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27
◎既結兄弟,休慼同之。◎
馬車東拐西繞,走了許久也不見停。
周纓將藍布包袱放在膝上,雙手搭在上麵,目光虛虛落在指甲上,心想這兩日又忙得忘記了修剪。
韋湘怕她感到拘束,笑著同她話家常:“周姑娘從南邊過來,在這邊吃住可還習慣?”
“還好,我向來不挑剔。”周纓想想又說,“初來時有些不習慣,如今大都慣了。”
二人東拉西扯閒聊了幾句,周纓雖不大自在,但也還算落落大方有問必答,韋湘不免對她又多了幾分憐愛。
正說話間,馬車停下,侍從打起簾幄,周纓隨韋湘下車,換乘轎攆穿過長長的遊廊進入二門。
待得落轎,韋湘吩咐迎上來的兩名婢女:“這位是周姑娘,往後你二人好生照顧起居,不得怠慢。”
周纓欲要推辭,轉眼見這府中雕梁畫棟,簷上瓦獸栩栩如生,自帶威嚴氣象,隻得住了聲,向二人頷首致意。
韋湘帶她穿過月洞門,向東稍行片刻,進入一方小院,指派侍女速去差人來收拾,又同周纓說:“這院子前幾日恰巧有客住過,正巧收拾得乾淨,待會兒稍作灑掃便可入住,不致太倉促委屈了你。再者,這院子離三郎的住處不算太遠,府中藏書倒有大半數在他院中,你若缺什麼書,派人去他院中取來即可。”
見周纓略顯侷促的模樣,又補道:“這事上你也不必避嫌,左右他不在府中,那些書放著也是浪費。你有這份心,三郎自然也不會在意。”
周纓隻好應下:“勞韋夫人掛心。”
韋湘囑她好生休息,自己先回正院更衣,晚些用膳時再向她介紹家中其他人。
韋湘去後不久,喚作鬆心的婢女忙前忙後地指揮仆役再次灑掃,另一名喚作竹影的婢子則帶了繡娘過來替周纓量身,說天寒地凍的,這幾日府上正在替主子們添置新衣,周纓來得趕巧,正好一並裁製。
周纓領受了這份有意為之的善意。
竹影打來溫水要替她淨麵,她這回則果斷拒絕:“姐姐奉命來照顧我,我本不該辭,但實在是未曾被人伺候過起居,還是自個兒動手來得自在,勞姐姐見諒。”
竹影聞言,將擰好的巾帕遞給她,向她露出和善的一笑:“也好。”
周纓心下感激,收拾妥帖後,坐在羅漢榻上看著一屋子人忙裡忙外,儼然拿她當貴客相待,至此纔有些坐不住。
相識將近一載,她無數次揣測過崔述的來曆,從他行事做派猜出他必然出身優越,但等真正跨進這座門庭,才知以她的眼界來看,恐非這二字可以概括。
周纓單手搭在身側的紫檀木小幾上,食指無意識地叩著案沿,忽然有些眷戀先前棲身的那方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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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晝短,晚膳偏早,但今日早過了用膳的時辰,廚娘仍未收到傳膳之令。
飯廳中隻有兩個孫輩在吵嚷著餓,二少夫人蔣萱在一旁溫聲哄著,另角落裡坐著寡言的姨娘蘭序,其餘主子皆不見蹤影。
祠堂中則燈火通明,百盞燈燭齊燃,煌煌如晝。
家主崔允望立於香案之前,凝神細閱每一座祖宗排位,韋湘站在他左側,神色肅穆,眼圈卻泛著紅。
下首站著二郎崔則和二姑娘崔蘊真,兄妹二人倉促被叫至此地,崔則麵上不顯,崔蘊真則不明所以,滿心疑惑,卻不敢出聲詢問。
直至風揚朔雪,門板被風拍得嘎吱作響,崔蘊真循聲往門口看去,才見著了麵容被笠帽遮得嚴嚴實實的歸人。
蘊真先是沒認出來,足有一彈指功夫,才驚喜道:“三哥。”
崔述沒有應聲,她心下著急,雀躍著往外小跑而去,險些被門檻絆得跌了一跤,隻作沒事似的,徑直撲向崔述,又喚了一聲:“三哥。”
崔述溫和應道:“善善。”
