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停止之前 第1章
暗，太暗了。
遮光窗簾將窗戶瞞得嚴嚴實實，哪怕對麵的樓戶開著閃光燈在勁歌熱舞，遠處的馬路上亮起了路燈，透不進一絲光亮。
即使這麼黑，炎熱的天氣，空調的扇葉也沒有停止擺動。排水管的水滴沒有往外排，反而從牆壁裡折回來，一滴一滴地順著牆壁滴下來。滴過的地方長出青苔，像是一條彎彎曲曲的蜈蚣附在牆壁上。
程眠很喜歡聽這樣的水聲，滴答，滴答，數著這樣有節奏的聲音，可以度過他失眠的漫漫長夜。
時針指著淩晨三點，程眠還是睡不著，他用手撐住床頭，用牙齒咬住下嘴唇，費力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沒有開燈，慢慢挪動他像灌了鉛的雙腳，朝狹小的浴室走去。
路過餐桌的時候，他不小心碰到了桌沿邊的泡麵桶。哐當一聲，泡麵桶掉到了地上，湯汁灑了出來，濺到了搖晃的桌腿上，程眠的褲子上，還在地上作起畫來。
程眠深吸一口氣，又冷笑了一聲，為什麼，為什麼連泡麵都要欺負他！
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桌子上還有6盒泡麵，他已經三天沒開火了，肚子餓了就勉強起來泡一桶速食麵，吃完就把桶放在桌子上。他不是懶，是真的沒有力氣。他索性把桌上的泡麵通通打翻，又把自己的褲子扯了下來，在湯汁裡擦來擦去。既然弄臟了，那就乾脆都不要了。
褲子吸滿了油，地上還是一片狼藉。
他頹唐地蹲在地上，臉色一片煞白，眼角滴出一滴淚水。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有一個完整的家，爸爸會去買菜，他洗菜，媽媽會做可口的飯菜。廚房裡每天都飄著菜香，肉香，米香。
做完菜，媽媽會收拾廚房，叫他和爸爸一起倒垃圾，家裡一直是乾乾淨淨的。什麼時候他活成了這樣？
他好累啊。都結束吧，這樣的日子，早點結束吧。
他什麼都不想收拾了，他隻想找個地方終結這一切。
在地上呆坐三個小時，身體的疲乏讓他倒了下去。
排水管的水滴終於將新粉刷的牆麵滴穿，有血水滲了出來。程眠一下子驚坐了起來。
媽媽殺死爸爸那天，也是這樣的陰暗的天，媽媽瘋了一樣捶打自己：“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離開這裡吧！眠眠，離開這裡！”
然後是高昂刺耳的警笛聲，然後是無邊的黑暗。
同學們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說他沒有爸爸了，說他心裡有問題，說他遲早也會殺人，誰靠近他誰倒黴。老師們也不管，班主任把他的座位調到最後一排。所有人都躲著他。
他想轉校，沒有一個親人願意收留他，甚至跟他見麵都推三阻四。
他吊著一口氣畢業，工作的時候又被領導嫌棄：“你怎麼連這個都做不好？”“你會不會說話！”“廢物！”
他辭去工作，躺在這所曾經充滿溫馨，現在麵目全非的房子裡。
他從喉嚨裡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然後從地上爬了起來，把房間再收拾一遍，他脫下衣服，轉身進了浴室，
就算是走，也要乾乾淨淨地走，不要跟父親一樣弄得到處都是血。
浴室巴掌大小，隻容得下站腳的地方。當初父母買這棟房子的時候，衝著臨近學校買的，沒想到最後變成了凶宅，鄰居都搬走一大堆。洗衣機裡還堆放著他沒來得及晾曬的衣服，放久了有一股黴味，他重新按了一下啟動鍵，又把花灑拿了出來。
水是冷的，不過沒關係，再冷的水他都能忍受。
