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48
◎怕我失本心,還是怕我被牽連?◎
“若當初戶部撥糧,本就不足三萬五千石呢?戶部和工部沆瀣一氣,共同作偽,偽造假勘合,實際在京郊裝上漕船的糧本就隻有三萬石,再加上行船過程中的鼠雀之害及潮災,最終交付到通寧河工事上的隻有三萬石糧,且如何也找不出憑空消失的剩餘五千石糧,豈非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崔述執杯的手滯了一息,側頭看向薛向,語氣平平:“依薛侍郎此言,我戶部有莫大的嫌疑?”
“崔少師雖暫領戶部事,但戶部尚書職暫且空懸,所任不過左侍郎職,嚴格來講,算不得戶部真正意義上的堂官,不必為下官一句猜測之言義憤填膺。”
“雖官階有欠,但主事一日,擔責一日。薛侍郎若當真疑心戶部,大可上疏請聖上下旨,捕我入獄,今日如何審李長定,明日便可如何審我,不必在此假言試探。”
“崔少師說笑,您是禦前新貴,更任太子少師,舉朝上下皆知您日後必位極人臣,下官再蠢,也不會在此時輕率冒犯。”
薛向有意停頓了少頃,意味深長地道:“但這確是最有可能的解釋,況且戶部人多事雜,崔少師馭下偶有疏漏也屬正常。下官不才,還請崔少師命屬官多加配合,下官必將此事徹查到底。”
“如此方不負鷹吏之名,我在戶部靜候佳音。”
崔述提步要走,卻被薛向叫住,遞來一遝卷宗:“若崔少師有心,不妨主動替戶部洗清嫌疑。”
厚厚的兩冊,分量不輕,看著便有些沉甸甸。
“這是要讓我幫刑部查案?”崔述斜乜薛向一眼。
“不敢托大,隻是崔少師若願,自然皆大歡喜。”
崔述遲疑須臾,伸手接過這兩本厚約兩寸的簿冊,起身離開這壓抑逼仄的刑部內署。
三日間,他將這兩本冊子不離身地帶著。
案情陷入膠著,工部官員接連上疏,稱按《永昌律》,贓證俱全而拒不認罪者方可刑訊,眼下無憑無據,刑部卻令五品官未定罪而瀕死,有違國法。如今案件既然並無進展,便當開釋並憫恤起複,萬不能一錯再錯。
或許是受眾臣施壓,明光殿近來不曾有旨意傳出,倒有些要順著朝臣請願借坡下驢的意思。
若再無進展,顯然此案要不了了之,以降罪主審官薛向、貶謫禦史作結。
這日堂議時,政事堂內部已有分歧,已有老臣提議讓崔述提前準備下一撥糧餉,以備再撥工部運往通寧河工所,更有兩人含沙射影地指摘,說不定待薛向查實此事後,戶部到底由誰做主還難定。
議事散後,已近晌午,崔述並未回戶部官署坐堂,反而沿千步廊向北,往明德殿中去。
早課已歇,齊延回宮用膳小憩,這時辰明德殿中一片靜寂,他至偏殿靜坐了片刻,重新翻看起薛向給他的兩本簿冊來。
這顯是此次案件中最重要的證物,但三日過去,薛向已將重點偵查方向換到了戶部,不曾遣人來取。
閒來無事,崔述再次仔細翻閱了一遍。
其中薄的一冊是此次各處交接的公文,各衙門勘合用印簽名皆無錯漏,與真定縣交來的報案並當日搜查記錄,各家之言一一印證,除非能天降神力,曬乾漕河,清出河底殘糧重新計量,否則斷無法找出破綻,的確是一樁懸案。
難怪乎當日薛向會疑戶部,除裡應外合共同作假外,以目前的證據,斷無法坐實貪墨之說,最多隻能定工部和發運司一個調運不力之罪。
他單手揉了揉太陽穴,聚精會神地繼續翻閱起那本更厚的冊子來。
先前憋悶,他進門時將窗支開了些。敞得久了,春寒侵身,他複又咳了幾聲,肺腑皆顫,正欲起身關窗,卻聽見門被輕叩了一下,有人輕喚:“崔少師?”
