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18
◎大恩無以為報,周纓在此謝過。◎
堂審在一片喧囂聲中落幕,涉案眾人被帶回各自監室關押,圍觀百姓散去,平山縣衙的正堂又恢複了往日的寂靜肅穆。
如此又經兩次勘驗三輪堂審,二月廿七,纏綿數日的淫雨停歇,樹木枝椏在泥土的腥氣和鳥蟲的鳴啼中悄悄抽了芽,翠竹山在夜色中悄然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綠衣。
時已亥正,天際散落著幾顆星子,周纓抱膝靠坐在潮得掉渣的土牆上,往窄小的氣窗外看去,試圖辨出她認得的為數不多的幾個星宿。
雜亂的腳步聲將思緒拉回,她抬眼往與普牢隔開的那道鐵門看去,見獄卒拎著一個酒壇子歪歪扭扭地走進來,腳步虛浮,渾身酒氣,不由輕輕皺了皺眉。
獄中隻壁上點著一隻燈芯將儘堪堪能照路的油燈,光線昏暗,獄卒看不清她的神色,衝她樂道:“你這小丫頭運氣倒還不錯,沒兩日就能出去了。”
“怎麼說?”
“你那鄰居是個高人,我乾這行這麼多年,還不知青水鎮上有這號人物。寫的那訴狀是真厲害,當日堂審把咱們老爺和書吏都當場震住了不說,今兒個送文書的兄弟回來了,說卷宗送到通判案上,通判草草掃了一眼,當即便將訴狀連讀了三遍,緊接著就仔細研讀了卷宗裡的所有檔案,現下已經同意咱知縣老爺的初判,發回令擇日宣判了。”
“我鄰居?”周纓右手扶在木欄上,眼睛連眨了幾次,心中那個不合時宜的猜想再度躍出來,“不是你替我請的訟師麼?”
“我哪有那能耐?自個兒送上門來的。你不認得那人?”獄卒心說怪異,見周纓神色變幻幾次終歸平靜,似想明白了什麼似的,舉壇灌了口酒,衝她擠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上上下下請吃請喝了好幾回,一回便是三桌席麵,你托給我的十兩已經花完了,我可沒從中賺一個子兒。好在事情也算沒辦砸,這錢花得不冤。”
雖知這話裡肯定有水分,但周纓並無心尋根究底,隻是有些疑問還有待解答,正要再問,獄卒已打了個酒嗝,醉醺醺地踉蹌往外走去了,嘴裡含著一口鹹淚,咕噥著:“衙門嘛,有理無錢莫進來。我那妹兒啊,若當初能碰到這麼個高人,是不是也不會背了冤屈,早早去了。”
獄卒所言果然不虛,兩日之後,官府張榜宣判,楊固以故殺定罪,被判斬監候,楊成夫婦被釋,周纓亦被判明隨母歸宗。
連日累積的濕寒發作,林氏這兩日生了場急病,狀況不大好,周纓勸服楊成,雇車先送他們夫婦回去,而後自行前往義莊,領回周宛的屍身。
涉及命案,結案前不便下葬,官府雖以冰塊儲存,但畢竟死於非命又時日已久,常乾這行的車馬行都推說不祥,不願雇車給她。周纓也不生氣,隻冷聲加價,連加五次,掌櫃樂得滿臉開花,忙指使一個老鰥夫趕騾車過去,另指派兩個夥計抬了門板去幫忙。
周纓坐在板車上,沿著春意蔓生的道路往回走,騾車咿咿呀呀的聲響將她一顆心顛得輕輕起落,生出一段造化弄人的感慨來。
原本此時,她們娘倆兒應當已經行程過半,再捱上個把月就快到棠縣了,阿孃或許很快就能見到闊彆十七年的親人。
可如今……
她抬眼望著晌午時分金燦燦的豔陽,隨騾車一起搖搖晃晃的五臟六腑被無邊的酸脹占得嚴嚴實實。
行至翠竹山腳,車道陡然變窄,騾車上不了山,車馬行的年輕夥計坐地起價,預備大撈一筆,周纓盤算著這些時日的開銷,正欲還價,山路拐彎處忽然傳來一陣雜亂急切的腳步聲。
楊成行在最先,肩上搭著一捆麻繩,開口說話時仍和平素一樣不大敢直視旁人,隻說:“阿纓丫頭,咱來了。”
身後跟著的壯年男人們也七嘴八舌地道:“白事不請自到是傳了千百年的規矩,丫頭彆同咱們客氣。”
“以前吧,總有些風言風語,你們兩家也不和睦,咱們也不敢和你們娘倆兒多來往。但怎麼說也是地鄰,咱們也算看著你這丫頭長大的,更何況遇到了這麼大的事,總歸是不一樣,不能不管。”
