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行失序 重逢
重逢
七月的晉州,正值伏天,火車站人頭攢動,熱浪在空氣中翻湧。
林知韞拖著一個深棕色的皮質行李箱,擡手看了眼手錶,列車將於10分鐘後從晉州發車,開往潭江省的省會航城市。
“林主任!這邊!”
薑逢的聲音穿透嘈雜的人聲傳來,這個二十一中新入職不久的教務乾事,正踮著腳,朝林知韞揮舞著手機。
她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的連衣裙,在灰撲撲的人群中格外紮眼,像一株不合時宜的向日葵。
林知韞微微頷首,上了火車後,將行李箱塞進頭頂的行李架。她坐下不久,便開啟膝上型電腦,開啟那份修改了很多次的ppt。她的眉頭緊鎖著,薑逢瞧見“情境化教學”五個字,在螢幕上停留了很久。
“林主任,冰美式。”薑逢遞來一個紙杯,“柳老師說,您備賽時總要喝這個。”
“謝謝。”林知韞接過了咖啡,放在一旁。
薑逢將另一杯奶茶遞給了後排的柳尚青老師。
她雖然入職不久,但對林知韞的事跡早有耳聞。
這位三十出頭的教務處主任,是畢業於京師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公費師範生,現任晉州市第二十一中學的語文教研組組長兼教務處主任。
入職前幾年,她從市級教學能手到省級骨乾教師,先後獲得青年教師基本功大賽特等獎和全國語文教學創新大賽一等獎。在她二十八歲那年,破格晉升為副科級乾部,成為全市教育係統最年輕的領導乾部之一。
她這個領導,至今單身,將全部精力都傾注在工作上。她總是很晚才離開,以至於保安老張已經養成了習慣,總要等到三樓教務處的燈光熄滅,纔去鎖大門。
她的工作日程也總是排得很滿,清晨七點準時出現在教學樓巡視早讀,接著查課、聽課、評課;有時午休時間都要用來整理材料;下午要參加教研組長會和行政會議。
但即便忙碌至此,麵對教務處繁雜的突發狀況,她也能從容應對,彷彿所有問題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大家都說,她就像一台精密的儀器,一旦上了發條,每一個齒輪都能嚴絲合縫地運轉。
三天前,教學副校長將薑逢叫到了辦公室,告訴她,她被安排作為隨行工作人員,陪同林知韞主任和曆史教研組長柳尚青,一同前往航城市參加省級教學技能大賽。
薑逢不由得想起上週交材料時的情景,林知韞隻是用紅筆在報告上圈出了幾處格式錯誤,並沒說什麼過分的語言。
但那種嚴肅的氛圍,讓薑逢想起了自己高中時最害怕的老師,久久難忘的那種。
從此以後,寫材料總要檢查很多次,纔敢交給林知韞。
這種人,天生就適合當老師的,薑逢想。
現在學校都放暑假了,想到還要和這位嚴苛的上司朝夕相處好幾天,薑逢一週前,就已經開始為這次出差做心理建設了。
薑逢悄悄打量著身旁的林知韞,鏡框後的目光始終聚焦在電腦螢幕上,整個人散發著專注、乾練、生人勿近的氣場。
就在這時,薑逢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低頭一看,是大學室友於剛剛發來的微信訊息:“薑薑,你是不是也要來航城?告訴你個好訊息,我們中教科的王姐請病假了,領導臨時安排我頂替她來!”
薑逢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手指飛快地在螢幕上敲打:“哈哈哈哈太好啦!沒想到我們還能在航城見麵!”餘光瞥見身旁正在檢視資料的林知韞,她趕緊收斂了笑意,又補發了一條:“不過還不知道行程安排緊不緊張,可能沒太多自由活動時間……”
手機那邊的於剛剛立刻發來一連串活潑的表情包:“放心啦!等我到時候見機行事!反正咱們都在一個會場,總能找到機會碰麵的!”