倒是一聲睽違已久的聲音。
自上次針鋒相對以來,他再未私下見過她,授課畢後,偶爾會聽齊延和崔易與她低聲交談上兩句,但隔著一方寬大的書案,並聽不大真切。
是以此刻倒有些恍然,疑是幻聽,不曾出聲。
門又輕輕響了一聲。
崔述回神,出聲叫她進來。
周纓緩步進來,將手中提著的食盒擱至案上,淡聲道:“崔少師過來得早,想必還未用膳,若不嫌棄,可以用我的。”
她說著走至窗前,將窗闔了大半,隻留下一條縫,儘量用再自然不過的語氣道:“春日裡還發著寒,身子既未痊癒,便不要縱容自個兒。縱嫌憋悶,也微敞會兒便關上。”
“好。”崔述領受了這好意,語調仍如往昔溫和,似不曾有過上次的齟齬。
周纓微愕地看他一眼,複又垂眸,兩手垂在身側,頭亦比先前埋低了兩分,似乎不願意直視他。
崔述淡笑了一聲:“不生氣了?願意搭理我了?”
周纓不由無言,須臾才說:“生氣的不是崔少師麼?我何曾有過半分怒意?”
“怨我阻你扶搖直上之路,更憎我妄圖乾涉你之謀劃,不也是人之常情?”
周纓哽了一下,悶悶地道:“我倒不像崔少師,沒那麼多怨憎厭惡。”
崔述聞言愣住,沉默半晌,將食盒蓋開啟,見裡頭隻有一碟杏花糕,問道:“你平日午間便吃這個?”
“殿下午間回景和宮休憩,易哥兒亦回承暉閣歇息,我難得得會兒閒功夫,藉此整理早間的記注,還能多省出點時間來看些書,便不曾去會食廊用餐。”
周纓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老實道:“正經餐食帶過來,放上半日也涼透了,同伴特意替我留的這點心倒正好,既方便又省事,不是挺好的麼?”
薄怒慍上眉眼,崔述微垂眼簾,儘量以平靜的語氣勸道:“你不喜旁人約束你,便不當如此薄待自己。”
這話聽來有些矛盾,若她薄待自個兒,旁人便要來約束她了?
周纓粗略一想,隻覺奇怪,便說:“如何便薄待了?往日在平山,這小小一碟糕點,已夠我三日花銷了。”
話出口她便有些後悔,自抵玉京,無人知曉她具體過往,翠竹山間的舊事,彷彿成了隻有他們二人才清楚的舊日塵煙。
她本就甚少提起,自上次他動怒後,她便更不欲再提,不想此刻竟這般不設防地說了出來。
她猶豫片刻,終是沒再找補,隻說:“你若瞧不上便還我,我可不敢薄待你。”
崔述短促地笑了一聲。
周纓抬眼去瞧他,見他唇邊掛著一絲淺淡的笑意。
他近來授課都偏嚴肅,哪怕崔易進宮伴讀,每次見著自家小輩,他也甚少展露笑顏。
齊延有一日還與崔易閒話,說身子狀況似乎真會影響情緒,崔少師久病未愈,心情好像也比先前差些。
崔易讚同不已,說自年節過後,崔述便甚少出席家中宴飲,似乎連食慾也一並消減。
周纓猶自沉思,崔述已將素瓷碟子遞過來:“一起吃罷。廢寢忘食短時有益,長期必然傷身。既無人在身側,自己更當上心,好生照顧自己。”
周纓隨口應下,目光卻不經意間落在一側的案捲上。
漕運日誌,乃漕運押綱官所記注的每日跟船日誌,大體是當日行船記聞,包括天氣、行船概況及運送貨物狀況。
見著她探詢的目光,崔述遲疑了下,並未將案冊收起避她,反而問道:“此事你也知道了?”
周纓老實點頭:“聖上常在景和宮召殿下問政,前幾日恰問過殿下對此案的看法,殿下回寢殿後仍在思量,我無意間聽到兩句。”
“殿下如何說的?”
周纓猶疑了下,想說後廷不能與前朝通氣,尤其還是政事,但他又如何不知這規矩,這才覺出他話裡的促狹來,於是揶揄道:“崔少師猜不出自個兒學生的政見?”