說罷也不管周纓應不應聲,一群膚色黝黑身材精壯的漢子上前將門板卸下,用繩索將草蓆固定好,粗著嗓子三言兩語打發了車馬行的夥計,輪流抬著門板沿著崎嶇的羊腸小路上山,汗如雨下也絕口不喊一聲累。
周纓插不上手,隻得先一步趕回家中預備茶水飯菜。才剛遠遠看見院門,便聽得嘰嘰喳喳的人聲,等她走近,裡頭熱熱鬨鬨,平素不愛與她來往的婆嬸嫂子們坐了一院,清洗著剛從自家地裡采摘的尚還帶著新泥的蔬菜瓜果。
見她進來,院中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周纓在籬笆院門前駐足片刻,先前紅得刺目的血漬已經不見蹤影,染血的土牆也被人為抹平了痕跡。
須臾,她恍若終於神歸其位,提腳往裡走去。
林氏走過來,想解釋一番,周纓見她唇色蒼白如紙,忙扶她到一旁坐下,也不再提勸她回家休息的話,隻道:“嬸兒,您多注意身子。這裡人多,大家夥互相搭把手,就能把事情辦妥,您彆操太多心。”
年紀最長素得敬重的阿婆看二人一眼,轉頭中氣十足地吩咐眾人:“都彆愣著了,男人們要回來了,大家手腳麻利點。”
等楊成一行回來,另一隊男人也扛著桌椅板凳回來了,等將靈堂紮好,白幡掛出,輓聯貼好,亡人安置,女人們已經麻利地收拾出了四五桌菜,大家夥圍坐,頂著晌午的日頭吃完簡陋餐飯,不聞一聲怨言。
飯後,大家爭相收拾桌椅碗筷,三名族老來找周纓商量喪儀相關事宜。周纓已趁方纔大家吃飯的功夫考慮清楚,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向為首的族長道:“先前倉促,來不及準備午飯,但後麵要讓大家再吃這樣的飯菜,傳出去笑話不說,我自個兒也實在過意不去。勞太爺安排人,看村裡有沒有願意賣牲口的人家,買一頭來給大家置席麵。”
“按市價買就行,錢的事您彆操心。”見對方神色困惑,周纓解釋道,“米麵蔬菜也是,各家除了自家吃的,若有多的願意拿出來,也請按照市價買,倘若不夠,再安排人去鎮上買,錢我會備好。”
族長似有遲疑,但終是沒說什麼,隻衝左側那人道:“阿纓丫頭有心,老三,你照她的話辦,先招呼人把牲口買來殺了,這事耽誤不得。”
周纓從懷中取出一張麵值十兩的銀票遞給那人,請他務必收下:“叔公,家裡事情雜,就我一個人,多有抽不開身的時候,銀錢的事勞您多費心。”
族長又問周纓:“族裡的人來幫忙,吃不吃飯都是該的。重點還是你孃的身後事,人死不能複生,況時日已久,還是當儘快入土為安,你如何考慮?你一個孤女,若叫你自個兒來操辦也是惹人笑話,我安排你族兄來搭把手如何?”
“阿孃走的不太平,還是按習俗辦,去去祟氣,也好往生。”周纓避而不答,隻說,“道場少不得,這事勞太爺操心。”
族長領悟到她的意思,女子出麵操持白事雖於俗不合,但她家畢竟情況特殊,若叫旁人來幫忙也未必有人願出這個風頭,隻好頷首:“這是該的。你不提我也該給你預備下,上午已經派人去隔壁鎮上請麻子班頭的人了,稍晚些該到了,還是按規矩先做一日法事,後麵留兩人守靈,出殯那日再大唱。”
“好,多謝太爺,按您說的辦。”周纓又說,“後山有塊小坡地,土不好,不出糧食,隻種了幾棵茶樹。那地兒平時沒什麼人去,我娘怕人,平常輕易不出門,偶爾卻還願意去那裡采些茶葉,我看墳便選在那兒,不用修得多好,壘個土包就行。隻一條,還是請個先生算下日子,合適便開工,村裡有願意幫忙的,工錢我還是照付,若沒有便請人去雇。”
當年楊泰淹死後,家中沒個理事的人,族中做主替他在陽坡上相了塊風水不錯的地,眼下週纓這話是不想將父母合葬的意思了,族長雖覺不妥,但終是不好說什麼,隻好同意:“大家夥願意來幫忙,就沒什麼忌諱的。老五,你去辦這事。”
“棺木怎麼打算?”族長問,“我喊人去山裡割塊好點的板?”
