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53
◎我近來得罪你了?◎
這一年玉京的天氣自入春後便極好,春雨疏疏灑落,春耕不曾誤。
暮春至夏日間,則以這樣的大晴日為主,晚霞層疊,滿目望去,儘是斑斕,叫人欣喜。
內廷之中,章皇後雷厲風行,將永昌末期作威作福的宦官機構儘數拔除,短短半年間,建立起一套以女官代替宦寺負責內廷諸事的體製,執行得井井有條。又因齊延之言,在內廷中削減開支,重修用度之規,一時令行禁止,禮秩愈光。
朝中雖頗有微詞,但見內廷運轉並未因此停擺,反而日漸高效,更為內帑府庫省下近半開支,一時也都閉了嘴。
甚有言官上奏讚章皇後自統攝六宮以來,力革宿弊,罷宦寺之權,選拔才學之士充任女史,分職六尚二十四司,各專其任;核宮闈用度,膳服器用,皆有常準。內帑浮費省十之四五,而宮政倍飭於前。盛讚其坤儀毓德,內政修明。
此言在朝野間流傳甚廣,章皇後在民間聲譽一時無兩,自無朽臣敢再有微詞。
然而外朝卻並不這般風平浪靜,步步向好。
以年初工部貪墨案為引,戶部認為各衙門度支實無條理,廢先前的收支製度,新擬度支條例,重定度支之規。
更以“蟻蠹暗藏、朝綱危矣”為由,整改內部人事,大肆提拔鐵麵循吏組成度支清吏司,入駐各衙門官署倒查其近五年舊賬,凡賬目有缺,皆令各自限期填上虧空。
第一條倒是有效地限製了各部門大手大腳的惡習,且更多影響的是以後,令出時雖也獲得了大部分反對,但總歸反應不那麼激烈。
但第二條則不同,玉京之中多少銷金庫的銀錢便是各達官顯貴從公家貪墨而來,沒有哪個衙門經得起查,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崔述代攝戶部事以來,並未展露過多鋒芒。因從龍之功封賞升遷乃是各朝慣例,時日一久,朝中初時對他的提防與關注逐漸減少,漸趨平淡。
但戶部此參一上,眾人不得不重新審視此人,平日間相處,免不了多幾分敵意。
今日政事堂中,更有些劍拔弩張的意味。
這半年間,戶部清吏司官員入駐,各大官署大小官員皆要隨時應對問訊,提供舊日存檔文書備查,皆被攪得雞犬不寧,怨聲載道。
今日更是不同,崔述麵前放的便是各部舊賬的清查結果,各衙門皆有不小的虧空。
麵對如此結果,崔述似乎早有預料,不見有多少驚異,隻淡然提出解決方案,以錯漏賬目當時的主事和經手人為責任人,限期填上虧空,逾期強行追繳,並視金額大小定罰。
往前倒查五年,甚至有政事堂官員亦牽涉其中。
這麼些年下來,舊日銀錢已如流水無跡,如何填?
唯一的辦法就是自行籌措,那可真是任是累世公卿也要脫層皮的程度。
縱然如今朝中有半數位置都由達官貴族累世恩蔭所占,家底豐厚,但到底是到手的鴨子又飛了,誰人能甘心?
自查賬以來,近半年間,戶部政令便一直備受攻詰,崔述本人亦時不時受到些不痛不癢的彈劾,今日則更有山雨欲來之勢。
徐渙居上首,崔述坐於右側下方,目光落在麵前放著的厚厚一遝賬冊上,眉目間隱有淡淡倦色。
爭論幾輪,席間有兩名官員已紅了臉,絕不肯同意崔述草擬的此條例,口不擇言起來:“徐相,還得您老出來說句公道話,才能將此事作罷,崔少師素來聽您的話。”
“當初提出查賬,不管你二人是否違心,但總歸最後沒有反對,這才呈明光殿,得聖上首肯推行。如今結果牽涉到自身,便關起門麵紅耳赤起來,實失君子之節。”
徐渙麵露怒色,斷然駁斥道:“況朝政之事,焉以私誼論?二位此話,豈非陷我於不義,是指責老夫有勾結朋黨禍亂朝綱之嫌?”
那二人連稱失言,徐渙卻不肯作罷,同錄事官道:“既陷此境,愧對君上,稍後我會上書自請辭官。”
崔述正欲出言,徐渙已道:“如此,今日公議,先到此為止罷。”
那兩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告退,其餘人等也生怕禍及己身,飛快跟了出去。
崔述起身,垂手立在徐渙跟前,眉眼微垂:“徐公不必如此,不過一句無心之言而已。”
“臣子陷於非議,自請去職待罪乃常例,不如此反倒違製,更受攻詰,不必放在心上。我之得失,自有聖上裁斷。”
“非議因我而起,徐公如此行事,我實無顏麵對徐公。”
徐渙猶豫片刻,道:“你為何鐵了心非要走此路?”
