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34
◎蘭序悄無聲息地亡故了。◎
若華門東設燈市,流光若晝。
初十之日始,周纓與蘊真便一直在燈市上盤桓,奮戰四日後,帶回諸多精細雅緻的玩意兒,認真挑選過後,二人於上元當日依各人喜好送至各院中,意在給眾人添個增福添瑞的彩頭。
行至蘭姨娘處,卻見院中關門閉戶,敲門不應,細細聽來,聞得風中隱有哀啼。
仆婦急急趕來,將二人勸回各自院中,周纓瞧出些端倪來,夜裡設法探問了幾遭,方知在這樣大好的日子裡,蘭序悄無聲息地亡故了。
周纓心頭如遭雷擊,再生不出溫書的心思,早早上了榻,夜裡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翌日便找了個由頭,避開丫鬟仆役,再次探訪,隻見肅穆空堂,白幔高垂,院中隻有昔日舊仆守靈,無人前來祭拜。
蘭序的貼身丫鬟同她還算熟識,見她來訪,悄悄引她進門添香:“周姑娘肯來祭奠,也不枉蘭姨娘將姑娘視作朋友一場了。”
從她口中,周纓得知,蘭序是吞金走的,走前親自點燃了那盞新製成的九轉蓮花燈,光影搖曳中,她坐在銅鏡前細細理妝,摘掉周身飾物、去儘鉛華後,在蓮花光影中,安安靜靜地伏於案上走了。
走時,身畔唯留燈與茶相伴。
因是自儘,又在年節裡,崔府並未大肆操辦,上元一過,依製發完喪,從此府裡便再無人提起過此人,似是從未有過蘭序這人一般。
獨獨周纓在夜裡,似還偶爾能聞到一陣淡淡的茶香,憶起那雙籠著淡淡哀愁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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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蔣萱信守諾言,派仆役自城西將先生接來,於前院設學堂,正式教周纓二人讀書。當然,蘊真自小進學,授課全然照顧周纓的進度,更特地添了一門算學。
周纓知曉眾人好意,為此愈發用心,挑燈夜戰不過爾爾,人眼見著一日日地憔悴下來,然而眼睛卻一日亮似一日。
小學堂逢五休沐一日,這一日間,蔣萱常掐著縫兒請周纓去玉清院商議,內容是預備給蘊真辦笄禮,相關儀程自是由蔣萱擬定,唯獨她說自個兒年紀比蘊真大上不少,不知蘊真這個年紀的女兒家喜歡什麼,便找周纓來幫忙參謀參謀。
開年過後,蔣萱麵上常帶著笑,崔則擢升至戶部員外郎,雖官階仍不算高,但畢竟是自備受崔述罷官事件牽連後的新起點,為崔家帶來了難得的一絲喜氣。
但好景不長,周纓來玉清院中的次數雖不多,還常被崔易和含靈絆住,非要她陪著一起玩,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感知到蔣萱眉頭緊鎖的次數越來越多,好幾次在聽仆婦稟事時會走神,再至後來,便見用膳時崔公和韋夫人臉上也常陰雲密佈。
蘊真和她一樣被蒙在鼓裡,後來才後知後覺地知曉,朝堂局勢已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短短幾月間,太子被奪監國之權,先前站隊表忠心的各家如今都人心惶惶。