他想：他要找一個有水的地方，以後在水中長眠，誰也喊不見他，他也不會再把雨水當血水，總是做夢夢到一灘血了。
洗個澡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從陳舊的衣櫃裡找了一件老衣服套上，躺在了床上。
他開始思索離開的方式，
這輩子除了z市，他還沒有去過其他地方。他想找一個美麗的有水的地方。
他開啟視訊軟體，刷起了視訊，視訊裡介紹說：全球十大最美地方，一，希臘聖托裡尼，佇立在希臘愛琴海的南部，遺落人間的藍白之夢，二馬爾代夫，印度洋上的珍珠，天堂般的美景……七，中國大理，邂逅風花雪月的浪漫，漫步人間仙境的生活……
十個地方，隻有大理在中國，而且大理有洱海。被洱海的水包裹中，就不會感覺渾身都是血水了。
就去大理吧，他這麼想著。
開啟訂票軟體，最近的航班是傍晚七點。明天的票價比今天的至少便宜一半。但他一刻都不想等了，他想插上翅膀，馬上飛離這個地方。
他訂了最近的機票，把門反鎖，把鑰匙壓在門墊下麵，帶著手機，帶著身份證，放棄其他所有身外之物，坐上計程車，直奔機場。
兩個小時後，他達到機場。距離飛機起飛還有12個小時。他開始準備遺書，一開始他想錄音，可他怕被彆人聽見。然後他又打算把遺書寫在備忘錄上，他怕彆人把他的手機翻個底朝天。最後他給自己的郵箱發了一封郵件。前前後後修改了100多個版本，廣播裡傳來了登機的播報聲。
飛機飛上高空的時候，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座位基本上坐滿了，隔壁座位的乘客呼呼大睡，程眠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卻一點睏意都沒有，他數著時間看隔壁乘客能睡多久，飛機能不能準時到達。
飛機飛行了四個小時，降落在大理鳳儀機場。
程眠不用取行李，第一個從航站樓走了出來。
一陣大風揚了起來，風裡帶著泥土味，好像要把形單影隻的他捲走一般。
他取出軟體想要打車，排前麵的計程車也迎了上來。
司機按了一下喇叭：“帥哥，上車嗎，就走，不拚車不用等！”
程眠一看離自己最近的滴滴還有十五公裡，索性開啟車門，彎腰走了進去。
司機從反光鏡裡瞄了一眼程眠：“去哪裡啊，帥哥？”
程眠呆呆地看著窗外：“去洱海邊吧！”
司機扯了一下嘴角：“洱海邊這麼大，你要去哪個洱海邊，你彆告訴我你沒訂民宿啊？”
程眠將目光收了回來，儘量不讓彆人發現他的異常：“我沒想這麼多，我隻想去海邊走走。”
“海邊是很美啊，但是最美的不是晚上，晚上烏漆麻黑的，沒啥可看的。最好看的還得數早上的日出，”司機說，“不如這樣，我推薦你去我朋友那裡住宿吧，他那裡還有一個小房間沒有訂出去，特彆適合你這種自由行的人。”
“不用麻煩了，”程眠連忙拒絕，“我現在就訂。”
他開啟訂房軟體，設定篩選條件洱海邊，價格從低到高，點選搜尋，出現100多家民宿。他從上往下翻閱，看到一個有趣的民宿名字的時候，他心念一動，當即下單。他把訂單展示給司機，說：“師傅，就去這裡吧。”
“好嘞！”師傅加了一點油門，照常問道，“明天你計劃去哪裡啊，我這車也可以包車的，你想去古城，想環遊洱海都可以。”
程眠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師傅，我沒有彆的計劃。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一下，到了再叫我。”
程眠的上下睫毛像擋門神一樣把彆人拒之門外，師傅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綠色的車子加入車陣，一個小時後，司機敲了敲方向盤，說：“小夥子，到了！”