“先前查兵部舊賬時,慶丹安撫使魏明成回京接受吏部考覈,私下奉厚禮來見我,所求卻是讓我勿再深究兵部之賬。蓋因兵部常有稽留邊餉之例,若再深查,往後兵餉恐怕越發難要,而慶丹又邊遠苦寒常有戰事,若將士夏無糧冬無裳,何談用心守衛邊關。”
崔述微垂眼簾,聲音淡淡:“一路安撫使為兵士求糧餉尚且要向蠹官低頭,其他呢?”
“你既執意如此,便是與整個朝堂為敵,”徐渙歎道,“今日我以上疏乞休為你擋下政事堂的非議,以我素日積威,往後政事堂的這幾名宰執應當不會再與你明麵相爭,為你添更大阻力。但各高官勳貴那裡,得靠你自己去破萬難了。”
“是。萬難在前,亦當履冰而過,方不負徐公經年教導。”崔述深揖一禮,“晚生謝過徐公。”
徐渙乞求致仕與崔述請求下旨追繳欠賬的奏疏同呈至明光殿,前者留中不發,後者齊應壓了兩天,並未表態。
政事堂內部有人故意放出風聲後,得了訊息的眾官員皆眼巴巴地關注著明光殿的動靜,可謂風聲鶴唳。
起先明光殿中並無異動,朝中官員大多認為聖上應也是留中不發之意,並不會頒旨遵行此令,畢竟新皇禦極後查前朝舊賬,有損皇考顏麵。
沒成想,幾日過後,齊應竟批朱照準,令戶部兩月內完成追繳,按數上交太倉。
工部官員被殺雞儆猴在先,眾臣並不敢強硬反抗,但都心照不宣地將拖字訣發揮到極致,畢竟明旨規定讓戶部兩月內追繳完畢上交國庫,若追繳不成,第一個遭殃的反而是始作俑者戶部。
因此平素心思各異各有成算的眾部官員,此刻竟心齊得能擰成一股繩,任度支清吏司的催繳官員如何強硬,亦不肯服軟後退分毫。
至於另一條路,若要廢黜政令,最直截了當之法,莫過於讓製定、推行者身敗名裂,由此政令自然土崩瓦解。
各部官員對此心照不宣,故而近來舊事重提。
言官受座師授意,紛紛參奏當日崔述於流放途中詐死脫逃之舊案。道若依常例,罪臣流放後蒙新君起複,本無不可,然崔述昔日既判流刑,竟敢詐死脫逃,實乃欺君抗旨之重罪。
況其曾任刑部右侍郎,深諳律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倘不嚴懲,何以正朝綱、服天下?
更有甚者,捕風捉影彈劾崔允望與崔則知情不報,窩藏欺君之犯,當視為同犯,罪當同坐。
按太祖所頒行之《諸司職掌》,大臣被劾,當具本自請退職,居家待罪,不署公事。
遭到如此彈劾,況是欺君抗旨這樣的滔天罪名,本該同徐渙一般上書請求致仕,但崔述沒有動靜,既不爭辯,也未大肆追繳欠銀,仍舊每日按部就班,上晌到政事堂公議,下晌到戶部主持事務,不免再被彈劾身負罪愆仍安居朝列,有違君臣大義。
倒是崔允望和崔則招架不住如此攻詰,不得不先告病不朝,上本待罪。
王舉先沉不住氣,這日特地到永遇門外攔住沒事人一般的崔述,不由分說地將他拉到僻靜角落,劈頭蓋臉地一通逼問。
“你心中有什麼打算沒有?你倒沉得住氣,朝中上下擰成一股繩,鐵了心要將你拉下水。縱然此次聖上有心護你,讓你不致因彈劾獲罪,但若追繳欠款之事飴誤時機,則是明晃晃的違旨,必又是雪花片般的彈劾摺子。必將你彈劾罷官才能罷休,好再扶持一個與他們沆瀣一氣的戶部堂官。”
崔述一笑:“急有何益?靜以製動,有何不可?”
“我看你是糊塗了,他們這是存了要死也要拉個墊背的的想法,必要將你拖下水。”王舉心急道,“你若不主動出擊,必將處於下風。”
崔述淡淡“嗯”了一聲:“確是此理。”
王舉氣急反笑:“那你還愣著做什麼?準備怎麼動作?”
“因利結網,也必因利而隙。”
王舉明白過來:“分而擊之?從誰動手?”
