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64
◎願為娘娘馬前卒。◎
崔允望動作迅速,當日便移文京兆府,翌日一得批複,當即將文書送至吏部備案。
如此大事,吏部各主事紛紛擱下手頭的事,聚在一處將那文書看了又看,議論了一番。不多時,訊息便生了雙翼,四散傳開。
傳至景和宮時,章容正在聽祝淮稟事。
明日便是七夕,宮中有儀程安排,中宮將於吉時在乞巧樓設宴,列瓜果酒饌,與外命婦同祀牛女二星,對月穿針,既聯絡宗親,更以倡教化。
命婦名單由尚宮局會同尚儀局參酌,初步商定後呈中宮過目,章容正自思慮間,司檀將這一訊息遞了進來。
章容半晌沒有應聲。
待司檀退後兩步,章容的目光複又落回這名冊上。
祝淮問道:“可是哪裡不妥?請娘娘示下。”
章容命添上崔蘊真,薛向得聖上看重,其妻雖暫無誥命,但薛向請封的奏本已上,誥封不過待流程走完後早晚的事,對於章容的這一安排,祝淮慚愧道:“是臣疏忽,還是娘娘考慮得周到。”
章容再閱了一遍名單,這回卻是親自執筆添上了蔣萱。
“清田稽戶策上,崔薛兩家都沒有犯渾,逾製田產主動依律充公,沒有阻攔戶部丈田。至於崔家,門風則更好些,竟隻收留了些自願冒籍投獻以逃稅的小民,強占、放貸等事一樣未沾。也難怪這些年,不過是賴著往日恒產過活,竟有一日不如一日之光景。”
祝淮接過禮冊名單,應道:“崔家畢竟名門,文亭伯爵位已傳四代,崔公先時那也是清譽滿朝野的人物,自然不屑於同流合汙,做這種愧對朝廷的事。”
章容哂道:“你瞧朝中哪位要員不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實則背地裡斂財聚銀的事又哪點做少了?便是崔公本人,為他那兩個兒子……”說到此處,想起方纔司檀稟報的訊息,將後半句止住了。
祝淮亦反應過來,不敢接話。
章容靜了半晌,歎了口氣:“崔家二郎之子為殿下伴讀,其父遇刺,當慰勞一番。昨兒個宜州進獻的浮光錦,聖上派人送了幾匹過來,屆時分賜給崔氏三人。”
祝淮記下,安排宮人去崔薛二府請人明日赴宴。
至第二日,章容又聽尚宮尚儀一同細稟晚間的儀程細節,外頭傳信的宮人麵色焦急地進來,司檀先一步將她攔在殿外,低聲嗬斥:“沒瞧見林尚宮和祝尚儀在稟事麼,慌慌張張地做什麼,不可壞了規矩。”
宮人撲通跪地:“文廟有大事發生,請速稟娘娘。”
宮人嚇得狠了,得到允準後連滾帶爬地撲到殿中,在章容麵前磕頭:“稟娘娘,百名宗婦聚哭文廟。”
章容拍案而起,鬢間鳳冠顫顫巍巍,承受著這滔天怒火:“你說什麼?”
章容素來寬厚,宮人從未見過她這般儀態,嚇得不輕,一時語無倫次,話答得含糊不清。
司檀嫌她不中用,在她身後輕踹了一腳,令她噤了聲,自個兒細稟道:“今晨巳時,百名宗婦群集文廟,哭訴聖上縱容奸佞,行滅祖宗禮法之實,動搖國本社稷。聲勢浩大,引眾多百姓圍觀,因參與者皆有誥命在身,文廟教諭不敢動粗驅逐,故層層上報,目前已調兵封鎖,請示中宮旨意。”
章容神色慢慢冷了下來,瞧不出方纔那般急切,平靜問道:“以誰為首?既哭祖宗禮法,為何又去文廟,在百姓麵前丟這個人?”
“未有明確為首者,但參與者中,以大長公主和肅王妃身份最為貴重。”
司檀想了想,猜測道:“太廟駐有守軍,膽敢褻瀆者皆以謀逆論處,宗親自不敢犯禁。但文廟性質就差得遠,以宗親之身份很難重處,且地近市井庶民可達,婦孺弱質哭廟易博得百姓同情。”
章容恨恨咬牙:“可真是聖上的好姑姑和好弟妹,聖上遇著難題,不知主動表忠心,竟還敢蓄意擾亂,毀聖上清名。糾集宗婦哭廟,身為大長公主和王妃,難道會遲鈍到不知這是何意?”
五指握拳,抵於案上,章容問:“禮冊名單上的命婦有多少參與了?”
