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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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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樣,令我……有些心痛。◎

桌上的紅梅正豔豔地開著。

襯得他的病容愈白。

瞧見她進來,他胸口微微起伏,好不容易壓抑下來的憤怒又冒了出來,克製不住。

宮人走遠,周纓反手將門關上,屋內陡然暗沉下來,她貼著菱花門不敢動作,半晌沒有挪步。

崔述起身走近,冷冷地笑了一下:“前幾日在崔府,不還噓寒問暖,如今怎麼也心虛起來,避我至此?”

周纓吞嚥了一下,到底沒有說什麼,受了他這雷霆怒意。

“十月中進宮,迄今剛過三月。短短三月,”他似是不敢相信,眉頭蹙得厲害,“你如何會變成這樣?”

對上他這痛心疾首的表情,周纓反倒忽然無端湧起一絲勇氣,抬頭看向他,一臉滿不在意的模樣:“我如何?我怎樣?我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麼?”

“為向中宮投誠,你竟會設計一國儲君。”崔述聲音陡厲,“倘若當日出了任何閃失,隨行伺候的宮人沒有一個能倖免,你脖子上有幾個腦袋夠掉的?”

果然是被他看出來了,那日馭風原本乖巧至極,後來撲齊延,她挺身相護,本就是她暗中使的小技倆,實質上是一出不甚光明的內廷爭名奪利戲碼。

她當日便能察覺出他的生氣,隻是沒想到,她以為他怒的是,她在崔府行事,若有差池,會連累崔家,原來他生氣的竟是,怕萬一失手,她會因此受責。

她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隻覺著心上慢騰騰地往外冒著酸泡,喉鼻間亦難受得緊。

“怎麼?”他慢慢平靜下來,褪去聲色俱厲模樣,聲調放緩,“在尚儀局待著不好麼?我與祝尚儀不曾有過接觸,但我家阿姊遠嫁前,曾出入過幾次宮禁,稱祝尚儀為人寬厚,禮待眾人。”

這般柔緩之態反倒令周纓說不出話來,好半晌過去,她才斂去方纔那副桀驁不馴的模樣,用儘可能平靜的語氣道:“馭下極好,在她手下做事可稱怡然自得。”

“那為何要設法去侍東宮,如今差使與先前差得多麼?實際所為,不仍是侍讀一職?”見她不肯回答,崔述猶疑少頃,幾有些不忍地問,“是先前受過什麼委屈麼?”

他這般極儘所能的關懷和設法理解,反倒令周纓覺得自個兒無恥至極,腦中脹痛得厲害,她幾乎忍不住想按揉太陽穴,好讓自個兒清醒,甚至淡漠起來。

半晌,話終於逐漸冷了下來,她竟還笑了一下:“為何這般將我往好處想?怎麼就不能是我真變了呢?你不忍心將我想成那樣,但那些想法不就盤桓在你心裡嗎?工於心計,爭名奪利,我自能得到不少好處?”

崔述的眉蹙得愈發厲害,幾要擰成川字。

他已許久不曾再聽見她這樣講話了。

經家變,入玉京,一路行來,脫胎換骨,她早已變得知禮數懂進退,褪去了初識時的那分銳氣,藏進柔軟的外殼中,待人接物自有一分溫和的禮數。

可現在,他卻好似又置身於翠竹山間的那間老屋。

她披著帶刺的外衣,以鋒利冷硬的言辭為刃,想與他保持在安全生分的距離之外。

睽違已久,恍若舊識,令他晃神。

周纓笑著往下說:“你尚在病中,卻在這個時辰急急趕進宮來,不就是來質問我,為何要使計讓易哥兒入宮伴讀麼?為何到了,見著人了,卻不敢問了?”

“怕誤會了我,並非我之所為,還是怕當真是我做的?”周纓嘴角掛著一絲戲謔的笑,“可答案就是如此,確實是我,還是借的你的名頭呢。”

“我同皇後說,那日在崔府,崔家稚童相伴嬉戲,偶入院中,驚擾殿下問學。崔少師言殿下年幼,素無兄弟相伴,故令府中小輩與殿下結伴玩樂,殿下甚為喜悅。”

“你……”

崔述一個字出口,後半句遣責的話卻說不下去。

他愈發想不明白:“先前那一遭,還可算是向中宮投誠,或能為你謀一個前途,不失為一個好開端。這一遭呢,你圖的又是什麼?”

周纓淒然一笑。

如何解釋呢?

說她是為崔家謀,但今日之崔家顯然不需要這一丁點兒錦上添花。稚子離母,方是最痛,她之所為,於一對將孩子視作珍寶的年輕父母而言,無論如何也是不義,於是也沒有什麼話好說。

他卻試探著猜測道:“是為了崔家?”