“已經停太久了。”周纓搖頭,“請先生來算好時日,便先燒了,再去鎮上置一副小的棺木就好。”
族長心中大駭,抬手指著周纓,似痰卡在喉間,半天隻發出混沌聲響,一個清晰的音節都吐不出。
周纓神色平靜地站在他麵前,脊背挺得筆直,無懼無畏:“太爺,您願召集大家夥來幫忙,我很感激,但您也清楚,這麼多年,我和我阿孃從來沒有入過楊家族譜。倘若您不同意,起墳的事也先停了罷,畢竟那也是楊家的地,官府既已判明我和阿孃複歸本籍,我阿孃其實也用不得。”
族長搖頭長歎,引得在一旁收拾的女人們紛紛往這邊看過來。
“阿纓,你想好了,你若當真這麼做了,這起白事可謂辦得驚世駭俗。除了疫病暴亡的,百年來整個青水鎮還沒有這麼辦的人家,你日後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太爺,我已經考慮了快兩月了。”周纓應得很快,“想好了,不改了。”
族長垂下手,歎道:“也罷,既是你娘親,依你說的辦。”說罷便往外走,走出去兩步,又回頭看向她,長歎一聲,“阿纓,你心裡頭還是有怨啊。”
周纓隻淡淡牽了下唇。
等族長走遠,周纓頓覺眼前發黑,頭暈目眩,隻好扶著牆略站了一站。
年紀比周纓大不了幾歲的一名新媳走過來,悄悄遞給她一塊酥脆點心,又怕被旁人看見,趁她反應過來之前,已急匆匆地趕去婆母身邊幫忙洗碗。
周纓將那塊點心兩口塞進肚中,勉強填填肚子,便進了阿孃房間,收拾屋中物件。按照習俗,這些舊物都將一並燒給亡人,此事亦不得假手於人。
阿孃孤身來到此地,家中又困窘,並無太多物件,周纓將收拾出來的物什一並用床單打包束在一處,隻單獨留下了一隻小櫸木盒子以作紀念。
諸項事宜既已議定,族長安排周纓叔伯輩的人出麵理事。主事的人素有威望,大家雖對喪儀有些意見,也不敢拿到明麵上說,隻偶爾鐃鈸聲起時,隔得近的婦人會湊在一起咬兩句耳朵。
風水先生算過時日,翌日申正二刻,屋前空地上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宛被冰凍數日不得安歇的肉身終於得以安靜地走向消亡。男人們另起火堆,依舊俗將舊物一並燒毀。
村裡百年來不曾出過一例火葬,眾人遠遠圍觀,心中卻直打鼓,生怕不得入土為安的亡靈回來作祟。
周纓獨自站在近處,任由白色的飛灰落了滿頭滿身。
春日暮短,天色轉為鉛色時,周纓將骨灰斂入陶罐,捧入棺槨之中。
三月初三,辰時封棺,周纓於靈前摔碎一隻瓦盆,扛夫抬柩起行,於朦朧的天色中將棺木送至魂靈安息處,覆土之後,墳塋新起,周纓親手立起請人刻好的碑石,其上書“先妣周宛之墓”。
周纓跪在墓前燒紙,厚厚的一遝黃表紙被拆分為薄薄的紙片,而後投入火堆,燃起橙黃色的火焰。
鞭炮一鳴,淡藍色的煙霧中,眾人撤回院中,吃過早飯,收拾好桌椅碗筷並一應物件,各回各家各歸其位,喪儀自此便算結束。
周纓一身縞素,站在院門口,向眾人叩首:“諸位爺叔婆嬸,大恩無以為報,周纓在此謝過。”
族長托她起身,見她不肯,隻得作罷,歎道:“阿纓,往後多保重。”
眾人陸續離開,周纓跪在門口,依次向離開的每一個人叩首,行孝子儀,直至日頭從翠竹山後躍出,金光灑滿院落,院中徹底空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