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72
◎述安……老師不是完人。◎
待周纓醒轉,見著崔述仍候在一側,不由赧然:“明明是你更累,倒叫我睡得不省人事了。”
“擔了一宿的心,歇歇也是好的。”崔述起身,“我便先出宮了。”
周纓隨他一並往外,到門口時,叮囑道:“成日間殫精竭慮,務必多多休息。便是騾子,也得歇夠,方有力氣拉磨呢。”
崔述一笑出得門去,聲音飄進來:“宮中的藏書,你這輩子總是讀不完的。你不若多勸勸自己,倒還好些。”
他步子邁得急,方出景運門,踏上千步廊,奉和已快步迎上來:“郎君,有急奏。”
他邁大步子往戶部值房去,內署案上已累了一遝公文密報,皆是自他早間入宮至此刻京中並四方所送至。
崔述伸手拿過最上那份奏報,其上未有加急印記,但奉和卻麵色焦急。
他心中登時一沉,翻開來大致閱過,麵色幾凝如鐵。
奉和恨恨咬牙:“眼下正是豐收季,這些高官貴戚已是狗急跳牆了,竟紛紛上書參杜太傅縱容族人侵奪民田,肆虐鄉裡,言杜太傅為一朝清正之首,備受皇恩,生前便獲位列三公之殊恩,卻為禍一方,實在有負朝廷。”
“通政司遞上去了多少摺子?”
“一夜之間遞了約莫有二十來份,應是衝著您來的,這般整整齊齊。”
難怪趙長俞昨夜初見他時如臨大敵,後來得知來意卻明顯鬆了口氣,賣了他個順水人情。
畢竟和此事相比,一個內廷女官的事,實在算不得什麼。
“杜太傅如何了?”
“朝臣所奏,恐怕並非空穴來風。禦史台言之鑿鑿,說有鐵證在手,若認真搬弄起是非來,杜太傅恐有一劫。杜公現下已上書乞休,在府上脫冠待罪,且看聖上如何處置了。”
崔述半晌沒有出聲。
奉和暗自心驚,欲要相勸,卻見他已斂好心緒,將各地所奏的田政密報慢慢看了,批複了幾本命傳驛寄地方,又見了兩名候了一上午的戶部官員,方轉往政事堂,將禦史台上的彈劾摺子並證據拓本細閱了一遍,才道:“回府吧。”
奉和一愣,回神後忙喜道:“兩夜未曾閤眼了,是該早些回去休息。”
崔述回府洗沐休整過後,日已西沉,換上便服,再次吩咐備車,奉和方知高興得過早,原來隻是怕此副潦草模樣不宜麵師。
車馬粼粼,駛向安仁巷,最終停在杜宅斑駁古舊的烏漆門扇前。
崔述站在門前,欲要上前敲門,卻有些踟躕不前。
束關欲要上前代勞,被奉和攔下。
好半晌過去,崔述才終於上前一步,輕聲叩響宅門。
門房打著哈欠來開門,瞧見門口站著的清貴郎君,睡意散了大半,忙道:“崔少師稍待,主人本特地交待過自今日起概不見客,但既是您來,容小人先去問問。”
崔述頷首:“有勞。”
待了片刻,門子迎出來,點頭哈腰地將他往裡迎:“料想主人不會不見您,果然,一聽您來了,便命請您進去。”
稍稍走出兩步,崔述不禁放緩步子,遣他下去:“我自個兒進去吧。”
“也好,這裡您熟。”
待門子退遠,崔述整好衣冠,長吸一口氣往裡走,方過大門,便頓住了腳。
須發皆白的老者站在垂花門下,隔著中庭,往門口看來。
崔述快步上前,到得階下,卻不敢出聲,默然少頃,掀袍跪了下來:“太傅。”
杜憫目光掃過院中蒼青的槐樹,落在他身上,垂目半晌,方說:“如今連老師也不肯稱了?”
崔述再拜,輕喚了一聲:“老師。”
“愧對老師期望,數年不敢前來拜會,不敢乞求老師原諒,唯願老師椿齡永茂,鶴算無疆。”
“進來說話。”
杜憫轉身向內,崔述起身跟隨他進入院中。
院中仆婦正魚貫將膳食呈至涼亭中。
“還沒用膳吧?”杜憫問他。
“尚未。”
“喝點什麼?茶還是酒?”
“看老師屬意什麼。”
“那便陪為師喝一杯吧。”杜憫淡歎一聲,“往年節慶,你總要來與我喝上兩杯,一晃卻已四年未曾踏足此間了。”
“無顏麵見老師,愧不敢來。”
“人不肯來,禮倒巴巴地送了不少。”杜憫指著東梢間,“倒有半屋是這兩年裡你遣人送來的。”
“聊表心意。老師肯收,便最好不過了。”
“我若至今還在生你的氣,如何會收?”
