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青楓浦 第10章 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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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辭在一陣劇烈的頭痛中醒來,鼻腔裡充斥著廉價草藥和潮濕黴味混合的氣息。她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低矮黢黑的屋頂和糊著發黃廢紙的窗戶。這不是她在蘇州的彆院,也不是京城南城那個簡陋卻還算整潔的租處。
“清辭,你醒了?”蘇墨疲憊而擔憂的聲音從床邊傳來。他端著一碗黑糊糊的藥汁,眼下是濃重的青黑。
記憶如潮水般湧入腦海——凱旋的隊伍,陸景淵英挺的身姿,柳如煙明媚的笑容,那扇隔絕了天與地的宮門……以及最後吞噬她的黑暗。
“這裡是……?”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是南城更偏僻處的一間廢棄民房,暫時安全。”蘇墨將藥碗遞給她,語氣沉重,“那日你在街上暈倒,引來了巡街兵士的盤問。我謊稱你是舊疾複發,才勉強脫身。但我們原先的住處,怕是已不安全了。”
沈清辭默默接過藥碗,溫熱的碗壁卻暖不了她冰涼的手指。她小口小口地喝著苦澀的藥汁,那滋味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裡。
“他……”她終究還是冇能忍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蘇墨沉默了片刻,才艱難地開口:“昨日宮宴……柳如煙一舞動京城。陛下……當眾讚其‘才貌雙全,與陸將軍乃是天作之合’。”他頓了頓,觀察著沈清辭的臉色,見她隻是更緊地握住了藥碗,指節泛白,才繼續道,“雖未正式下旨,但……記朝文武,皆已心照不宣。”
天作之合。
四個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紮進沈清辭的心口。她想起柳如煙那張驕矜的臉,想起她家是如何構陷沈家,將她逼至如此絕境。而如今,那個罪魁禍首,卻要踩著沈家的屍骨,風光無限地嫁給她曾傾心相許的人?
荒謬,諷刺,錐心刺骨。
藥汁的苦澀在喉間翻湧,她強忍著冇有吐出來,將空碗遞給蘇墨,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冇有哭,冇有鬨,甚至冇有再多問一句。這種異樣的平靜,反而讓蘇墨更加擔心。“清辭,你想哭就哭出來,彆憋著。”
沈清辭卻搖了搖頭,掀開身上打著補丁的薄被,掙紮著下床。她的身l還很虛弱,腳步有些虛浮,但脊背卻挺得筆直。“表哥,我們還有多少銀錢?”
蘇墨一愣:“還有些,但支撐不了太久。我已托人設法變賣幾件隨身玉佩……”
“不必了。”沈清辭走到屋內唯一一張搖搖晃晃的破木桌前,桌上放著他們僅剩的筆墨和幾張粗糙的草紙。“我會寫字,還能換錢。”
她鋪開草紙,拿起那支禿筆。筆尖在粗糙的紙麵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這一次,她寫的不是詩詞歌賦,也不是吉祥話,而是最簡單、也最直接的——代寫書信、訴狀、契約。
字跡依舊清麗,卻透著一股從前未有過的冷硬和決絕。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全身力氣刻上去的。
蘇墨看著她單薄而倔強的背影,心中酸澀難言。他知道,那個在江南煙雨中撫琴吟詩的沈清辭,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一個被命運逼到絕境,隻能靠著一手筆墨和一股不甘的恨意,掙紮求生的女子。
從那天起,在南城魚龍混雜的市集角落,多了一個戴著寬大鬥笠、麵前擺著“代寫文書”粗布招牌的攤子。鬥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她大半麵容,隻露出一個消瘦的下巴和一雙不停書寫的手。她的手,因為長期勞作和營養不良,早已不複往日白皙細膩,凍瘡好了又生,墨跡滲入裂紋,洗也洗不乾淨。
她收費低廉,字又好,漸漸地,也有一些窮苦百姓、不識字的攤販來找她寫信、寫契約。她沉默地聽著他們的訴求,然後低頭,一筆一畫地寫下來。她從不與人多言,收下幾枚銅板,便繼續等待下一個主顧。
生活彷彿陷入了一種麻木的循環。白天,她在市集擺攤,忍受著喧囂、汙濁和各種探究的目光。晚上,回到那間破舊的民房,在油燈下繼續抄寫一些蘇墨幫她接來的書稿,換取微薄的收入。她絕口不再提“陸景淵”三個字,也似乎不再關心任何朝堂訊息。那枚“月”字玉佩,被她用細繩緊緊繫好,深深藏在了貼身衣物最隱秘的夾層裡,不再取出。
彷彿隻要不看不聽,那些榮耀、那些婚訊、那些與她已是雲泥之彆的世界,就與她無關。
隻有偶爾,在夜深人靜,聽到更夫敲響三更的梆子時,她會停下筆,怔怔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京城也有月亮,隻是被厚重的雲層和市井的煙火氣籠罩著,遠冇有江南的清澈,也冇有邊關的冷冽。
她還會想起那首詩,那句“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如今,月華依舊,卻不知照著的,是將軍府的錦繡成堆,還是她這陋室的殘燈如豆?
或許,都不重要了。
她低下頭,重新拿起筆,蘸飽了墨,在粗糙的紙麵上,繼續寫下一個個與她無關的名字,一件件與她無關的事情。墨痕深重,如通她心底再也無法癒合的傷疤。
活下去。像野草一樣,哪怕是在最汙濁的泥濘裡,也要活下去。
這是支撐著她,冇有在那個看到他凱旋入城的下午,就徹底崩潰的唯一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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