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長生歎 第二百一十二回 修仙問心
夏去秋來,鴻豐山層林儘染,一片斑斕。富春江水也似乎流淌得更為沉靜緩慢,倒映著天高雲淡。
這一日,莫沉剛將新釀的一批米酒搬入窖中封存妥當,清掃著庭院,擦拭著額角細汗,便見霍玉瓷挎著竹籃從後院走來。
“沉兒,來得正好。”霍玉瓷笑容溫婉,遞過籃子,“這些是剛采的桂花,香氣正濃。你幫婆婆把它們鋪在簷下竹蓆上晾著,明日好用來做些桂花糕,也好給你們師徒二人添個下酒點心。”
莫沉雙手接過,隻覺一股甜香撲鼻而來,金黃細小的花瓣簇擁在籃中,甚是喜人。他應了聲,便尋了處通風的廊下,細心地將桂花鋪開。
動作間,不免想起幼時在藏仙穀,每逢秋日,街上也會做些靈穀桂花糕來賣,也彆有一番風味。思及此,心中微感悵然,手上動作卻不停。
霍玉瓷並未離開,而是倚在廊柱旁,看著莫沉忙碌,目光柔和,帶著幾分長輩的慈愛。陽光透過稀疏的竹簾,在她依舊清秀的眉眼間投下斑駁光影,恍惚間,莫沉竟覺得她不像是一位山村老嫗,那通身的氣度,倒像是…像是畫中走出的仕女,帶著經年沉澱的雍容。
““沉兒,你來此四年,可曾好奇過,婆婆與你師父,為何偏安於這荒僻山野,守著這間敬春秋酒館?”
莫沉鋪花的手微微一頓,想起月前師父所言,謹慎答道:“師父曾言,是為求心中安寧,探尋劍道真諦。”
霍玉瓷聞言,唇角彎起一抹似甜蜜又似感慨的弧度:“他呀,總是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將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霍玉瓷頓了頓,目光望向院外遠山,彷彿穿透了時空,“他是否同你提過,婆婆我…並非生來便是這山野村婦?”
莫沉心下瞭然,知道師娘今日是要告知他一些更深層的往事,便恭敬道:“師父隻略提過舊事,並未詳說。弟子願聞其詳。”
霍玉瓷輕輕歎息一聲,那歎息中並無多少苦楚,反多了幾分釋然與懷念。“很多年前,在那京城重重宮牆之內,我曾有一個名字——靜文公主。”
“那時年少,困於深宮,看似尊榮無限,實則不過是籠中雀鳥。”霍玉瓷語氣平淡,卻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滄桑,“父王為我擇定駙馬,乃當朝權臣之子,意在聯姻鞏固權勢。可我…不喜那人眉宇間的算計與驕橫,更不願一生幸福淪為政治籌碼。”
她的目光變得悠遠,陷入回憶:“那是個春末夏初的午後,我藉口禮佛,帶了心腹侍女偷溜出宮,想去京郊放放紙鳶,透一口氣。誰知…就在那西山腳下,撞見了一場追殺。”
“數十名精銳禁軍,圍攻一人。那人一身青衫已被血色染透,手中長劍卻依舊淩厲無匹,身形步法如鬼如魅,於刀光劍影中穿梭,每一次劍光閃動,必有一人倒下。他且戰且退,明明身處絕境,眼神卻亮得驚人,沒有絲毫畏懼,隻有一股…寧折不彎的倔強與俠氣。”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人,彷彿話本裡走出的俠客,快意恩仇,仗劍天涯。與我平日裡見到的那些阿諛奉承或唯唯諾諾之人,全然不同。”霍玉瓷臉上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如同少女懷春,“不知怎的,我便讓侍衛出手,假稱是追捕江洋大盜,驚走了那些禁軍,將他…救了下來。”
後來的故事,便順理成章。霍玉瓷將重傷的陳晉秘密安置在京郊一處彆院,親自照料。養傷期間,她知曉了他叫陳晉,字隱山,因路見不平,插手了一樁朝廷大員欺壓百姓的冤案,反被誣陷追殺。
陳晉同她講江湖趣聞,講塞外風光,講手中之劍為何而揮。
而霍玉瓷,則向他傾訴深宮寂寞,對自由的嚮往。
“情之一字,最是難解。待他傷愈,我們已是難舍難分。”霍玉瓷語氣堅定起來,“我知道,若回宮,等待我的便是那場政治婚姻。我不願!那一夜,我留下一封書信,便隨他離開了京城。什麼公主尊榮,錦衣玉食,我都不要了,我隻要跟著他,天涯海角也好,粗茶淡飯也罷。”
然而,私奔之事豈能瞞天過海?很快,追兵便至。更糟的是,那原定的駙馬爺自覺受辱,竟暗中調動家族勢力,誓要將陳晉碎屍萬段。
“那一路,廝殺不斷,血光漫天。”霍玉瓷眼中閃過一絲後怕,隨即又被無比的驕傲取代,“他為了保護我,一把劍不知染了多少血。我們從京郊殺到南境,追兵越來越多,高手層出不窮。他身上的傷添了一道又一道,卻從未讓我受半點傷害。”
“最後,在那通往南方的官道上,我們被圍住了。那位駙馬爺親自帶著大批高手趕來,言語極儘羞辱,說要將他千刀萬剮,將我抓回宮中問罪。”她聲音微冷,“那時,他已殺紅了眼,我也已絕望,以為在劫難逃。”
“誰知…”霍玉瓷深吸一口氣,“你師父他忽然長笑一聲,將我護在身後,對著那駙馬爺說:‘你以為,就憑這些土雞瓦狗,真能留下我陳晉?我本不欲與朝廷為敵,隻想帶玉瓷離去,爾等卻步步緊逼,傷我至愛!今日,便叫你這紈絝子弟看看,何為真正的劍道!’”
“下一刻,他便動了。那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絢爛,也最可怕的劍光。”她的聲音帶著顫音,彷彿仍沉浸在那日的震撼中,“如驚鴻,如流星,如長虹經天!他整個人彷彿化作了一柄劍,所過之處,無人是一合之敵。血線不斷在空中迸現,慘叫聲不絕於耳。他直取那駙馬爺…不過三招,便一劍洞穿了其咽喉。”
場麵頓時大亂。駙馬爺當場殞命,其餘人或是駭破肝膽,或是投鼠忌器,竟無人再敢上前。
“後來…後來便是與朝廷的談判了。”霍玉瓷語氣歸於平靜,“父王震怒,卻又忌憚你師父那神鬼莫測的武功,更怕他將事情徹底鬨大,皇室顏麵儘失。最終,由一位與你師父有舊交的老王爺出麵斡旋,定下約定:晉哥與我永不踏入京城,不涉朝堂之事,朝廷也不再追究過往,雙方恩怨,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