周纓沒有應聲。

他便認真同她解釋:“易哥兒還那般小,平素性子也多少還餘幾分頑劣,獨自入宮叫人放心不下,二哥自不願將仕途係於他身上,崔家也無需依賴一個稚童來博前程。你尚為浮萍之身,無依無靠,當多為自己籌謀,而不必將心思花在這上頭。”

她已將話說得這般難聽,他卻仍舊試圖替她找一個合理的理由,以證明她並未陷入汙淖。

她幾乎忍不住想和盤托出,但知以他之性情,定然不會讚成自己此舉,且到底是強迫他人為所不願為之事,如此不義之舉,安有可辯餘地,於是隻好冷著聲道:“你未免將我想得太好,我尚且根基不穩,又如何敢托大替你崔家謀?不過是圖中宮心慰。為主排憂,分內之事罷了。”

她說得那般坦蕩又自然,崔述上前迫近一步,她迫不得已又退了一步,後背已貼上門板,撞得菱花門輕輕作響。

那雙素日沉和的眼裡盛滿了痛心,刺得她心頭驟然一縮。

她臉色慢慢發白起來,倒和對麵這病中人相仿。

“周纓,你進宮來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居高臨下地看過來,目光似有千鈞之重,“你當日同我說,是為了一個尊崇之位,可有騙我?”

“不曾。我想為自己博一個立身之本,若我能有些造化,往後也是品秩不低的女官恩榮出宮,除了玉京這等權貴遍地的富貴地逍遙府,放之舉國,哪地官紳不得對我禮待幾分?”

“既如此,你便用心往上吧。”他似是病得厲害了,幾有些支撐不住,伸手撐住門板,將她禁錮在中間,撥出的灼燙氣息噴在她的脖頸上,令她忍不住想躲,“我倒要看看,——”

如此失禮,他卻渾然不覺,隻埋首垂眸看著她,唇畔還帶著三分笑意:“你能有多大造化。是能做到尚宮之位,統禦內廷,還是能得中宮青睞,賜你良田佳宅,又或者恩及你母族?”

周纓微微側頭避開他的目光,鼻尖微酸,笑著說:“我也想看看。”

這笑刺得他雙瞳一縮,他猛地咳嗽起來,猛然撤回手以帕掩住口鼻,側身咳了一陣,待平緩下來,複又轉過頭,再往前迫近了一步。

周纓避無可避,腰上力道將門抵得更死。

“我不希望你變成這樣,汲汲營營,一生困頓於此。你本是璞玉之質,你這樣,令我……有些心痛。”

“我實是後悔,當日沒有狠心攔你,才讓你有了機會,接觸到這等醃臢。”

這等毫無矯飾的痛楚,令周纓流露出一絲茫然之色來。

“但路是你自己選的,縱有相識羈絆之前情,我仍沒有資格乾涉於你。”他陡然提高聲音,“但我有條底線要告知於你。耳旁風之厲害,世人皆知。你往後若能得中宮信任,羽翼豐滿,任你怎樣為己籌謀,都必須避開崔家人。”

“我不許你將崔家任何一個人,視作棋子。”

周纓不作聲。

“易哥兒進宮後,與殿下常在一處,你需好生待他,教他宮廷禮儀,他若有不妥之處,你時時在近前,比家人更快,務必好生提點他。”

周纓應下:“易哥兒因我之言入宮,我必竭儘所能護他周全。”

“我隻警告你這一次,你若再敢將崔家人作你手中棋,我不會再顧你意願,”他麵色鐵青,因在病中,呼吸有些粗重,話也說得極慢,“必將你弄出宮去。至於你想要的,我會想法補給你。”

“我記住了。”

崔述返身回到案前,取過一冊書遞給她:“轉交殿下,這是這月的學程與教本。難度逐步提高,若有餘暇,還請殿下早些看看,好心中有數。”

“是。”周纓接過,稍稍側開身,他便拂袖而去。

門“吱呀”一開,繡著孔雀紋的常服一角倏然而去。

周纓捧著書,目光落在他案上那枝開得正豔的紅梅上,花蕊成串兒,生機盎然,熱鬨至極。

相較之下,她的麵色愈發顯得灰撲撲,狼狽得緊。

可她心裡卻逐漸澄明起來。

她受他所惠,於這宮闈之中,竟還能心無旁騖地隨東宮習上一回政論。

朝堂之事,她如今雖懂得不多,但也妄圖以淺薄之身駁一回古來天地定理。

他要謀的事太多,而她,試圖替他一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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