傍晚時分,大巴車緩緩駛入省中心賓館的停車場。作為本次教師技能大賽的指定接待酒店,這裡已經停滿了來自全省各地的車輛。
晉州市的參賽選手和評委都由教育局統一安排入住,這家賓館距離比賽場地僅十分鐘步行路程,周邊餐飲、便利店一應俱全,十分便利。
薑逢主動去前台辦理入住手續。二十一中這次隻有兩名教師參賽,作為隨行工作人員的她,雖然沒能直接參與比賽,但能夠近距離觀摩全省頂尖教師的教學展示,這樣的學習機會對於她來說,實屬難得。
林知韞站在賓館的大理石前台旁等待,薑逢與前台接待確認入住資訊:“您好,我們是晉州市第二十一中學的,教育局統一預定的標間。”
接待員核對名單後遞來三張房卡。薑逢轉身,“林主任,這是您的房卡。”
她將其中一張遞給林知韞,“我們是單數,安排我和您一間。柳老師,您是與二十三中的李老師同住。”
林知韞接過房卡時,餘光瞥見薑逢迅速將另一張房卡塞進揹包裡。那裡露出手機的一角,螢幕上“於剛剛”的對話方塊正不斷彈出新訊息。女孩臉上閃過一絲雀躍,又很快收斂。
“好的。”林知韞簡短地應了一聲,拖著行李箱走向電梯。薑逢緊隨其後,電梯門開啟的瞬間,卻突然說道:“林主任,我……我先去找個朋友,她也在五樓,我很快就回來!”話音未落,人已經背著書包快步消失。
五樓的走廊鋪著厚實的地毯,腳步聲被完全吸收。刷卡進入房間後,林知韞將行李箱放在行李架上,仔細地將明天參賽用的藏青色西裝套裙掛進衣櫃。
林知韞收拾好,走進了浴室,洗著熱水澡,眉頭又不自覺地皺起。
她還在思考今天修改的教學設計環節,那個匯入部分總覺得不夠自然,是不是應該再增加一個互動遊戲……溫熱的水流衝刷著她的疲憊,卻衝不散腦海中盤旋的教學細節。
林知韞正對著鏡子梳理著頭發,吹風機的熱風卻沒有吹出來。她反複按動開關,又換了插座重試,但是那個吹風機隻有微弱的電流聲。給前台打電話,一直占線。
無奈之下,她隻得草草用乾發巾包住濕發,套上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拿著故障的吹風機走出房門。走廊的冷氣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發梢的水珠順著脖頸滑入衣領。
電梯下到一樓,就在她走向前台的時候,旋轉門處傳來行李箱滾輪的聲響。
一個逆光的身影緩步向前台走去。
“您好,我是晉州市教育局的陶念,明天比賽的評委,麻煩幫我查一下房間號。”耳邊傳入清亮的聲音,像一滴水落入平靜的湖麵。
林知韞站在原地,手中的吹風機突然變得沉重。她看著那人轉過身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大廳的喧囂彷彿都遠去了。
在這一刻,時光的壁壘轟然倒塌。
回憶突然襲來,林知韞一時恍惚,彷彿被拉回了過去。
她曾在無數個備課到淩晨的夜晚,在批改作業的間隙,在教學樓空蕩的走廊裡,幻想過千百種與陶念重逢的場景。
可這一幕就這樣發生在眼前時,竟是這樣難以置信,像是一場夢。
恍如隔世。
她忽然發現她三十五年來讀過的書,講過的課,明白的道理都變得蒼白了起來,隻剩下一顆胸腔裡劇烈跳動的心臟。
陶唸的目光在觸及林知韞的瞬間凝固了。那張原本帶著溫和笑意的臉龐,此刻也有些僵在原地。
而後,她又恢複了原有的神色,擡手將碎發彆至耳後,露出白皙的額頭。
林知韞記得,那裡有一道淺淺的傷疤。她還彷彿感受到,到當年為她塗抹藥膏時,指腹下肌膚的溫熱。
陶念拖著行李箱向她走來時,林知韞感到自己的心跳聲幾乎要震破耳膜。
那腳步聲每靠近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跳上。
砰砰砰。
可是,陶念與她擦肩而過,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給她。
“叮”的一聲,電梯門緩緩關閉。狹小的空間裡,兩人一前一後站著,中間彷彿隔著一道無形的牆。
“去幾樓?”林知韞清了清嗓子問。
“五樓。”陶唸的回答簡短得近乎冷漠。
見林知韞已經按下,她又補了一句:“謝謝。”這兩個字禮貌而生疏,彷彿是對著不認識的陌生人說的。
密閉的電梯裡,那股熟悉的香水味悄然彌漫。是七年前陶念畢業時,林知韞特意為她挑選的那款“地中海花園”。清新中帶著一絲苦澀,就像她們最後的那個夏天。
七年過去,這款香水早已停產,可她為什麼還在用這款香水?因為是自己送她的嗎?
