舊手劄凝神,

他便好奇地問起。當聽到她所描述的那些景色與嚮往時,他的眼中亮起了驚喜的光芒。

”姑娘所說的,是‘秋風渡’的紅楓吧?行至深秋,那裡的楓葉如烈火燎原,能將半邊天都映紅。“

”還有那‘鏡湖月’,需得在月圓之夜,駕一葉扁舟行至湖心,方能看到天心月圓,湖中月碎的奇景。“

他竟對她外祖父筆下的景緻瞭如指掌,並且能夠描繪出更為生動鮮活的畫麵。

他們從詩詞歌賦談到山川地理,從風俗人情聊到人生誌趣,總有說不完的話題。麵對她嚮往的自由,他非但沒有覺得離經叛道,反而給予了最大的共鳴與支援。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姑娘能有此等胸襟與勇氣,實在令人敬佩。”在溫初雲的鼓勵下,沈清辭開始嘗試著寫下自己的旅行筆記。

她不再拘泥於外祖父的視角,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靈去感受。

她記錄下集市上小販的叫賣聲,記錄下旅途中偶遇的趣事,記錄下自己對天地萬物最直觀的感悟。

而溫初雲,便是她第一位、也是最忠實的讀者。

每當她寫完一篇,他總是第一個拿過去細細品讀。

他從不隨意否定她的想法,隻會在她卡殼時,溫和地提出一兩點建議,或是與她探討某個詞句是否能更貼切地表達心境。

他像一縷和煦的春風,吹散了她心頭最後的陰霾,幫助她在那片荒蕪的廢墟之上,重新找到了可以生根發芽的土壤。

她的文字,從最初的晦澀悲觀,漸漸變得明亮而充滿力量。

她的人,也一樣。

行至江南時,已是初春。

細雨如絲,楊柳抽新,一派水墨江南的溫婉景象。

溫初雲笑著對她說:“清辭,到家了。”

沈清辭這才知道,他竟是江南的名門望族,溫家的嫡幼子。

溫家是書香世家,門風清正。

得知溫初雲帶回一位姑娘,溫家上下沒有半分輕視與盤問,反而給予了她最妥帖的照顧。

溫母拉著她的手,心疼她一路風塵,親自下廚為她做江南的小菜。

溫父在得知她正在撰寫遊記後,更是將自己珍藏多年的孤本古籍都拿出來與她分享。

在這個家中,她感受到了久違的、如同外祖父與母親尚在時的溫暖與尊重。

外祖父手劄上記載的最後一處風景,便是這江南的春色。

如今,她已走遍了所有他曾提及的地方,心中那份執念也終於放下。

因著溫家對她的嗬護關懷,她看著眼前這片溫柔的水鄉,便有著彆樣的情感。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悄然滋生——留下來。

她想在這裡,尋一處安靜的院落,定居於此。

當她將這個想法告訴溫初雲時,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好啊。”他點頭。

隨即溫初雲又提出了一個更大膽的建議:“清辭,你的遊記寫得這般好,何不將它送往書店印刷出版?讓眾人也看看你筆下的世界,這定能收獲無數讚譽。”

出版書籍?

沈清辭愣住了。

在京城的那些年裡,她從未聽說過女子也能出書立作。

閨閣女子的才情,不過是用來取悅男人的點綴,怎能堂而皇之地擺在市井書肆,供人評說?

她下意識地搖頭,有些怯懦:“我……我不行的。”

“為何不行?”溫初雲卻異常堅定地看著她,目光灼灼。

“清辭,你要相信自己。這世上有太多的人,終其一生都被困於方寸之地,他們沒有你的勇氣,更沒有你的見識。”

“你可以將你的所見所聞,將你對這個世界的感悟分享給他們。你的文字,是有力量的,你是可以給他們開啟新世界大門的。”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裡,激起了千層漣漪。

是啊,為什麼不行?

她不再是那個需要依附於家族和男人的沈清辭了。

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雙腳,她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都是屬於她自己的財富。

最終,在溫初雲的鼓勵與幫助下,她將自己一路上的筆記重新整理。

以一個名叫“阿辭”的旅行為主角,將溫初雲化名為“雲君”,把那些山川風物與人情冷暖,都寫進了一本名為《山河紀》的書中。

用文字,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不出溫初雲所料。

《山河紀》一經問世,便在文風鼎盛的江南引起了軒然大波。

書中描寫的壯麗山河,奇聞異事,以及主角“阿辭”那通透豁達的心境,都讓久居閨閣的女子與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學子們耳目一新。

不過短短一月,初版的三千冊便銷售一空,加印的訂單如雪片般飛來。

上至文人雅客,下至走夫販卒,幾乎人人都在談論這本書。

城中最有名的茶館,甚至請了說書先生,每日將書中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

沈清辭徹底找回了那些失落已久的自信與價值感。

原來,不依靠任何人,她自己也能活得這般精彩,也能得到如此多的認可。

沈清辭十分感謝溫初雲對她的諸多幫助。

如果沒有溫初雲的鼓勵,她不會記錄下路途中的種種,更不會將自己的書籍拿去發表。

是溫初雲成就了現在的她。

沈清辭看著溫初雲望向自己的眼神,心裡隱隱有了猜想,卻始終不敢確定。

兩人就這樣默契地,誰也沒有去捅破這層紗。

這日,溫初雲邀她去茶館聽書。

說書先生正講到“阿辭”與“雲君”在鏡湖賞月的那一章。

講得是聲情並茂,引人入勝。

隻聽鄰桌的一位書生感慨道:“書中這位‘雲君’,對‘阿辭’當真是體貼備至,情深義重。依我看,他們之間絕非尋常知己,定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

旁邊立刻有人連聲應和:“是極是極!若非心悅於她,又怎會陪她踏遍千山,又常常在一旁關懷備至?這簡直是神仙眷侶啊!”

