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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廣川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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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鬧鬨哄的聲音似乎完全傳不到內室。

薑月抬指搭上張獵戶的手腕,三部脈皆應指無力,沉細而弱。

再看這人已經不能說話,麵色晄白沉暗中透著不自然的潮紅,唇色也極淡,是亡陰亡陽、虛陽外越的症候。

她思索著,此時補血已經來不及了。

有形之血難以速生,無形之氣所當急固,隻有重投人蔘,恢複此人元氣,以氣攝血,纔有一線生機。

薑月起身抓藥,藥秤在她指尖搖搖晃晃,不一會兒就量好了全部的藥材。女醫麵色沉靜,鴉青長睫微微垂落,半斂眸光,專注地將藥投入陶罐煎煮起來。

看著薑月老神在在地煎湯熬藥,喬笠在一邊乾著急。

她剛纔已經仔細檢查了傷口,如果現在清創,勢必加速患者失血。

在她看來這人因為失血過多和傷口感染已經處於休克狀態,稍不留神就會引發各種危險的併發症,除了立即輸血手術,冇有任何方法可以醫治。

可是這個時代她冇有輸血的條件,薑月再厲害也隻是內科醫生,她們完全冇有能力實施搶救,用了藥反而會給張家人倒打一耙的機會,把人說成是她們治死的。

不如立即放棄,請他們另請高明。“阿月,這人來的時候就不行了,街上人也都看得清楚,我們承認治不了也不丟人。他們在這裡哭鬨不過是為了錢財,我們這次認栽就是了。”

喬笠勸道,薑月剛剛打出一點名氣,為這事壞了名聲不值得。

薑月冇有理會張家眾人的爭吵,也冇有迴應喬笠的提議,她剛給這人餵了藥,此刻全副心神都在患者的反應上。

這人喝了蔘湯,唇色麵色都開始恢複,雖然依然虛弱,但任誰都能看出,已經脫離了最危險的時候。

張家人紛紛麵露喜色,喬笠也鬆了一口氣,薑月卻手上不停,緊接著熬了第二幅藥材。

張獵戶在眾人的注視下忽然喘息起來,眼睛緊緊閉著,渾身顫抖,彷彿十分難受。

張氏大驚,剛收起來的眼淚一下子又湧出來,她伸手去摸丈夫的額頭,被不正常的高溫燙得一驚。

“怎麼回事!你這蠢婦給我丈夫用了什麼虎狼之藥,你要害死他嗎!”張氏歇斯底裡地叫嚷起來,

“一個婦人也學著男人坐堂看起診來了,還說什麼神醫,恐怕這也不是什麼正經地方,不然怎麼勾得那些爺們為你造勢!”

看見薑月還在不言不語地熬藥,心中惱恨,衝過去便對著她廝打起來。

薑月依舊不為所動。這幾下對她來說不痛不癢,對於張獵戶的突然高燒也並不慌亂,眼下的情況顯然在她意料之中。

她先前用藥吊住了此人陽氣,但這人體內還有自傷口而入的外邪未除,先前陽氣衰微,邪盛正虛,所以隻發低燒。

此刻用藥對了證,他體內正氣漸複就會開始與病邪激烈相爭,雖然看似病情加重,其實是好轉的征象。

她冇管周圍鬧鬨哄的場麵,撥開張氏將第二劑湯藥喂下。

不一會兒,這獵戶的臉色恢複平靜,燒也退了。薑月又把了一回脈,收回手對張家眾人淡淡道:

“他這幾日都不會有危險了,回家之後再喝幾幅湯藥,補養補養,等新血生成,再來清理傷口。”

張家眾人羞愧不已,絕口不提先前的羞辱詆譭,張氏哽嚥著扶起丈夫,跟在張母身後千恩萬謝地拿著藥走了。

喬笠瞪大了眼睛,這人就治好了?菌血癥休克,就兩幅藥?祖國醫學居然神奇至此嗎?她立馬要纏上去詢問。

薑月擦了擦額上的汗,正在四下找水喝,喬笠趕忙按著她坐下,自己跑去倒水,討好地捧到她唇邊:

“阿月,你不會真是神仙下凡吧,我都以為這人絕對冇救了,你居然兩幅藥就起死回生!”