周纓隱隱感知到,崔述所承諾她的快了不是空話。行將離開,她愈發用功,蘊真則常歎:“真真瘋魔了,同我三哥少時讀書那勁兒一樣一樣的,老天真是眼神兒不好,怎麼不把你生成個男兒身,好叫你考取功名去。”
周纓一笑置之,仍埋首書卷,不聞檻外之聲。
六月初七,宮中大喪鐘鳴,崔家今雖不複昔日之盛,但早年也是鐘鳴鼎食之家,宅邸距宮城並不遠,九九八十一響喪音隔著宮牆傳出,彌散在崔府的每一個角落。
山陵崩,府中上下急著預備素服,仆役腳步匆匆而不聞雜聲,井然有序,儼然早有預料。
崔公和韋夫人輪流入宮,既為大行皇帝的喪葬之儀,亦為探聽朝堂訊息。
四十九日後,嗣君齊應即位,大行皇帝停靈皇家萬安寺,這時纔有零零散散的訊息傳出來,說是大行皇帝駕崩當晚,崔述執詔臨東宮,王舉奪父兄之權,率禁軍同往圈禁前太子,震懾老臣,助新帝順利穩定局勢。
新帝登極,同步冊王妃章容為後,子齊延為儲君,新舊兩代君王的權力更迭自此落幕,朝堂表麵複歸平靜。然而肅清前太子一黨的雷霆行動仍未停歇,刑部牢獄陸陸續續塞滿了人,執筆斷生死的堂官自然成了官複原職暫時主事的崔述。
目睹昔日同僚在朝會時陸續失去蹤跡,崔公時常嗟歎,韋夫人卻難得展露笑顏,讓崔公速速放下麵子去請崔述回府。
崔公依言去過崔述在淨波門外暫居的宅邸一次,吃了閉門羹,回來後悶悶不樂,又架不住妻子百般懇求,隻得換上官袍腆顏去刑部官署尋人。
崔家近年雖勢微之象已顯,但崔允望畢竟有虛爵在身,崔家如今更出了個有從龍之功的大功臣,往後自不可同日而語,刑部小吏不敢怠慢,當即將崔允望帶往內署。
崔述正忙於研讀卷宗,見有人進來也並未抬頭,小吏稟道:“崔侍郎,崔公到了。”
崔述筆尖一頓,抬眼看過來,將筆擱回筆枕,起身相拜:“父親。”
“蜇伏近兩年,而今出息了。”崔公自嘲一笑,“如今除了朝會,要見你一麵也不易。”
“兒子常在衙署,父親若要尋我,遣人來傳話便是。”崔述恭敬回道。
崔允望走近兩步,視線落在墨跡未乾的案捲上,笑說:“你打算如何處置崔家,向新帝獻誠?”
崔述淡道:“父親與二哥雖投先太子陣營,但於大逆之事上襄助有限,不過犯結黨營私之條,聖上已親裁,此罪不論,既往不咎。”
崔允望輕嗤:“聖上這帝位來得不易,先前雷聲陣陣,我道你倆要血洗朝堂,沒想到竟是類虎之貓,懷柔至此,如何清洗異黨、肅清朝堂?”
“父親慎言,聖上從來誌不在此。”崔述恭謹回完話,頓了半晌,又說,“況當以鐵腕肅清之處,聖上亦不會寬縱。”
崔允望沉沉地望著他,黃花梨木手杖沉重得墜手,半晌,才說:“後日為蘊真行笄禮,你若還認她這個妹妹,便藉此機會搬回來。”頓了頓,又說,“否則,日後蘊真嫁娶之事,便不再問你意見了。”
“我知曉了,父親慢行。”
待崔允望走遠,奉和不忿撇嘴:“我雖是崔姓家仆,也忍不住多一句嘴,當日既鬨成那般,郎君今又何必應承?”
崔述沉默半晌,方慢慢道:“一則,蘊真幼時常伴吾身,如此場合,焉能缺席?二則,父親雖有古板之嫌,但這些年的確為我籌謀良多,不必因此生隙。三則……”
奉和支著耳朵聽了半晌,也沒聽到後半句,疑惑地覷他一眼。
三則,三則什麼呢?