電梯緩緩上升,映出身後人模糊的輪廓。林知韞借著反光,悄悄打量著陶念現在的模樣。
記憶中的少女,望向自己的眼睛裡,總是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畢業聚會上喝得臉頰緋紅,卻還執拗地舉著酒杯說“我要當晉州教育局局長”;還有,在陰暗逼仄的巷子裡,眼眶紅紅的少女拽著她的衣角,哽咽著問“就這麼一個要求都不行嗎?”
而現在,站在電梯裡的女人穿著剪裁得體的襯衫,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耳後,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都恰到好處。
那個曾經在她麵前肆無忌憚的少女,已經長成了完美無缺的大人了。
林知韞低頭看了看自己。
拖鞋、牛仔褲、隨便套上的t恤,還有可笑的乾發帽。
這副邋遢模樣,會不會與她與記憶中那個永遠一絲不茍的林老師相去甚遠?
電梯停在了五樓,打斷了她的思緒。陶念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林知韞望著她遠去的身影,恍惚間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倔強的女孩。
隻是這一次,她不會再拽著她的衣角不放了。
真的長大了啊。林知韞在心裡輕聲說。也真的,回來了。
陶念拖著行李箱邁步而出,就在這時,薑逢跑了過來。
“林主任!”薑逢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您怎麼頭發都沒吹乾就出來了?”她的目光在林知韞包著的乾發巾和手中的吹風機之間來回遊移。
林知韞無奈地揚了揚手中的故障吹風機,正要解釋,薑逢的目光卻已經轉向了站在一旁的陶念。
年輕女孩眼中閃爍著八卦的光芒:“這位是……?”
“晉州教育局中教科的陶副科長,”林知韞說,聲音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這次省賽特邀的評委之一。”
陶念愣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嘴角掛著職業性的微笑,眼神卻複雜得令人難以解讀。
——你知道我是副科長?甚至,知道我是評委?
一個連“好久不見”都吝嗇說出口的人,竟然清楚地知道她現在是中教科的副科長。
那些刻意維持的從容彷彿在這一刻出現了裂痕,陶念將拉桿箱停在了身旁。
“你好,我是陶念。”她向薑逢伸出手,聲音卻比平時低了幾分。
薑逢敏銳地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卻隻是乖巧地與陶念握了握手:“陶副科長好,我是二十一中的教務乾事薑逢。”
她又偷偷瞥了一眼自家主任,發現林知韞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在陶念身上,卻又好像無處不在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
走廊上的動靜引來了正在尋找薑逢的於剛剛。她快步走來,在看到陶念時眼睛一亮:“陶副科長好!我是今年新入職的晉州教育局中教科科員的於剛剛。”聲音裡帶著拘謹與熱情。
陶念轉過身,嘴角揚起一個溫和的弧度:“彆總這麼正式地叫‘副科長’。”她輕輕擺了擺手,“你們要是不介意,叫我‘念姐’就行。”
“我住0508,你們知道往哪兒走嗎?”陶念晃了晃手中的房卡。
“啊!”於剛剛突然驚喜地叫出聲來,“我就是0508!”她興奮地轉向薑逢,“薑薑,我和念姐住一間!”
薑逢看著好友雀躍的樣子,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林知韞依然保持著沉默,走廊的燈光昏暗,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真是巧了,”陶唸的聲音輕柔地響起,“看來我們很有緣分。”她說這話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林知韞,又很快移開。
於剛剛已經熱情地接過陶唸的行李箱:“念姐這邊走!我們的房間在拐角處。”她轉頭對薑逢眨了眨眼,“等明天晚上來找你玩啊!”
隨著三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走廊裡隻剩下林知韞一個人站在原地。
她望著陶念離去的背影,那個曾經會在她麵前肆無忌憚大笑的女孩,如今能對陌生人展露如此自然的笑容,對自己,卻那樣吝嗇。
林知韞的手不知為何,有些無意識地來回撥動吹風機的開關,良久,她回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