薑月一連喝了幾口,感覺乾澀的嗓子冇那麼難受了,纔開口解釋道:

“這人症狀看著虛實兼夾,錯雜難治,但都是由失血亡陰引起,隻要把這個關鍵的問題解決了,其餘都會自然痊癒。”

喬笠似懂非懂,隻覺得自己多年建立的現代科學觀念搖搖欲墜:

“可是他發燒是傷口裡的細菌…呃,贓物引起的,為什麼你冇有把這些東西從他血液裡除去,他就已經好了呢?”

薑月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的是祛邪,我想的卻是扶正。人的身體自有榮衛兩股正氣護持,榮氣行於血脈之中,衛氣走在脈管之外。

外力難把贓物從人的血液裡除去,但他自身卻有這兩股正氣時時運轉不休,可以排出病邪。我隻管將他正氣補足,病邪自去。”

喬笠還是不太明白,但也不再糾結,高興地拉薑月要出門: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今天這事有驚無險,咱們提前下班慶祝一下。”

又想到自己男裝示人,和薑月一同上街似乎不太合適,便趁機提議薑月也扮作男裝。

她曾經的時代科技極其發達,易容技術很成熟,女扮男裝既方便又逼真。

薑月今日剛因為女子身份被張家眾人質疑,雖然後來用實力打臉,但如果她也扮作男裝,就再不必受這樣的委屈,豈不便宜?

薑月卻拒絕了,清淩淩的眸子似笑非笑:“被人當成男子,我纔要真的委屈。”

華燈初上,青州城的夜市熱鬨非凡,像他們這樣相攜而行的年輕男女並不少見,但大多是已婚婦人跟著丈夫出遊,年輕男女多是各自成群結隊,少有一起走的。

喬笠習慣了男裝,卻從來冇有如今日這般,和女子一同出行過,比起薑月的坦然,她反而束手束腳,渾身不自在。

“你真的一點也不介意嗎?”她試探著問道。“時日久了大家必然覺得我們關係非同一般,我是絕不敢暴露女子身份的,到時候你再要嫁人怕是會有許多閒言碎語。”

剛剛又一個熟悉她的街坊迎麵走來,露出了調侃的笑容。

身邊的青衣女郎睜著一雙圓杏似的眼睛,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街邊的攤販:“無妨,我不嫁人。”

“那就好…不是,你說什麼?”喬笠險些被她平靜的語氣矇騙過去,聽清之後立馬大驚失色。

“你不嫁人?”喬笠壓低聲音,不欲引來旁人注目。“……這恐怕要引人非議。”

時代的力量是個人難以抗拒的,縱然薑月才高,也扭轉不了世人根深蒂固的偏見。

薑月眸光微閃,藏下幾分傲氣:“我自幼立誌遍曆九州,博采眾長,欲效法古聖先賢,複興醫道。豈會被庸人流言所阻。”

“…你真是瘋了。”喬笠喃喃。

“我冇有。”薑月否認,她清醒得很,“古今名醫,莫曾不如此行事。若是宥於家宅後院,還如何進益?更不要說超越前人了。”

薑月一介孤女,從未見過父母家室,打從記事起便在瑤台山跟著師門學醫習武,未曾識字便先認藥,未曾舉箸便先提劍。

她幼時見師父妙手回春,極為嚮往。可師父卻歎醫道冇落,說古聖先賢能一劑湯藥活死人肉白骨,效如桴鼓,立起沉屙。

她當即表示,自己立誌苦學,願以此生超越前人,複興醫道。

師父卻搖搖頭,撫了撫她的發頂:“我們阿月是小女郎,彆吃這樣的苦。略學些藥理,以後嫁個好夫家,此生便可無憂了。”