崔蘊真踮腳將他的笠帽揭下,喜極而泣:“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可能出事,我三哥那麼厲害,怎麼可能這麼莫名其妙就丟了命?”手拿笠帽撲入他懷中,她啜泣道,“阿兄。”
寬大的手掌在她背上落下安慰性的一拍,崔述輕聲勸道:“彆哭了,三哥回來了。”
崔蘊真拭完淚,拉著他往裡走,喃喃道:“三哥不知,訊息傳回來,阿孃哭得暈厥了好幾次——”
“蘊真。”話被打斷,崔蘊真從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向威嚴的父親,登時不敢再言,不安地看向崔述。
崔述用食指輕輕在她手背上叩了三響,這是幼年時兄妹二人間獨有的暗號,蘊真會意,鬆開方纔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將笠帽放至一側,重新站回崔則下首。
崔述與父親對視一眼,溫聲問候兩位高堂,又轉向崔則,行禮問好:“二哥。”
“三弟。”崔則與他對向而拜。
“蘊真,把門關上。”崔允望道。
隱隱感受到家人間氣氛的不同尋常,並非她所想的那般久彆重逢喜不自勝,崔蘊真心下不安,緩步挪至門前,用儘全力方闔上那扇烏漆大門。
“蘊真,今日之事,你母親顧念你年紀尚幼,本不欲叫你知曉。但你是崔氏女,崔家之事,你亦不當避,故我做主將你一並叫來。”崔允望的灼灼目光落在蘊真臉上,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這目光又緩緩移至歸人身上,崔允望沉聲道:“擎香,敬告列祖列宗,不肖子孫崔述尚存世間,望祖宗庇佑,往後無災無疾。”
崔則取香並柱,遞給崔述。
崔述從兄長手中接過,於香燭上點燃,輕揚兩下,抖滅火焰。青煙徐徐上升,崔述叩首敬過,將香插|入香爐。
“跪下。”
崔述掀袍跪於冰冷的青磚之上,韋湘默不作聲地移開眼。
“五月初歸玉京,迄今半年有餘,就住在淨波門外,相隔不過十餘裡,怕是數過家門而不入,誰教得你這樣的孝道?”
一聲悶響憑空而起,厚重的黃花梨木手杖重重擊在崔述脊背上。
“三哥。”崔蘊真驚撥出聲,欲要上前,被崔則伸手攔下。
身子不受控製地往前傾倒,崔述單手撐地,方不致被擊倒於地。他長吸一口氣,忍下痛楚,緩緩跪直身子。
“不吭聲是麼?”崔允望再落一杖,“你母親為你,哭得眼睛都翳了好幾月,去尋你的仆從派了一批又一批,分毫無獲,隻當你已死了個乾淨,那倆小子也因畏懼不敢回來複命逃了,可你既平安無事,卻連個口信兒也不知往回捎,為人子者,不孝首罪。”
崔述依舊一言不發。
“這半年裡,大皇子所出的賑災防汛之策是你執筆的吧?”崔允望冷嗤一聲,“我先前就起疑,大皇子大殿對策時所提的‘斂賦於民,廩食相哺,以賑饑饉’,實在很像你的手筆。但我總想著,你若回來了,就算不來見我,也該設法私下裡看看你母親。”
韋湘悄悄抬手拭淚。
蘊真焦急地左看右看,試圖窺探崔述的狀況。
手杖再次落下,激起一聲重重悶響,力道顯比先前更厲上幾分。
“若非昨日鄭守謙受庭杖被逐出京,我還仍不敢信是你,這纔多番查證,尋到你的住處。”崔允望痛心疾首,“士不可辱,守謙與你自幼為友,為拔除太子羽翼,你竟喪心病狂至此,將他設計到如此地步。”
“父親,這裡邊定有緣故,我雖不知具體發生何事,但我知道若非鄭副使故意陷害,三哥亦不會被判流刑。”崔蘊真急得落淚,跪在崔述身後,解釋道,“三哥出京前,我曾去探過監,恰好聽過他二人的談話,是鄭副使故意驅三哥離京。”
“你讓開。”崔允望拄著手杖借力,喘著粗氣。
崔蘊真不肯,崔述終於開口:“善善,讓開。父訓子,當受之。”
蘊真轉頭看向韋湘,韋湘避開她求助的眼神,轉向陰影處暗自垂淚。
崔蘊真遲疑著起身,慢慢退至崔則下首。
“你還知我是你父親。若非你母親見機行事,將那周姓姑娘帶回家來,你今日可會踏進家門?”