崔述一哂:“大體知道。但是人便心思難斷,且常有一念之差,妄圖揣測旁人想法,大抵都不可靠。”
“是麼?”周纓狀若呢喃。
“所以我不想去揣測,你先前所為,到底是在圖謀什麼。信你身處染缸,仍得淨水濯身。”
崔述執箸,夾起一塊杏花糕遞給她:“易哥兒年紀太小,我那日因憂生怒,氣衝了頭,說了重話,是我不對,向你道歉。”
周纓微微抬眼去瞧他。
她信他那日是氣極了,他那般看重家人,當日之事顯然不能為他所容。
這些時日,他也確實因此一直在與她置氣。
但今日,他卻這般輕而易舉地先一步低頭。
周纓想了想,說:“你當生氣,沒有道歉的必要,那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對。但若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這般做。”
崔述將杏花糕遞至她嘴邊,她不肯受,那糕便一直堵在她嘴邊,到底避不過,周纓輕輕張嘴銜住,伸手接在頜下,以防掉落。
這才徹底將她這些難聽的話堵住了。
見她此刻無暇反駁,崔述才認真道:“你勿要誤會我。那日口出惡言是我之過,但隻是氣急了,望你往後不要再如此行事,絕無怨憎之意,更無厭惡之心。”
周纓銜著那糕,一時沒有動作。
是在應她方纔那句,“她沒那麼多怨憎厭惡。”
事涉他之至親,他竟也這般高舉輕放,更不曾因此對她生出成見。
“事已至此,往後我不會再提此事。早先如何相處,便還是如何相處吧,你不必刻意避我。”
周纓複又抬眸看向他,對上那雙再真誠澄淨不過的眼,心底最後那一絲隱秘情緒也倏然消散。
好半晌,她才將口中的杏花糕慢慢嚥下,輕輕“嗯”了一聲。
崔述這才搛了塊糕點,慢條斯理地吃了,正欲放箸,卻聽周纓道:“身子要緊。”
他便又嘗了一塊。
周纓目光仍舊落在那漕運日誌上,崔述左手拿過遞給她:“並無甚緊要,你若想看便拿去。”
周纓一時愣住,不敢信他竟不避忌自個兒打聽政事。少頃,才將簿子接過來,緩慢翻了幾頁,和他說起自己的看法。
“其實我覺得很奇怪,雖說禦史風聞彈人,但完全無憑無據,這位禦史為何會在工部大展鋒芒時,憑借一些捕風捉影的說法去彈劾其貪墨,畢竟事涉工事糧餉,性質太過惡劣,若經坐實,於工部現任官員而言無異於滅頂之災,這擺明瞭是要啖其骨飲其血。倘若最終查明並無實據,工部上下一定會想辦法置這禦史於死地,這樣不要命的打法實在不太合理。”
“此次上疏的禦史是晉州人。”崔述耐心同她解釋,“工部廣征役夫,他的不少父老相親亦在征調之列,工事吃緊,役夫辛苦,糧餉卻被蠹蟲蠶食,焉能不恨?言官向來便是懸著腦袋做事的,此番事涉父老,一腔熱血,如此行事也不足為奇。”
周纓又問:“可查到什麼眉目了?”
“刑部斷案,並不清楚。”
周纓猶豫了下,到底忍不住道:“聽聞那位鷹吏,近來將矛頭指向戶部了。”
崔述將箸筷擱下,抬眼來看她,若有所思。
想來這纔是她今日主動來找他破冰的原因。
“你想問什麼?害怕是我做的,還是希望不是我做的?”
周纓喉間阻滯,須臾才道:“你沒有做此事的必要,便是往後政績平平,旦夕為天子師,亦能榮寵一世,恩蔭家族。如此蠅頭小利,自毀前程,因小失大,非明智之舉。”
崔述默了片刻,才說:“你錯了。”
“為何?”
見著她疑惑的目光,他慢慢道:“你隻見著這五千石糧,認為於今時今日的我而言不過是蠅頭小利,可你是否想過,這隻是昭寧元年數以百計的工事中的一項,且隻是此工事的頭一批撥糧。往大了看,朝野上下,每日裡有多少這樣的事在發生?一年下來,太倉裡又有多少銀糧便這般悄無聲息地失了蹤跡?如此,你還認為這是蠅頭小利嗎?”
“那你認定此次是工部動了手腳半途貪墨,而非調運不力致漂沒過多了?”
崔述不答,反而含笑看她,將話頭扯回先前那話上:“為何怕薛向將矛頭對準戶部?是怕我失本心,此事當真乃我所為,還是——怕我被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