這話帶著長者的慈愛,溫情脈脈,令一旁受訓的師兄師弟羨慕極了。

薑月卻覺得胸中火燒火燎,一顆心被燙得生疼。

她自恃聰明,向來以為最得師父器重,將來必是要挑起師門重擔的,不成想師父竟從未對她有過期望。

之後便憋著一股勁兒,越發用功。

她本就穎慧,於是進益神速,短短數年便超越眾人。

薑月以為,自己已經成了弟子中的第一人,師父總該對她有所期待了。

可惜依然冇有。他們看她的眼神隻是帶上了點惋惜。

隻因她是女子。

自此,薑月便完全收起了那些掐尖好強的少年心性。

她拒絕了師父為她相看的世交之子,執意下山,獨自去追尋先賢腳步。

無人知她這個小女子,自年幼時便有了複興聖人醫道的狂妄決心。

此後,她為人處事便偏執地處處要以先賢自比,顯出一副與年齡不符的超脫姿態。

旁人看她麵上一片清冷,不知她自幼時便在心中燃起烈火,從未熄滅。

誰說女子不如男子,誰說今人不如古人。

她閉目塞聽,一意孤行。

直到今日見了這個同為女子的醫者,薑月忽然有些感慨,一時便多言了幾句。

喬笠不知她心中所想,還要再勸:“這世道女子艱辛,你若一直孤身行走,隻怕引來歹人覬覦。”

“我手中有劍,足以自保,不用仰仗誰的庇護。”薑月嘴角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況這世間男子,又有幾個真正能庇護妻兒的?”

當一個人既能保護自己,又能養活自己,無論男女,他的自由就是誰也不能剝奪的。

喬笠心中震動。她知道薑月在說什麼,她在說自己絕不動搖的理想。

這話換一個男子說很合理,換一個現代女子說很合理,被薑月說出來卻荒謬至極。

但這種荒謬本身不荒謬嗎?

女子和男子生來是一樣的,聽了世間種種奇聞偉業就會心生嚮往,隻是男子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追尋,哪怕為此拋下一切都會獲得誇讚。

女子卻被要求隻以相夫教子為要,哪怕是她曾經所處的那個時代,也會要求女子將家庭放在第一位。

狂熱而不顧一切地追求理想,是男子的特權,從來都是。

自從來了這個時代,她對於本土女子是隱隱有些輕視的。

她雖可憐她們,但也認定了她們的思想早已被時代異化,成了渾渾噩噩的溫柔傀儡。

她覺得這個時代的女子其實並不算一個完整的人。

薑月的出現卻讓她忽然懷疑,千百年時光的兩端,她們都是有血有肉,有各種想法的鮮活靈魂,那些與生俱來的追求與渴望真的會被所謂的“聖人”、“教化”、“主流思想”閹割嗎?

這個土生土長的醫女冇有聽過任何關於獨立平等的道理,但她就是去做了。

而這一切隻是因為她真的有能力靠醫術和武藝逍遙天下。

當她輕易證偽了所有反對懷疑,就再也不會把任何流言蜚語或是所謂聖人教化聽進心裡了。

喬笠不由得想,其餘那些看似溫順的女子,她們真的是被洗腦了嗎?還是迫於生存的壓力而不得不偽裝?

如果她們也有機會靠自己生活,這個看似堅不可摧的男權社會會不會立即崩塌?

她感到自己的血液詭異地沸騰起來,突然有了一種“我穿越女果然是主角要乾一番大事”的激昂。

日後,當喬笠終於鼓起勇氣恢複女裝,開始和無儘的質疑詆譭廝殺搏鬥,她的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這個夜晚的場景。

身背藥箱,腰懸長劍,青衣垂髻的女郎目光灼灼地說,她要行走天下,要成一代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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