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停止之前 第3章
遠處傳來低低的吟唱聲，語言很特彆，像是古語，又帶著獨特的腔調。一聲，一聲，好像在召喚著白族人的祖先回家。
程眠放緩了呼吸的節奏，心道，不知道他父親的靈魂有沒有安息。他不知道該不該責怪母親，也不知道怎麼麵對父親，所以他一次都沒有去父親的墳前祭拜。不過沒關係了，他死了，也沒有一個人會為他燒紙的。他們都是這世上的孤魂野鬼。
這樣想來，人活一世，其實沒什麼意思。大聲啼哭著來，到頭來死了，也沒有什麼痕跡，連個惦記的人都沒有。
他在房間裡枯坐了一夜，最後沒有力氣了，躺在了被子上，睡了過去。
時針指向下午1：55，有人敲響了房門：“程先生，請問您今天還續住嗎？不續住的話，到退房時間了哦。”
還是昨天那個義工小妹。
程眠有氣無力：“我待到今天晚上。”
義工小妹把耳朵貼在房門上：“不好意思，程先生，我沒有聽清楚。”
程眠從床上掙紮著起來，開啟一點門縫，揉了揉眼睛，虛弱地說道：“再住一晚，房費我等下補給你。”
義工小妹被眼前人的頹廢嚇了一跳，好像一隻冬眠的動物被她從巢xue裡強行拔了出來。她咋了咋舌頭，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好。程先生，那個，早上我叫了你兩遍，沒有聽到你回應，我以為你出門了。要不我再煮一份米線給你？”
老闆告訴過她，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慌，先把問題解決掉。眼前這個人明顯睡過頭了又長久沒有進食，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還有幾分黑氣。
“我不需要，謝謝。”程眠在小妹七分困惑三分擔憂的神色中關上了房門。
半個小時後，他的房門又被敲醒了，他的內心生起一股煩躁。他情緒低落了很長一段時間，已經很少有這樣起伏的時候。上一次他發火還是他從公司裸辭。
他索性把房門全部開啟來。
義工小妹低垂著臉，遞了一個袋子給他：“程先生，不好意思，再次打擾了。我們老闆要我把這個拿給你，還要，我，捎，捎句話，給你。”後麵幾個字她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什麼話？”程眠有些遲疑地接過了袋子。
義工小妹咬了一下牙齒，臉色也有些薄紅：“他說，他說一直穿一件衣服不嫌餿嗎？拿去，舊衣服，好歹洗過。”說完她的脖子，臉，耳朵全部紅了起來，像熟透的石榴一樣。
程眠倒吸一口涼氣，問道：“他人哪裡去了？”
義工小妹不敢擡頭：“辦私事去了。”
程眠把袋子推了回去，說道：“告訴他，我不需要他的關心。”
然後他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了起來，縮回自己的安全空間。
他就是一灘即將腐爛的泥土，周見微憑什麼侵犯他的領地。
他拍了一下被子，被子軟綿無力，如同他的憤怒一樣。
他開啟手機，哐哐一頓操作，下單了一份皮蛋瘦肉粥，一件白t恤，一條白短褲，和一雙白跑鞋。他把自己喂得飽飽的，又從頭到尾洗漱了一遍。
死也不要做個餓死鬼，他在心裡念道，走出了房門。
客棧離洱海邊還有一段距離，要經過兩條小巷，一個路口。
經過路口的時候，遊客們都聚集在一起。
程眠不敢上前，他怕成為人群中的焦點。
遊客們竊竊私語。
“小心腳下！”一個白族婦女提醒道！
一個遊客把腳懸在半空中，有些惶恐地問道：“小心什麼？”
婦女說：“這是我們白族人的潑水飯，生人踩到了，怕衝撞陰靈。”
與漢族人統一祭祀不同，白族人除了供奉酒肉瓜果給祖先以外，還會在門口撒上一些米飯，供養給無家可歸的孤魂們，防止他們搶自己祖先的吃食。要是在世的人踩到了這些酒水，就是對無主孤魂的不敬，也是破壞了這場祭祀的潔淨。所以婦女特意提醒一下外地人。