程眠睜開裝睡的眼睛，低聲說了一下謝謝，開啟車門走了下去。
程眠訂的民宿是一棟典型的白族建築，白牆築基，青瓦封頂，飛翹的屋簷下掛著“雲遊客棧”四個大字。
厚重的木門隔絕著屋裡屋外兩個世界，程眠推開一點木門，朝裡瞥了一眼，偌大的院子裡隻有一點火光閃爍。
算了，他不想打擾誰，他又轉身下台階。
“噓！”有人熄滅了火光，吹了一聲口哨，朝門口的方向走來，說道，“來了怎麼又走，沒看到我在等你嗎？”
來人身材勻稱修長，頭發有幾分散亂，白色的襯衫半敞著，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肌肉，褲子鬆鬆垮垮地搭在腿上，沒係腰帶。
“我……我……”程眠頓時有點緊張起來，也許是來人比他高一個頭帶給他的壓迫感，也許是他對自己的突然出現感到很抱歉。
周見微不經意地看了程眠一眼：“我什麼，是個結巴嗎？”
大晚上地突然來了訂單，義工小妹都睡著了，隻有他這個夜貓子老闆親自接待了。幸好是他接待的，這種遊客小妹不一定搞得定。
“我以為你真的去雲遊四方了！”程眠快速而低聲地說道，說完把頭埋了起來，去看台階上的紋路。
“嗬！”周見微沒來由地笑了一聲，嘴角帶著弧度地問道，“那為什麼還敢訂我家的房？”
程眠有幾分懊惱：“我，我以為這是自助入住的。”
“以前想過，但是人跟人還是實打實地接觸更有意思，”周見微將大門打了開來，打了一個響指，“進來吧，我幫你辦理入住。”
“哦，好。”程眠有些猝不及防，愣愣地跟在周見微的後麵。
周見微朝後麵看了一眼，問道：“行李呢，哥哥我免費幫你提！”
程眠停住腳步，眼裡全是閃躲：“不，不用，我沒帶行李。”
“沒帶行李？你打算在大理臨時買啊！大理的東西可不便宜，記得在大理講講價。”周見微嘀咕道。在大理住了三年，他早就成了大理通，耐心地跟每一個遊客傳授他在大理的經驗，提醒遊客彆被宰。
走到前台，他把大燈打了開來，朝程眠伸出手：“身份證給我一下。”
程眠遞上證件，朝四周看了一眼，看著看著，目光又移到了周見微臉上。頭頂的燈光和電腦散發的燈光同時打在周見微臉上，程眠這纔看清他的臉。
他的麵板並不白，眉眼卻很亮堂，眼睛喜歡眯起來，帶著一點沒睡醒的倦意。他的狀態很是鬆散，與程眠時時刻刻的緊張截然不同，令程眠生出幾分羨慕。
“看我乾什麼，我很好看嗎？來，看這裡，”周見微指了指手機上的二維碼，“我建了個民宿客人群，你也進一下，群裡會發活動預告。你可以跟常住客一起玩，也可以跟最近來的客人一起玩。”
程眠剛想拿手機又反手把手機按住，他說：“謝，謝謝老闆，我打算自己一個人玩。”他的都是快離開的人，不想也不應該跟這個世界再有什麼連線。
周見微動作一頓，倦意瞬間消散，他擡起眼皮朝程眠掃了一眼。好像豹子感知到了危險，突然從沉睡中驚醒一樣。
然後他又低下頭，伸了個懶腰，說：“這樣啊，那跟我來吧。你的小房間之前被一對小情侶看上了，他們覺得很溫馨，我給你升級成了大床房，你看可以嗎？”
程眠沒有表情也沒有情緒地說道：“可以的，我都行。”反正他也隻住一晚，他沒那麼講究。
周見微用房卡幫程眠刷開房門，將房卡隨意一插，房卡歪歪扭扭地掉進卡槽裡，房間裡的燈光全部亮了起來：“諾，就是這裡。我的房間在你隔壁，有什麼事可以找我！”
燈光刺痛了程眠的眼睛，他眯了一下眼睛，又慢慢睜開，回了一聲：“好。”
周見微邁開修長的腿，作勢朝自己房間走去。又在程眠進房後停住腳步，盯住程眠的窗戶，心裡念道：真是個怪人，可彆做出什麼怪事來！
--------------------
開新文了，請多多支援，鞠躬。
每天晚上8：00更新，隔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