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32
◎學生背師而馳之,不也合乎情理麼?◎
空山寂寂,濃如潑墨的夜幕下隱匿著待破土而發的生機。
周纓打馬跑了兩三個來回,隻覺鬱結在胸的悵然倏然無影無蹤,心中暢快淋漓,輕鬆無比。
她勒馬停於玉素河畔,輕撫馬頸。
青驄馬安靜地飲著河水,漾起水麵一圈一圈的波紋。
抬頭望去,山巒巍峨,於夜色中愈顯壯闊。
她牽著馬往回走,遠遠望見崔述仍舊站在原地等她。
夜風料峭,吹得他氅衣上的獸毛輕輕舞動,襯得他側頰的線條愈見冷峻,然而望過來的那雙眼仍然溫和而沉靜。
“累了?”
周纓說沒有,解下鬥篷抱在臂彎間,自說自話:“臨時起意,衣服穿得礙事。”
“回去了?”
上一刻似還語帶埋怨,現下卻有些戀戀不捨,周纓回頭望向方纔疾馳留下的馬蹄印,少頃才說:“走吧。”
崔述牽馬走在前頭,周纓一步三回頭地看向粼粼水麵。
淡淡星光打在她的額上,映出其上薄薄的一層汗珠。
她自袖中掏出一張暗繡梅花的手帕擦乾,餘光瞥見崔述看來,莫名一慌,垂下手問:“怎麼?”
“上馬吧,出了汗,停一陣便冷得厲害,小心著涼。”
待周纓翻身上馬,他繼續指點:“馬蹬不要踩得過深,若有意外,不易脫身。”
周纓比劃了下位置,確認記住了,往前挪了些,將位置騰給他:“路還遠,你也上來吧。”
兩人共乘一騎返回城中,相比來時,人跡已稀,但仍時不時地撞上三五成群結伴縱酒的少年,周纓心微微懸起,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動靜,雖仍顯慌亂,但已比去時要有章法得多。
行至淨波門,周纓放慢速度,同他道:“你先回吧,崔府已不遠了,我自行回去就行。”
“府裡的佈局摸清了麼?”
周纓老實搖頭,自然被他取笑:“回去怎麼找得到怡園?被巡夜的家丁發現,少不得要多費幾番口舌解釋。”
周纓自然不再提這話了,馭馬繼續往西,同他搭話道:“局勢是不是好些了?瞧你今夜已敢出現在鬨市了。”
崔述不否認:“連累你拘在府裡這麼久,快了,再等等。”
“其實崔府裡也是另一方我沒見過的天地。”周纓神色認真,語氣也真誠,“都是很好的,我沒覺得委屈,真的。”
不料她竟會這樣想,崔述淡歎一聲“也好”,不再出言。
一路沉默,等行進一條幽深的小巷,周纓偶然回頭,發覺他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一戶人家簷下的燈籠瞧,她悄悄側目再打量了他兩三回,直至已將那戶人家甩至身後了,他仍有些神遊天外。
“那是誰家?”她不由生奇。
崔述如夢初醒:“杜太傅的宅邸。”
“瞧著倒是普通宅院。”周纓頗有些訝異,畢竟如此大官,這座庭院瞧著卻有些冷寂淒清。
“太傅性廉。”
周纓悶悶地“哦”了一聲:“既想念老師,為什麼不去看看?正旦這樣的日子,做學生的拜會老師,不是理所應當嗎?”
“蘊真同你提過?”
“她說你學問很好,師從大儒。”
崔述不接話,等她於巷尾勒停馬後,先行牽過馬往前走,周纓跟在他身後,絮絮說著:“這也值得百轉千回麼?我隻知我如今想再看看阿孃都無機會了,明明掛念對方,為何要如此?你的老師既值得你這般惦記,想必也不會因舊案就將你檢舉入獄,你若肯去,他想必會很高興。”
“未必。”
周纓定住腳步,看他一眼,思忖許久方說:“你若不覺得不妥,明日我代你去拜訪吧。叫上蘊真一道,以你們的關係,於杜太傅而言,應也不算冒昧。”
崔述沒應聲,將馬係在望樁上,收束繩索的時候才說好。
兩人並排行於府中小徑,崔述將她送回怡園,囑咐她趕緊休息,生怕她著涼,周纓說沒事,夜裡爐上常溫著熱水,見他要走,又問:“韋夫人都特地為你留門了,真不打算去見見?”
崔述“嗯”了聲,她便又問:“有什麼口信要代為轉達嗎?”
“叫蘊真聽話些。”他說著往燈燭儘滅的暖閣裡看了一眼,同周纓作辭。
周纓向他盈盈一拜,已有幾分大家閨秀的端方持重顯露:“今日多謝。”
因回來得晚,周纓草草收拾完便抓緊上榻休息,夜裡冷風吹得狠了,頭隱隱作痛,睡得並不安穩,待天將明時,才沉沉眠去。可惜不多時,便被蘊真吵醒。
不過是犯懶縱容自己多眠了片刻,便叫蘊真搶了先。蘊真梳洗完後,來叫她起床,好去拜見長輩,路過屏風時瞥見她藏在後麵的麂皮靴,跑過來將她搖醒,要同她算賬:“你昨夜偷溜出去玩了?”
周纓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意識還未回籠,便聽她接道:“彆騙我,你那鞋上全是泥,府裡上哪兒能沾這麼多泥?”又納悶兒道,“你便溜出去逛街湊熱鬨,也不該有這麼多泥,你昨晚到底做什麼去了?”