遊客單腳往後麵跳了一步，臉上一派驚恐之色：“這樣啊，那我還是趕緊回民宿吧！”
另一個白族嬢嬢說：“彆怕，今天我們就把祖先送走了。世隆太子會保佑你們的。”
世隆太子是南詔時期第十一位王，相傳下屬叛變的時候，世隆太子曾經逃到龍龕避禍。龍龕人民接納了他，保護了他，也供養了他。等他重新奪回權力的時候，他以萬畝良田，無數農具回饋給龍龕人民，保護龍龕一方水土安寧。自此龍龕人把世隆太子供奉為本主，千年香火不斷。
中元節的所有儀式就是從供奉世隆太子的本主廟開始的，在海邊結束。
“我可不冒這個險！”遊客落荒而逃。
看來昨天周見微並沒有騙自己，程眠想。他還以為，……他還以為周見微對他……算了，他在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任何的牽掛。
不一會兒，叮叮當當的聲音傳了過來，像是要喚醒沉睡的靈魂一般，幽遠空靈。
四個小女孩穿著紅白色的傳統服飾，戴著風花雪月的帽子，舉著大紅色的燈籠穿破人群走了過來。
緊隨其後的是一條蜿蜒的紅紅火火的香龍。香龍底部用稻草紮成，稻草上沒有明火，而是插了8000多根竹簽香。整個龍身有24節，象征著二十四節氣，24個白族成年男人借用火光揮舞出龍勢。跟在龍尾後麵的是戴著竹簽香編織草帽的四個小男孩。整個隊伍莊嚴神聖，承載著白族人上千年的傳統。
人們都跟著隊伍走去，程眠一個人走到了洱海邊。
這個時候的洱海是遼闊的，黑色的，寂靜的。
清冷的月亮倒扣進海中央，泛起一道道銀光，對麵的民居連忙撒下點點星光進行點綴。
夜風忽起，程眠的頭發揚了起來，寬大的褲子也在風中擺動。
就在這裡吧，這裡就是他的歸宿。
程眠平靜地朝海邊走去。
白族老者低吟一聲，香龍攜帶著萬千火光飛了出來，浩浩蕩蕩的人群也跟著走了出來。
程眠停住腳步。
香龍一路朝碼頭舞來。
程眠感覺頭皮發麻，他不由得加快腳步，走到碼頭的另一側。
香龍在碼頭儘情地翺翔，白族老者吟唱著古老的歌謠，白族嬢嬢開始往水裡放花燈。花燈紅的綠的黃的都有，隨水波漂流，漂到他們祖先歸去的地方。
兩個白族小女孩在洱海邊玩水，你潑一下，我潑一下，笑靨如花。
我不能擾了他們的儀式，程眠想，再找一個偏僻一點的地方吧。
反正今天的人群都集中在碼頭這裡，不會有人注意他已經悄然離開。
他沿著洱海生態廊道走去，聽到一道快門的哢嚓聲。他怕被人拍到，朝那看了一眼，卻讓他看到了周見微的身影。
周見微在乾什麼，他蹲在那裡，舉著索尼相機，記錄著香龍飛舞的身影，有人在他的身後拿著手機拍他。
說是有點私事，其實是跟男友一起看中元節祭祖儀式吧。
是他多想了，怎麼會有人在意他這樣一個過客。
人真是，有意思的特彆有意思，每天都精彩紛呈，沒意思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閃光燈朝他所在的方向閃爍了一下。他的目光收了回來，掠過被香龍熏暈的柳樹，掠過紅黃色的海光，掠過形態各異的鵝卵石，看向地麵，也看向黑暗。
在他轉頭的瞬間，他不知道，周見微的鏡頭也跟了過來。
終於，他找到一個絕佳的地方。
這是個背光處，生態廊道在右邊轉個大彎，在左邊搭了個木質的步行棧道連線洱海，給中間留出一大片草地，供遊客休息玩耍。
棧道上空無一人，路燈都不往這邊照耀。
他深吸一口氣，走上棧道。
海風的節奏都緩了下來，好像是要迎接他的到來一樣。
他擡頭看了一眼四周，遠處是熱鬨非凡的祭祀，中間是嬉戲打鬨的兒童，眼前是沉默的海麵。
他轉過身子，開啟雙手，背對著洱海，倒了下去。
撲通一聲，洱海將他全部包裹，海水像鋼釘一樣紮進他的身體裡。
他沒有感覺到疼痛，隻感到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