杜憫親自走至院中,用鐵鍬自槐樹下取出一罐深埋的泥頭酒。
“人啊,縱聰明絕頂,一夕為局中人,仍是勘不破。”
崔述接過陶罐,手卻滯在了半空。
泥封上書“永昌二十三年”,是四年前他出京之前,最後一次來拜會時送來的親自釀的酒。
此後四年,因緣際會,竟當真不曾再踏足過一步。
他沉默著揭開黃泥封,為杜憫斟上一杯陳酒。
酒色微濁,芳香沁鼻,杜憫閉目深深一嗅,歎道:“極好的酒,應是采鬆露並秋菊所釀,若再藏上幾年,風味應當更佳,隻是我卻有些等不及了。”
“老師。”聽聞此言,崔述心頭一沉,再喚了一聲。
“已是朝中要員,領一部之事,入政事堂公議,隻言片語便能左右朝野格局,對著我這糟老頭子,何故生懼,如此拘束?”
“走得再遠,在老師麵前,也仍隻是學生。”
杜憫莫名一笑,邊品嘗著杯中佳釀,邊說:“上回代你來的那女娃倒不是這麼說的。”
崔述疑惑地看著他。
杜憫仍舊笑著:“鄭守謙事後,我本覺得你失了本心,誤入歧途,怒其不爭。那女娃卻同我說,”他指著外院那株枝葉搖曳的槐樹,複述道,“葉尚離根,學生背師而馳,亦屬合情合理。”
崔述豁然開朗。
這兩年裡,無論他在朝中采取何種策略,太傅從未公開發表過任何意見,凡受過其恩惠的門生,也很少對他所行之事有過諫阻。
即便是捐免這樣以他的性子絕不會同意的策令,亦不曾有過半分阻攔。
“局中人,看不穿,勘不破,參不透,局外人倒三言兩語解了心結。”杜憫笑著歎道,“這世間事,有時就是這樣不講道理。”
“吃菜。”
崔述執起箸筷,淺嘗了兩口,卻無甚胃口,又停了筷。
“既無食慾,便喝兩口酒吧。你這幾年想必累得厲害,能忙裡偷閒得一晌貪歡,也是不錯。”杜憫親自執壺,替他斟上一杯酒。
“永昌九年至十五年,你在我門下待了整整六年,苦讀經義,不問檻外事,稱一句學富五車並不為過。”
杜憫憶起舊事:“那時永昌新政倉促敗退,我被貶為白身,朝臣皆避之不及,你父親卻送你來此拜師,三拒而不還。”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你那時才這般高,正是貪玩的年紀,卻極為聽話,隻知埋首苦讀。後來年紀稍大些,一兩年間個頭便躥了起來,也漸漸懂事明理,卻未因怕影響仕途而趁早與我斷交。”
崔述品著杯中濁酒,舌尖被苦意包裹:“受老師教誨之恩,因此便棄而不顧,還如何在世為人?”
“你可還記得,我是何時起複?”
“永昌十五年二月,那時我正預備春闈。”
“那年殿試,先帝親自閱卷,本欲欽點你為一甲。”杜憫歎了一聲,“是我諫言,將你降為二甲。由此,你未能入翰林。倘若翰林出身,這般年紀資曆入政事堂,想必招致的非議會少許多,這兩年的路走得亦要輕鬆些。這些年來,我從未告訴過你此事,如今知曉了,你可有怨?”
崔述搖頭。
“忝為帝師,為撫慰長達六年之貶黜,我甫一回朝,先帝即授太傅,你身為我之學生,年紀又太輕,若高中一甲,難免招來非議,亦容易招人妒忌。二來……”
“老師的意思我明白。貴胄出身,未知民苦。黎民之苦,萬姓悲歡,書中窺不見根本,到民間,方能見其義,知其根。”
“當年父親欲為我周旋,設法讓我留京,是我自去吏部領職前往臨溪赴任。”崔述輕晃了下酒杯,“這是老師為述安擇的路,亦是我為自己擇的路,迄今十二年,未有分毫悔也。”
“但我當年叫你離皇城入市井,為的卻不是要你承師誌,走上今日之路。”
杜憫暗歎了一聲:“我便是從此路走過來的,自知此路刀光劍影,難有寧日。稍有不慎,更連性命都難保。你是我此生傾注心力最多的一個弟子,我知你天資可貴,自不忍你走上我的老路。”
“為師當年所為,隻是希望你能得見民苦,往後在其位,謀其政,好生做一個造福治下百姓的循吏而已。”
“不想你早生此誌。當年臨溪任上,公務繁冗,你仍抽空著《臨溪問渠笈》,書被驛傳送至我案上時,我反複研讀其中字句,便已隱有預料。”
杜憫再飲一口陳年之酒:“故而冠禮時未為你重新取字,隻添一‘安’字。你是聰明人,當知我之意。”
“隻是後來你輾轉調任兩地,又經徐子衍引薦入刑部,數年裡,一直藏得很好,隻忠於分內職事,一絲野心都未暴露,一星端倪都瞧不出。令我都有些懷疑,是否當初的問渠人心意已改。乃至鄭守謙之事,我竟會誤會你。”
“不算誤會。”崔述垂首,口中濁酒苦得發膩,令舌尖都生出了黏膩之感,“陰詭之術,鑽營算計,最為老師所不齒。弟子負師訓誨,慚愧無地,安敢言怨?”