聽著這些議論,沈清辭忍不住莞爾,低聲對溫初雲打趣道。

“依我看,是聽眾們解讀過度了。”

溫初雲卻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轉過頭,一雙清亮的眸子認真地凝視著她。

輕聲說道:“不,他們沒有過度解讀。我確實對你有著不一樣的情感。”

沈清辭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

隻聽他繼續說道:“書中的故事,或許有虛構之處。但雲君對阿辭的心意,卻是真的。”

“清辭,自我遇見你的第一日起,便已心生傾慕。”

“這一路行來,我更是敬你的才華,佩你的堅韌,更愛你那顆通透自由的靈魂。我……心悅你。不知你是否願意,讓我成為你真正的‘雲君’,陪你走完餘下的山河歲月?”

他的告白,沒有華麗的辭藻,卻真摯得讓她心頭一顫。

沈清辭回想起這一路上的點點滴滴。

在她最狼狽落魄之時,是他伸出了手;在她迷茫怯懦之時,是他給予了光。他和他家人的善意,讓她重新感受到了被人珍視的美好。

這份感情,早已在她心中悄然生根。

自那日茶館定情,溫初雲待她,更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珍重。

他不再僅僅是她旅途中的知己,更是她餘生的歸人。

他會記得她無意中提過喜歡吃的糕點,第二日便會出現在她的書案上;他會在她寫作疲憊時,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去庭院中散步,看新開的薔薇。

溫家的人,更是將這份接納與喜愛,表現得淋漓儘致。

溫母拉著她的手,將一支通體溫潤的白玉簪子插入她的發間,眼含笑意地說:“這是我當年的嫁妝,如今給了你,便是一家人了。”

那份不含任何算計、純粹而溫暖的善意,幾乎要將沈清辭整顆心都燙化了。

她曾經以為自己此生都將如浮萍般漂泊,卻未曾想,在這江南水鄉,尋到了一個比故鄉更像家的港灣。

這日,兩人在廊下對坐品茶。

溫初雲看著她恬靜安然的側臉,心中那份想要將她永遠留在身邊的渴望,再也無法抑製。

他放下茶盞,聲音溫沉而鄭重:“清辭,我可以娶你為妻嗎?”

沈清辭聞聲轉頭,撞入他滿是深情的眼眸裡。

他握住她的手,許下承諾:“我知道你曾經受過很多苦。嫁給我,讓我給你一個家。一個再也不會有人讓你受委屈,能讓你安穩枕眠的家。”

沒有海誓山盟,卻字字句句,都敲在了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沈清辭看著他,眼眶瞬間就紅了。

漂泊的孤寂,過往的傷痕,在這一刻,彷彿都被他眼中的堅定與溫柔儘數撫平。

沈清辭眼中的淚珠落下,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

沈清辭與溫初雲的婚事,辦得簡單而溫馨。

沒有京城那些繁複的禮節,隻有親朋好友最真摯的祝福。

成親那日,貼身丫鬟翠兒為她梳妝時,忍不住紅了眼眶,感慨道:“小姐,您總算是苦儘甘來了。”

是啊,苦儘甘來。

婚後的日子,平靜而幸福。

溫初雲待她一如既往地體貼尊重,溫家父母更是將她視如己出。

她彷彿又回到了母親與外祖父都還在的日子,每日讀書寫字,侍弄花草,與愛人知己相伴,歲月靜好。

那些關於京城的過往,早已被她忘得一乾二淨。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卻被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徹底打破。

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後,沈清辭正在院中修剪花枝,一個身形高大、麵容憔悴的男人,竟不顧下人的阻攔,瘋了一般地衝了進來。

他穿著一身風塵仆仆的錦衣,雙眼布滿血絲,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中瞬間爆發出狂喜與痛苦交織的複雜情緒。

“清辭!我終於找到你了!”

男人嘶啞著聲音,一步步向她走來,伸出手,似乎想要擁抱她。

沈清辭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

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警惕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眉頭微蹙:“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吧?”

她不認識他。

這句“認錯人了”,像一盆冰水,將蕭珩滿腔的激動與思念,澆得透心涼。

他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那雙清澈而陌生的眼眸。

怎麼會?她怎麼會不認得他?