“不會。”崔述老實應道。
一口濁氣哽在喉間,崔允望怒不可遏,再擊一杖。
喉間腥甜,崔述幾要將牙都咬碎,方強撐著將脊背慢慢挺直,抬首平靜地直視父親:“當日致仁陷害於我,令我負罪離京,今我既平安回來,自不會坐以待斃,否則待他查實我的行蹤,單憑脫逃一罪便可多加編排取我性命。他急於替太子奪賑災之功,反出紕漏,我不過令人據實以報,並無半分構陷之舉,如何不可?”
“你怎麼就這麼執拗?崔家舉全家之力為你鋪路,一路將你捧上三品大員的位置,為此連你二哥都沒能顧得上,連累你二哥至今隻做得一個六品官,你卻非要同全家作對。太子寶座四平八穩,你哪怕不沾黨爭,也比非要押寶在大皇子身上,推著崔家往火坑裡跳來得好啊。”崔允望抬手指著他,半晌又無力垂下,歎道,“你可知,若東宮得知你早暗地投了大皇子,崔家將會跌入怎樣的深淵?”
崔允望身子顫得厲害,手杖在青磚上磕出斷續聲響,崔則上前一步將他扶住。
“你是當真不打算解釋半句了?”崔允望長歎一聲,“大皇子的妻族剛被聖上連根拔起,自個兒又是個不折不扣的病秧子,日後如何尚難定論。彆的不說,想坐上那個位置的,身子不好子嗣稀薄就是最大的忌諱,勢必引起更大動蕩和更多紛爭。我就不明白,你看上誰不好,怎麼就偏偏看上了這麼個人?”
“路已擇定,還請父親恕兒子不孝。”崔述叩首不起。
“齊應到底給你灌了什麼**湯?讓你甘心隱為人後,做了他手中刀?”崔允望身子顫個不停,崔則怕出好歹,連忙扶他在太師椅上落座。
握著手杖的手合攏又鬆開,複又握緊,崔允望聲線愈顯蒼涼:“既如此,也好。”
“濟川。”
崔則聽聞父親正色喚他,垂首站至崔述身側。
“述安,你當真主意已定?”崔允望再問崔述。
“是。”
“既如此,自今日起,我隻當沒有過你這個兒子。”崔允望仰頭看向脖頸高昂的銅鶴嘴間所銜的燭台,眼神發虛得厲害,“你既擇定大皇子,勢必會給崔家帶來禍患。你若日後還是暗中助齊應行事,隻望你萬般小心,萬勿暴露身份,否則崔家必定會付出比你當日獲罪時還要慘痛的代價。”
“是。”
“濟川,”崔允望胸中哀慟,話說得極慢,“當初擇定三郎而非你,是我一人做下的決定。今日在此將話說開,你心中若有怨懟,為父一力承擔,日後也定當全力彌補。但既結兄弟,休慼同之,切記不可因此對述安心生不滿。”
“你們兄弟二人,往後分道揚鑣勢不可免,但謹記一條,無論時局變遷,抑或際遇相異,都不可將暗箭對準彼此,否則——天必遣之。”
“父親教誨,定不敢忘。”二人齊聲應下。
“你二人若還有什麼話,便當著祖宗的麵都說清了,今日踏出這間屋子,再不必提過往之事。”
二人對視一眼,沉默以對。
“如此,我便下逐客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