“未失本心便可。你有你的行事之道,我無法乾涉,也無力乾涉。”
杜憫長歎道:“你想明白接下來要如何自處了麼?權貴顯宦們不會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太歲頭上動土,彈劾、刺殺、哭廟、再至我,一出接一出,不見你敗退,是必不會罷休了。”
“虎口奪食,誰也不會相讓。唯遇神殺神,遇佛弑佛,方可破開阻礙,走出一條通天坦途來。”
“為師便是那東風。”
崔述猛然閉眼,手中用力,似要將酒杯捏碎:“老師生性廉潔,絕不會涉此事。族人為禍一方,自有律法嚴懲。江州路途遙遠,老師遠在玉京數年不曾返籍,如何得知,又如何阻攔,斷不致因此獲咎。”
“我名下有田四萬畝。”杜憫手撫長髯,麵上含笑,“縱是放眼天下,也是巨蠹豪紳。你若要保我,隻有棄新令。”
“老師……”崔述話已不成句,“族人為惡的田契,您為何要悉數轉移至自己名下?您不是這樣的人,述安再清楚不過。”
“敲山震虎,力弱則反遭其噬,唯以泰山壓卵之勢,方能令其震怖遁走。我當年因此落敗,但不代表這便是錯的,當雷霆一擊時,必不能心慈手軟。”
“宗室之患,自古便是老大難,何況這回竟還派些婦人出麵,難以反製,更是可惡。”杜憫豪飲滿杯,“既敲不動宗室,便來敲我這先帝親授的太傅罷。身負罪愆,自當一死,帝師尚因侵田獲罪隕命,我倒要看看,朝中高官貴胄,有幾人敢再負隅頑抗?”
崔述久未言語,末了隻道:“我不會容此事發生。既是為族人遮掩,必有痕跡,我定能查出來,還老師清白。”
“你是我的學生,你之所學儘出我手。你有幾分把握,能找出我的破綻?”
杜憫抬眼望向天際,中天之月散發著清淩淩的光,冷而寂。
“況且,述安……老師不是完人。”
“我與族中多年沒有往來,入京之後從未返回江州,但畢竟位列三公,先帝亦有恩賞族人,曆任地方官不能不懼,故而一再縱容族人為非作歹。如今回想,這麼多年,我竟從未見過江州士子進京聽我講學。先時隻道是江州距玉京有千裡之遙,來往盤纏所費甚巨。現今思之,恐怕是當地官紳手段了得,兼路途迢迢,以致侵田事從未達玉京,不僅明光殿不知,連我也確不知情。”
杜憫麵色有愧:“但清田令一頒,族弟自知大限將至,不顧臉麵求到我頭上時,我確實生出了不該有的惻隱之心。此罪若坐實,族中男丁恐將十不存一,但若我為主犯,則尚能給族中幼小以改過自新之機。”
崔述閉目,指尖抵在太陽穴上緩緩揉按,藉此掩去眸中的痛苦之色,緩解腦中隱痛。
“聖上殺伐決斷,定也不會放過此良機。”
“我會力勸聖上。”
杜憫替他再斟一杯酒:“述安,我已六十又八,已是黃土埋了半截的人。離開中樞十八載,苟活於世,碌碌無為,半生之功,唯將你琢磨成器。及至如今,若還能全一分私心,更助新令前行一步,已是以殘軀之身圓畢生之誌。”
額角青筋輕輕抽動,崔述沒有說話。
“述安,參加春闈前,你是怎麼同我說的,如今可還記得?”
那時寒夜客來,杜憫在簷下燃起一隻泥爐,親自為他煮上一壺熱茶,說將要科考,不便飲酒,便以茶代酒,祝他金榜題名。
那時年少輕狂,意氣乾雲,許下豪壯之語:“無論得失成敗、窮通榮辱,此生永不負師。”
“我要你允諾,絕不插手此事,但憑聖上裁處。”
“老師!”
“異黨既已告發我,便必不會容我無罪了結,而你與聖上又的確缺這麼一陣東風,何故不取?”
杜憫向他舉杯:“述安,應下此諾,陪我儘飲此杯吧。”
門外傳來兵丁急速前行的聲音,隨即長槍|刺刀點地,強行叩開宅門,喧囂之聲瞬間傳遍這方小院。
崔述眼中隱隱含淚:“老師。”
杜憫將桌上另一隻酒杯塞入他手中,自行舉杯輕碰了下,朗聲笑道:“我杜攸同此身,來去空空,了無牽掛。以吾之身,為新政鋪路,也算死得其所,不可泣淚,不可怨憎!”
為首者宣齊應手諭,將杜憫下獄待審。
刑部兵丁見著前任長官,一時生懼不敢上前。
杜憫往前一步:“不必為難,老夫隨你們去。”
兵丁將其圈在中間,往外行去。
崔述目光落在中間步履蹣跚的老者身上,直至人跡已無,方慢慢走至簌簌作響的槐樹下,端起手中那杯殘酒,仰頭一飲而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