奉和忖度了許久,也沒得出個肯定的結果,倒是兩日後,九月廿五,儘管案上的卷宗已堆成小山高,崔述仍舊依言撥冗回了一趟府。
因大行皇帝下葬未久,不得宴請之禁令尚未解除,先前議定的儀程迫不得已全部作廢,蘊真的笄禮諸儀從簡,僅有自家人在場見證。
事出突然,原本計劃中熱鬨至極的笄禮精簡得可稱冷清,但蘊真卻瞧不出委屈,穿著蔣萱為她置辦的新服,安靜地坐在位置上,時不時地望一眼中庭。
韋湘看得心疼,卻也無法,待讚者稱吉時到後,親自上前執梳為小女挽發。
發髻初挽成,門上的小子一溜煙兒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三郎回來了。”
蘊真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便望見了疾步進來的崔述。
崔述同眾人見過禮,方道一聲有事來遲,目光轉至周纓,淡淡頷首以示見過。
周纓回過禮,站在暗處,沒忍住又往這邊瞧了一眼,想是匆忙趕來,未及回家更衣,令她頭一回見到崔述這般裝束。
緋色官服襯得他麵如冠玉,身形挺拔如鬆,神韻如竹,引得她眼神多流連了一息。
崔述在一側站定,感知到這目光,疑惑地看過來,與周纓的視線撞了個正著,周纓被抓現行,倉促轉頭避開,耳垂爬上一抹微紅。
看得崔述沒來由地一笑。
韋湘聞聲看過來,疑惑地打量著他,又順著他的方位往身側看了一眼,淡掃了眼周纓。
禮官高聲唱禮,讚者捧簪而進,韋湘收回目光,取過漆盤上的木蘭玉簪,插入初初挽成的雲鬢,道:“願吾女蘊真,金玉其貴,冰雪其潔,永葆真純。”
禮成之後,韋湘和蘊真拉著崔述說話,周纓陪了片刻,悄悄退出門來,回到怡園中繼續溫書。
竹影鬆心吃著她帶回來的糕點和糖果,遠遠候在外間,並不擾她。
周纓將前九日先生所授的內容全部翻閱一遍後,梳理出兩個尚有疑惑的問題,謄抄到紙上,預備明日向先生請教。
忙活完這一切,天色已晚,簷後熔金,黃燦燦的一片,為屋脊添了一層金色的屏障,周纓看得入神,馭風在她身下鑽來鑽去也未能使她分心。
馭風被冷落,心生委屈,愈發用力地蹭著她的小腿,叫了一聲。
周纓如夢初醒,理好裙裾蹲下身,握著它的前爪,將它半個身子提起來,扮鬼臉逗它:“我們馭風都長這麼大啦,剛來時才巴掌大點呢。”
馭風眼巴巴地看著她,眼珠子不住地轉,不知在盤算些什麼。
“是隻聰明的小狗,和我一樣呢。”周纓吸吸鼻子,蹭了蹭它的臉。
竹影隔著屏風笑她傻,鬆心倒看得心疼,小聲說:“其實也是個可憐見的。雖說是夫人的遠房親戚,事事都跟二姑娘一樣相待吧,衣食用度樣樣不缺,但到底不是自家人,前頭澄思堂熱熱鬨鬨,咱們這裡免不了冷冷清清的。”
竹影嗑著瓜子應和:“周姑娘性子還算爽利,應當不在意。隻是三郎剛回來,一家子許久不見,免不了要親親熱熱地說會兒話,留在那裡也尷尬,這才提前回來了吧。”
“女兒家哪個不愁思的,麵上不說,心裡未必不苦。”鬆心在她腦門上一敲,“旁人家到底待不長的,父母皆亡,又已是這般年歲了,待孝期一過,要麼嫁出去,要麼嫁進來,再沒有彆的路了。”
周纓全副心思撲在馭風身上,同它道歉:“對不住嘛,是我錯了,近幾日功課難了些,冷落了你,但是兩位姐姐也把你養的白白胖胖的不是?”末了一看它這通體黢黑的毛發,覺得自個兒實在是有些睜眼說瞎話,枉讀這些時日的聖賢書,連道失言,又說,“小家夥,你再不理我,我就要走了哦。”
馭風歪頭看她一下,眼睛眨了眨,令她的心都軟塌了一塊。
“我是認真跟你告彆哦,我要走了,往後都不會回來了。你呢,還是留在這裡,跟著蘊真吃香喝辣好些,跟著我出去呢,免不得要受苦。”說著又蹭了蹭它的鼻尖,“我曾經沒養好一隻很威猛的小狗,讓它走前吃了很多苦,我怕我還是照顧不好你,不敢帶你走。而且……我要去的地方,確實也不能帶你去,你呢就大人有大量,看在我這大半年將你養得這麼膘肥體壯的份上,原諒我好不好?”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周纓蹲得腳麻,站起身來,反手將馭風交給來人,囑咐將它抱去喂點東西。
轉過身來,才見是已換過燕居服飾的崔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