司檀回道:“現場混亂,又兼官員們並不認得多少女眷,暫且無法確定。”
“林尚宮、祝尚儀。”
二人忙上前聽令。
“你二人皆為一尚局正,掌命婦教導規訓之責,今日宮中七夕儀程便由你二人共同負責,務必保證一切儀程不出差錯,更要伺機警醒眾人,仰承君命,毋負天恩。”
“是,臣等定不辱命。”二人行完禮,退至一側。
司檀明白過來她的打算,忙勸阻道:“娘娘要親自處置?文廟地近鬨市,魚龍混雜,娘娘千金之軀,不宜貿然前去。”
眾宮侍異口同聲相勸:“娘娘三思。”
章容壓抑著怒氣,卻沒有要聽勸的心思,正要吩咐備輦,周纓走至下首,行稽首大禮:“望娘娘保重鳳體,若娘娘信得過臣,臣願替娘娘前去處置此事。”
司檀聞言看過來,眉心聚起一絲褶皺。
今日佳節,明德殿亦休沐一日,前頭事忙,她纔想著讓周纓過來一並幫忙,但萬沒想到,這個平素寡言沉穩的人竟如此不知輕重,主動請命去做這樣風險極大的事。
章容卻是來了興致,鳳眉微挑,輕“哦”了一聲:“你可知此事因何而起,就敢請命?”
周纓不卑不亢道:“因戶部清田稽戶令,宗室皆是利益受損者,可此令由聖上明旨頒布,宗親不敢明目張膽和聖上作對,怕被扣上結黨營私、違抗君命的大逆之罪,但宗婦卻可自恃不通政事,借恤憫夫婿的由頭,以祖宗禮法名義對聖上施壓,望聖上收回成命。參與者中不乏近支宗親,又隻選擇文廟這樣政治意義不強的地方,聖上亦不好對宗婦們嚴加懲處。”
章容沒有質問她因何知道這些,且短短時間就梳理出了來龍去脈,隻是淡笑了一聲:“你倒還聰明。隻是依你所說,命婦可以剝除擾亂朝綱的外衣,聖上也不好直接出麵發落,難治大逆之罪,你即便去了,無權無勢,又有幾成把握可以勸退?”
周纓認真思索過後,並不說大話:“自然隻能狐假虎威,借娘娘之威勢以便宜行事。臣願一試,望娘娘信臣。”
“你為何想去?”章容仍舊追問。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
“如此而已?”
周纓聲音低下去,語氣卻越發誠懇:“臣少時居明州,與母親相依為命,賴兩畝薄田為生,每日操勞,繳賦後卻並無多少餘糧可供家用,挨餓是常有的事。然而鎮上的鄉紳富戶,卻可想方設法鑽各種空子避稅,由是一日富過一日,而像臣一般家境的小民能維持溫飽,則已要仰賴天恩和縣官垂憐了。”
“臣居偏遠荒野,尚且如此,富庶之地如何,更可推測。此令丈明田地,分等征稅,既解府庫匱乏之難,亦減天下萬民之苦,乃澤被蒼生、功業千秋之令。臣雖不才,亦願為破除此令阻礙略儘綿薄之力。”
章容露出一個讚許的笑,命司檀取來中宮綬牌,親自交至她手中:“既勇且誠,我身邊一直最缺的都是這種人。既有此心,我授你綬牌,由你率一隊禁軍前往,全權代我處置今日文廟之事。”
周纓雙手接過綬牌,平舉至頭頂,叩首謝恩:“願為娘娘馬前卒。”
宮人迅速備輦,送她出永遇門,再至景運門換車駕,一路疾行至文廟。
還未靠近戟門,已聽得人群喧嘩之聲。
封鎖圈外人群熙熙攘攘,臨街茶樓商鋪上亦聚滿圍觀人群,紛紛抻長了脖子往裡望去。
馬車難以通行,周纓從馬車上下來,越過人群,舉目望向威嚴的戟門。
見宮中來人,守兵長官忙命一小隊兵卒開道,行到周纓跟前見禮,恭問中宮旨意。
周纓看向廣場上的百名宗婦,皆是皇親貴戚,在玉京之中有頭有臉,無論哪一個都比她品秩要高上好幾階,是她一旦得罪日後必吃不了兜著走的貴人。
眾命婦服素,按品秩依序跪坐在玉素河上的石橋上,正前方的自然是大長公主和肅王妃。
細碎的哭喪之音極具感染力——“奸臣違悖祖製,妄圖毀棄宗廟,請聖上貶奸佞,護宗廟,以複祖宗禮法。”
周纓眉目冷得厲害,命禁軍班直接替守兵控製場麵,將整個文廟合圍封鎖起來,自個兒隨之順利穿過人群,行至戟門外。
班直執戟疾走之聲充斥著整個文廟廣場,震懾得哭號之聲短暫地停了幾息。
大長公主抬起頭,銳利如劍的目光直直落在周纓身上,當即便要起身怒斥。
肅王妃猝然伸手壓住她手腕,止住她的動作。
於是她收回眼神,假惺惺地哭了一鼻子,眾人聽見她發號施令,登時又放聲大哭起來,一時之間,文廟門前泣淚不絕,大有傾灌橋下玉素河之勢。
周纓整理好儀態,施施然邁步走向人群之前,在戟門正中停下。
烈日高懸,將熾熱的光傾瀉於文廟前的玄墀上。
玄墀被炙烤得燙腳,周纓立於其上,揚聲道:“我乃尚儀局掌籍女官,奉中宮之令,來請各位夫人陳情。請諸位暫抑悲聲,推舉一位夫人入內,將所請之事稟明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