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莆又玖HmlH沉肺 064
靠岸
“懷玉吾愛,展信如晤……”
跟塵封的《舊啟》不同,跟出土的帝王起居注不同,這些紙頁新鮮如昨日,墨痕點點,分明已經乾透,卻在觸控時仍舊疑慮會沾汙指尖,上麵彌漫著筆墨的味道,帶著草木淡香,沉濃冰冷。
謝玟找不到從哪裡開始,他手中的這封是啟明六年,也就是他離去的第一年……比起情書來說,這的確更像是回信,用詞斟酌謹慎,彷彿下一刻便會真正交到他手中,謝玟幾乎洞穿無數的時光,模糊地看到二十五年前他挽袖落筆的模樣。
蕭玄謙寫,京都應當春光正好,枝頭滿是桃花,風吹落如雨,他說朝野政務,說日常瑣事,每一件都條理清晰,字句周到,看不出任何變化,對這些信珍而重之,好似這薄薄的一張紙,足以寄托情思。結尾寫得是——盼懷玉愛鑒,見即賜複。
在他茫茫無期的前路裡,似乎隻有“盼其愛鑒”這樣一個念頭,所謂“展信如晤、見即賜複”,不過是存在他腦海中的虛妄,存在他意誌裡的渴盼,支撐他表現正常的願望……但這願望太過飄渺。
最初的一年,每一封信裡都有這句話,從班師回朝的每一日,每一封按次序排列好的書信中,都愈加濃重地彌漫著陰鬱壓抑,而又冷靜如冰的氣息。他越來越少地提到那些立後摺子,為之發怒的次數也逐漸減少,但信中稱他為老師的次數卻也漸漸減少……在八月十五的那一日,他去見了蕭天柔,跟長公主下了一盤棋。
蕭玄謙沒有將他們的對話訴諸筆上,隻是放棄了從棋盤中尋找他影蹤的幻想,在那封信的結尾,他第一次如此稱呼:“吾妻愛鑒,即頌近安,靜佇回諭。”
靜佇回諭……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如何回諭?
謝玟摩挲著那幾個字,他平靜如水的心漣漪不斷,彷彿被漂浮著一座冰塊化成的山峰,對方的愛意就封存在冰層中,沉重而疼痛,隨著冰層融化,不斷地沉墜下去。
啟明七年,在經過幾乎整整一年的冷卻之後,懷揣著希望、等候回諭的蕭玄謙也終於耗空忍耐,過於孤獨寂寞的日子已經蛀空他的軀殼,到了六月份,蕭玄謙第一次在童童的見證下受控於病症。那把金錯刀在隔絕了數百天之後,重新染上鮮血。
他嗜痛止疾的症候捲土重來,而且發作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暴躁,紫微宮的宮人清退一空,崔盛在血腥味擴散到濃稠時撲上來,冒死將那把刀奪入袖中,痛哭流涕哀求陛下珍重龍體……在天下安寧的光景裡,蕭玄謙忽然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極為模糊,他誕生了一股痛苦難言的抽離感。
謝懷玉……
你棄我而去,我為何留在此地?
他身上已經很久沒有添過這麼嚴重的傷了。張則為他包紮時眉目低垂,一言不發,童童靜坐在旁邊,閉目不看,那把刀被鎖了起來。而至空無一人的境地時,他又淪落到一股難以控製的抑鬱自厭當中。
他腦海混亂不堪,浮現出謝玟不允許他傷害自己的話語。此時此日,今時今日,對方的一言一行仍舊像觸之即死的絲線一樣留在他骨髓裡,隻是他又違反了。
蕭玄謙沉寂了很久,直到童童難以忍受地切斷對他的檢測。就像係統能監控謝玟的心理狀況一樣,她也能對新任宿主的心理狀況感同身受……她必須主動切斷這種折磨,纔不至於陪著對方發瘋。
當他稍挽衣袖,寫下回信時,無意間將未儘的鮮血落在紙頁上。而後又為掩蓋血痕,用硃批重新塗了塗,掩去其中的痕跡,隻不過時隔這麼多年,上麵猶有一絲若隱若現的血氣。
啟明八年,湄兒出嫁。蕭玄謙依舊忙於政務,但那份舊疾依舊在午夜夢回時常常拜訪。一個坐擁天下的君王,竟然在自毀的邊緣掙紮了那麼久。他的信開始失去條理,開始慢慢失去原本應有的謹慎,甚至提及他一夜未眠,與貓看月,這種會引起猜想的語句。
玉獅子比他更受寵。蕭玄謙看著白貓在月光底下打滾,突兀地想著。他望著搖尾巴的貓,忽然問:“你不會傷心嗎?”
“喵。”
“他不要你了。”蕭玄謙道。
玉獅子歪著頭看他,月光在長毛貓的身上披起一層薄紗,它輕輕地叫了一聲。
皇帝凝望著他,好久才收回視線,很不願意地承認:“他也不要我了。”
沒人想到,他竟然能在一隻貓身上找到被思念折磨塞滿、腦海被燒灼燃儘的共鳴。
但這種卑微的共鳴沒有維持太久,啟明九年正月,玉獅子離開了紫微宮。它溫順地舔著蕭玄謙的手,卻轉身一晃就跑掉了,再也沒有找到。蕭玄謙覺得自己如果有它這麼溫順、這麼乖巧的話……有也沒用,他至今沒有找到留下謝玟的方式。
如果再相見,你會記得我嗎?
他不確定地想。
他的記憶慢慢冷卻,在他刻意地躲避痛苦之下跟著褪色,已經很少不經意想起他們兩人之間的事,病症發作的頻率也降了下來。蕭玄謙自己也感到自我懷疑,是否真的像謝玟說的,他也是可以離開對方的?