崔述默然不語。
王舉思來想去:“依我看來,你不如找徐公幫忙。徐公在朝多年,門生故吏盤踞朝野,不少也在你這追繳名單之上,若徐公發話,恐怕這幫人不敢違逆。”
崔述搖頭:“還不到時候。徐公已幫過我一回,讓政事堂不再施壓,奏疏順利遞了上去,此時若再挺身而出,必陷他於不義。”
“也是,他是你半師。你這人。”王舉慨歎一聲,“若想好了,便是要帶兵上門去要,認了軍杖的罰,我也必帶龍驤衛去給你撐場子。”
“好。”崔述應下,半點不客氣。
王舉再度被氣笑,抬腳將一塊小石子踹向他後背:“你這樣子,倒有幾分少時模樣了。這幾年裡,我總覺著,那時的崔三郎,早已死透了。”
這話令崔述一路沉默,直至到明德殿外,見著那抹候在階前的孤影,才收起倦淡的神情,衝她笑了笑。
視四下無人,周纓上前兩步,眸中的急切緩緩壓下去,讓開道來,讓他先過。
時已暮秋,天氣轉涼,行至偏殿,崔述先行將窗扉掩上,而後自袖中取出一袋油紙包好的新鮮柿子遞給她:“今日有些事耽誤了,未曾準備膳食,但衙署供的磨盤柿還不錯。”
周纓關切的話都到嘴邊了,被他這通說辭硬噎了回去,隻好將柿子接過來,淺嘗了一口,動作滯住,趕緊拿帕掩了,慢慢將口中的柿子嚼爛嚥了,才咬牙道:“我近來得罪你了?”
“怎麼?”
“確實不錯,這般澀口的,市麵也難找。”
崔述不解,想也不想便辯解道:“怎會?我嘗過的,覺得不錯,才特地給你拿過來。”
止了話頭,取過一個,咬下一口,舌尖澀膩之感令人頭皮發麻,他不敢置信地瞧著手中的柿子,麵露愧色。
周纓嘲笑地看著他,戲謔道:“大約是你近日給戶部攬的活太棘手,下屬心有不滿,故而想捉弄捉弄你罷。”
崔述輕笑出聲。
周纓笑著揶揄道:“當思食不易,莫負穡夫苦。”
崔述便也真沒棄那枚澀柿,慢吞吞地吃著。舌間生澀,唇角的弧度卻慢慢浮起來。
周纓搬來一把椅子,坐至他身側,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邊展邊說:“也算巧,我近來依時令作了一幅秋柿圖,想勞你指教指教。”
畫卷展開,一株風流秋柿現於紙上,果燦意颯,上題一句“不爭春色好,寒重見丹心”。
崔述側頭去看她,胸腑間浮起一絲隱隱的心疼。
課業冗務繁忙,私下習詩畫,又無業師在旁指點,全憑自我悟性,雖算不得佳句,但以她之基礎,短短時日能得此功,又是多少夜的挑燈方能至此。
她很努力地在彌補她錯過的十四載光陰,從無怨懟,隻餘韌性。
崔述心中頗不是滋味,口中的柿子則越發澀。
周纓卻端坐在一側,邊嚼著這生澀的柿子,邊笑著說:“我挺愛吃柿子的,小時候能嘗到的最美味最甘甜的食物就是它了,一年到頭都很期盼。”
崔述側頭,見她腮幫一鼓一動,顯出幾分與平素不同的俏皮來,連連側頭,多看了幾眼,才斂神看向畫卷,指了指樹莖處,點評道:“此處類實非虛,與整體風格不符,但如此處理也突顯出此樹生機,不可謂不對,隻是若再統一下風格會更好。”
周纓點點頭:“那能不能勞你帶回去幫我改改?”
崔述頷首。
周纓這才“哢嚓哢嚓”地咬著這硬柿,閒話道:“有頭緒了麼?”
似是篤定他能明白她話外之意。
崔述不答反問:“你有想法麼?”
“我也就是問問,你這樣走一步看兩步的性子,力主查賬前便肯定預料到了今日局麵,應當早就有周旋之策了。如今以靜製動,怕也是在瓦解他們的耐心,讓各自明確其想法罷了。”
周纓想想,又說:“戰陣之中,分而破之,乃最妙之法。我想你當出此策,但分而破之的最優解或許卻因時而變,還可以再多加考量。最猶疑不定者,或最好擊破。”
“明光殿如鐵桶,景和宮的枕邊風或也為人眼熱。”周纓壓低聲音,“近來有幾位外命婦,極有分寸地人未親至,卻常尋由頭送珍稀之物進來,或是為著中宮能念往日潛邸相交之誼。”
周纓瞧了瞧更漏,目光落在那幅秋柿圖上,與他作彆:“殿下快到了,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