一連串發問令周纓聽得頭暈,忙將她從身上推開:“小姑奶奶,容我起來跟你慢慢說,再嚷就害所有人都知道了。”
蘊真忙噤聲,等她梳洗完,拉著她往澄思堂走,路上故意拽著她走得快些,將丫鬟婆子們拋下一段距離,壓低聲音問:“可以告訴我了嗎?”
“我同你三哥出去了一趟。”
蘊真頓住腳,鼻子微僵:“你不叫我。”
“你醉了,已經睡下了。”
蘊真有些委屈,眼圈兒慢慢泛起紅,周纓瞧她要落淚了,忙說:“他托你一件事。”
蘊真果然心情轉好,雀躍道:“什麼事?”
“拜訪杜太傅。”
蘊真思忖片刻,悵然道:“他如今確實不便去。”
辭過崔公夫婦二人,蘊真徑直將周纓拽回自個兒院中,開啟多寶閣,在裡邊東翻西找,同周纓交代:“三哥難得托我一回,這事一定要辦得漂亮,周纓姐姐你也來幫我選,賀禮要貴重的,有雅趣些的更好,不能落了下乘。”
兩人選了小半個時辰,周纓挑出來一塊繪四賢雅集的黃花梨嵌大理石座屏,崔蘊真拿著手中的澄心硯左看右看,末了放回架上:“還是這座屏好些,就是稍大點,得找個合適的器具來裝。”
周纓選一匹雨過天青的綃絲將座屏包裹好,放入蘊真找來的箱奩中,二人乘車前往安仁巷,於門前遞拜帖,聽聞門子說杜太傅已許久不見外客時,都已覺得此行恐怕無果,怕隻能托門子代為轉呈,不料門子折返時竟恭敬請她二人進門。
二人被引至前院客廳,蘊真早先隨崔述來過一回,見著斜倚在藤椅中須發皆白的老者,拉著周纓一道行禮:“見過太傅,伏願歲安。”
杜憫虛張著眼往這邊看來,打量一眼生客,請她二人落座,命人上茶。
蘊真說過幾句討巧話,方纔稟明來意:“三哥承蒙太傅多年教導,而今……蘊真不才,代兄行故人之儀,還望太傅恕三哥之罪。”
杜憫如炬慧眼直視著她:“他當真已故?”
長者目光洞若觀火,蘊真招架不住,怯懦道:“自南方來信說兄長於流放途中失足墜崖,迄今已九月有餘,亡人難返,家中已為他立了靈位。”
她說的本也不假,但那牌位已在鄭守謙受杖那日,被崔公下朝回來時親手摔碎。
誰知杜憫霍然起身,拂袖送客:“稚子小兒,竟也敢戲弄老夫,這禮老夫不收,還請帶回去。”
蘊真惶然看向杜憫,不知他何故出此言,一時惶恐,求助般地看向周纓。
周纓輕輕撫過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她心下才稍定,勉強穩住心神同杜憫辭彆,待出了大門,心中仍舊慼慼,小聲說:“我從未見過杜太傅動怒,先前來那回,他極溫和地讓仆役帶我去玩。”
周纓寬慰她:“來看過便是將心意帶到,太傅一時在氣頭上,待時日久了,冷靜下來,會明白的。”
聽她如此說,兼之無計可施,蘊真隻好怏怏折返。
豈料周纓腳方踩上杌凳欲登車返回,就聽身後有人喚她留步,說杜憫請她進去,蘊真不解地探頭出來,周纓點頭示意她稍待,隨仆役踅返。
杜憫負手立於簷下,看向庭中的槐樹。
枝葉迎風輕拂,院中無人,而聲在樹間。
周纓走到近前,未及行禮,便聽他說:“此樹乃永昌九年,述安拜入我門下時親手所植,而今已有十七載,枝冠如蓋,足可蔽日截雨。
“我不是他的座師,他是我真正收入門下的學生。
“天資聰穎,治學刻苦,少中進士,一路從臨溪知縣做起,政績斐然,八年裡破格提拔數次,年紀輕輕遷至刑部右侍郎,掌刑獄洗民冤,本是多少勳貴子弟歆羨的物件。”杜憫目光隨一片紛飛的樹葉移動,長髯飄動,“可惜選了一條錯路。”
周纓伸手攬下那片微黃的落葉,語聲淡淡:“杜先生未曾走過他所選的路,又怎知他走的是錯路呢?”
杜憫轉頭看她一眼,笑道:“看來請你回來沒錯。崔家那二丫頭品性雖也極好,但到底嬌縱,又沒經過什麼事,述安不大可能叫她單獨來拜謁我。”
周纓微微頷首。
“廟堂之中人才濟濟,一旦行差踏錯,立刻便有能人取而代之,不出兩年,朝堂上就會忘記曾經有過這麼一位少年英才。”杜憫輕歎,“但他自己當明白,並非如此便可以完全隱身人後操縱朝野,此乃心術不正之舉。一旦出手,旁人或許想不起有他這號人物,但熟識之人,自會懷疑是他的手筆。”
“其實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事。”周纓似懂非懂,坦誠道,“我對他的瞭解,不及先生萬一。”
杜憫訝然看向她。
“我隻是機緣巧合下隨他從南荒之地前往玉京、暫時寓居在崔家的過客,僅此而已。杜先生說的有些話,我大概能猜出一些,有些話我則半點聽不明白。”
杜憫眼中有失望之色一閃而過。
“葉尚離根,天道如此,學生背師而馳之,不也合乎情理麼?”周纓攤開手,那片枯葉立即被風捲走,在空中打了個轉兒,失了痕跡。
“我為旁觀者,不通廟堂之事。
“我隻知,昨夜路過先生府外,有人久視不肯移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