但當他每夜提筆回信時,那些被沉進冰水裡的愛與眷戀,卻像是一種紮入骨髓的毒,一道延伸進血肉的荊棘。
他已至泥潭,隻是會被“懷玉吾愛”一遍遍洗刷臟汙,容他靠岸。
啟明十一年秋,大雨,皇帝途徑謝府,為故景淚下。
那些被模糊掉的影子重新露出影蹤。
蕭玄謙被濃鬱沉重的悲哀孤獨擊中,他心神動搖,刻意遺忘的舊事像是在這一瞬間全部重新複蘇,重新注入他平緩的心臟。
一彆五年,木猶如此。
人何以堪。
也是從這一日開始,他的回信越來越難以保持表麵的平靜,這些紙張字跡從會被拆開的信箋漸漸轉變向一種寄托,甚至是一種遺書。他傾訴思念,極近繾綣之愛語,時而又陳述痛恨,卻不忍用更嚴酷的方式對待他、不肯寫下太過絕情的話,隻能一遍一遍訴說,我很愛你,我也恨你。
啟明十六年十一月,他的信尾極不肯定地出現一句疑問,想必並不是要問謝玟,而是問他自己。他自言自語地想:我還活著嗎?分彆十年至今日,為卿為國,行如遊魂,竟然還能活到今日嗎?
這個疑問頻繁地出現。信中的內容時常顛三倒四、話語不周,時常失去條理和修飾,除了重複謝玟的名字之外,就是渴盼回複、靜候回諭,他對這不聲不響的十年充滿了強烈的抵觸,這種抵觸感慢慢發酵,但很快,他又重新從泥潭裡爬起來,告誡自己:行百步者半九十,你還活著。
不僅如此,他還要一路走下去。即便他對童童的話並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但任何一個人都不會願意失去一根救命稻草。蕭玄謙將自己寫過的信重新整理起來,每天翻看,似乎能從中汲取一些堅持下去的願望。
而謝玟的那封離彆書,他卻避而不取,隻貼身存放,很少展信。
落滿謝玟筆跡和愛語的離彆之書,對於蕭玄謙來說,隻會讓他重組的意誌更快地分崩離析……直至第一個任務完成。
第一個任務完成的提醒出現在腦海裡,蕭玄謙注視了很久,他想,是真的。
一定會再見到你。
他的心忽然安寧下來,當一切的事物都失去光彩,唯有一條路,一線光明的時候,他也隻能以此為生……這種寧靜幾乎帶著自我冰封、自我虐待的傾向,在靜得趨近麻木之後,這段長達十年的間歇期開始了。
蕭玄謙低下頭,習慣性地想要繼續批複案上的奏摺,但硃批久久都沒有落下,毫尖的汁液墜落,在紙麵上鮮紅如血。
那些回信到了最後,其實更多時候是形成了一種習慣。蕭九似乎想把這些回信,連同謝玟的那封離彆書當作自己真正的陪葬物,讓這些濃鬱的愛與恨陪他步入死亡,讓這些挖空他所有感情神經的罪魁禍首,陪著他孤獨地腐敗。
所以最後除了一些金子之外,蕭玄謙隻帶走了裝著回信的箱子,然後又將它們裝入行李箱,放到謝玟平時不會到的次臥裡,如同收藏自己真正的殉葬品。這些事童童都是知道的。
她看著謝玟抽查似的看了幾封信,按著自己的小挎包蹭到他身邊,為自己不小心沒能保守小皇帝的秘密而愧疚不已,童童小心地道:“你還是不要看全部了,我當初就覺得他這人挺瘋挺不對勁的,其中有些應該是他在精神不正常的時候寫的。”
謝玟沉默片刻,道:“他不讓我知道,是因為覺得我會傷心?”
童童點點頭:“對啊對啊,其實我一開始是挺討厭蕭九的,但是我跟他連通精神之後……唉,如果這是簡單的情書、回信,他拿給你邀功討好還來不及,但過去的那些事……你要是看了傷心、掉眼淚,還不如不看。”
謝玟放下信紙,他閉了閉眼,幾乎逼到眼眶的酸澀感慢慢地壓了下去,他聲音低微地道:“不是盼我回信麼。”
“那都是以前的盼望啦,”童童道,“現在的小皇帝早就修煉得特彆冷靜,一開始我們過來,沒能等到你,他差點都要想好自己埋在哪兒了,結果還不是好好地等了兩個月,隻要有一點兒機會,他就不會放過你的。”
謝玟說不出來話,童童才反應自己說得不太對:“我的意思是,他不會放開你……哎呀,到時候我偷偷給你講之前的事兒,咱們假裝沒發現……”
“沒發現什麼?”
童童的聲音驟然消失。一隻手從後麵抵住了謝玟的肩膀,另一手稍微繞了過來,摸了摸他的臉頰,然後又捂住了溫度稍高的眼睛。
“彆看這個。”蕭玄謙低聲道,“你會傷心的。”
謝玟稍微抬起頭,細密的睫羽在對方的指腹上微微顫動,他隻能說:“好。”
蕭玄謙有些意外,他抱住對方的腰,把謝玟拉進自己的懷裡,然後輕輕地親他的側頰:“怎麼這麼乖,這麼好說話……”
謝玟道:“我的意思是……好,我給你回,每一封。”
“……每一封?”
“隻不過寬限我一下,二十五年,我寫不完。”謝玟抬手按著他的手背,將對方蒙著自己眼睛的指節拉下來,低低地道,“以後的時間,我都賠給你了。曾經的日月無法補償,今後我加倍地喜歡你、愛你,你不要覺得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行文工整,這章的書信問候語位置有誤。“吾妻愛鑒”這種話不能用在信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