“清辭,是我啊!我是蕭珩!”他急切地訴說著。

“我知道錯了,我什麼都知道了!你跟我回去,我休了沈如月,我娶你做我唯一的正妃!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眼中滿是悔恨與祈求。

沈清辭卻聽得一頭霧水,隻覺得眼前這人怕是瘋了。

她無法體會他話語裡的半分情緒,隻是禮貌而疏離地說道:“公子,我真的不認識你。你若是再這般胡攪蠻纏,我便要叫人了。”

正在這時,溫初雲聞訊趕來。

他快步走到沈清辭身邊,將她護在身後,看著眼前這個狀若癲狂的男人,眼神瞬間冷了下來,沉聲問道:“閣下擅闖我溫府,找我的妻子有何貴乾?”

妻子?

這兩個字,如同一道驚雷,狠狠劈在了蕭珩的頭頂。

他死死地盯著溫初雲護著沈清辭的姿態,又看了看沈清辭那一臉茫然的樣子,整個人如遭雷擊,徹底愣在了原地。

她……成親了?

接著蕭珩又對沈清辭道:“清辭定是你出事忘記我了,否則你一定不會另嫁他人!”

他在一旁瘋狂的喃喃:“定是這樣!”、“沒錯,清辭怎麼會忘記我呢?”

“我們走。”溫初雲察覺到眼前之人的偏執與危險。不再與他多言,攬著尚在困惑中的沈清辭,轉身便朝屋內走去。

並吩咐下人將蕭珩趕出去。

蕭珩還沉浸在“沈清辭不記得他”和“沈清辭已經成親的事實當中”。

麵對下人的拖拽,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他尋遍天涯海角的身影,被另一個男人擁著,離他越來越遠。

聞訊趕來接沈清辭的翠兒,在看到蕭珩那張失魂落魄的臉時,腳步猛地一頓,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在回到房間,支開了旁人後。

翠兒立刻“撲通”一聲跪在了沈清辭麵前,聲音裡帶著哭腔。

“小姐!方纔那個人……就是三皇子蕭珩啊!是您曾經的未婚夫!他……他怎麼找來了?”

翠兒急得六神無主的,向沈清辭敘說著過往的種種:“這可怎麼辦纔好?他如今知道了您的下落,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的。他過往在京城時......”

沈清辭聽著這些陌生的事情,腦中一片空白。

她剛想細問,門口便傳來了溫初雲沉穩的聲音:“彆怕。”

原來溫初雲並未走遠,恰好又在門口聽到了翠兒所說的。

他走進來,示意跪在地上的翠兒起身,然後走到沈清辭身邊,握住她冰涼的手。

溫初雲的眼神堅定而溫柔:“不管他是誰,不管你們過去如何,現在,你是我的妻子。有我在,誰也彆想傷害你。”

沈清辭看著溫初雲堅定的眼神也安心的點點了頭。

溫初雲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笑容,隨即轉身去了書房找到了溫父。

溫父在得知事情經過後,立馬提筆寫了一封加急的奏摺,派人連夜送往京城。

他在奏摺中隻陳述了一件事——皇室宗親,意欲強搶臣妻,罔顧人倫法理。他相信,當今聖上是個明君,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做出此等棒打鴛鴦的醜事。

還未等到回信,蕭珩又來了。

這一次,他不再癲狂,而是帶著一種勢在必得的傲慢,攔住了正要出門的沈清辭。

“清辭,我不在意你另嫁他人,也不在意你忘記了從前。隻要你願意跟我走,我立刻休了沈如月,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讓你做我唯一的皇子妃。”

他以為,這是她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是她無法拒絕的誘惑。

他以為沈清辭不過是擔心自己已經成親,恐遭他嫌棄。上次才遲遲沒有回憶。

然而,沈清辭隻是平靜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我已經有夫君了,我們過得很好。這位公子,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她的拒絕乾脆利落,不帶一絲留戀。

蕭珩的耐心終於告罄,正想不依不饒地上前,幾匹快馬卻呼嘯而至,將他團團圍住。

為首的禁軍統領麵無表情地亮出聖旨:“陛下有旨,命三皇子即刻返京,閉門思過!若再敢胡作非為,便褫奪皇子身份,貶為庶人!”

蕭珩如墜冰窟,他不知道父皇是怎麼知道這裡的事情,也不知道父皇居然如此之迅速得派來了旨意。

他甚至沒想到,父皇不僅不幫他找回“妻子”,反而會為了一個江南的世家,對他下此重手。

禁軍不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強行將他“請”上了馬。

臨走前,蕭珩最後回頭望了一眼。

他看見溫初雲正撐著一把油紙傘,從府中走出來,溫柔地接過了沈清辭手中的東西,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走入了江南的濛濛煙雨中。

那畫麵,歲月靜好,再也插不進任何人。

蕭珩帶著不甘與悔恨被強製押解回到了京城,他依舊用著酒精麻痹自己,甚至開始不理朝政,口中喃喃念著的,隻有“清辭”二字。

陛下見他為一介婦人自甘墮落至此,氣得將奏摺狠狠砸在他臉上,怒斥其“無能”,隨即將他扔進了冰冷的宗人府,令其閉門思過。

在宗人府中,無邊的悔恨,如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

他終於明白,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愛人。

而是他此生,唯一的摯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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