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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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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算此世謝師禮。◎

簡單交接過人事和手頭案件,將杜憫移往緝獄司看押後,薛向當即清點人馬前往江州徹查此案。

江州路遠,期限將近時,地方上案情明晰,薛向才率眾快馬回京麵聖。

待從宮中出來,到府上時,崔蘊真正百無聊賴地坐在簷下,提筆描摹院中新搬來的一盆玉壺春。

興許是心事過重,上色時玫紅多添了兩筆,玉壺春之高潔雅淡頓失。

她將筆一擱,把染了敗筆的宣紙揉作一團,忿忿往後一坐。

竹影端著一碗冰酥酪過來,溫聲勸她消氣:“二姑娘用點吧,往常在府裡,您最喜這個了。近日秋老虎厲害,人心裡也焦躁,這酥酪用冰鎮過,能解暑熱,嘗嘗吧。”

“沒什麼胃口,你吃吧。”崔蘊真微微仰躺,閉目養神。

竹影無奈歎氣,正要退下,一轉頭瞧見薛向已至近前,正要問好,便被他擺手示意不要出聲。

薛向自她手中接過瓷碗,竹影悄無聲息地退後兩尺。

薛向靜站在一旁,低頭垂目瞧著崔蘊真略顯憔悴的容顏。

日影斜斜照過來,似是被這灼人的金烏燙醒,蘊真驀地睜開眼,瞧見薛向立在跟前,驚喜道:“你回來了?”

薛向舀一勺冰酥酪,喂至她嘴邊,蘊真遲疑,沒有張嘴。

“日頭大,還是在屋裡坐,外麵越待越躁,心也越亂。”

“好。”

薛向將碗遞還給竹影,卻沒急著走,等著她的發問。

“查得如何了?”

“同你說過,此案本就沒什麼疑議。無外乎補了些供詞和證據,以堵言官清流還有你那三哥的嘴。”

蘊真含怒看來。

薛向便不再提崔述,隻說:“眼下罪證確鑿,侵田害民,為惡一方,首惡者難逃死罪。杜公是生是死,便看是定主罪還是從罪了。”

崔蘊真半抿著唇,半晌,問道:“你是主審官,你覺得是主還是從?”

“從罪證看,恐怕主犯無疑,杜氏隱田十之四五在杜公一人名下。江州官員雖未與其打過照麵,但杜氏族人向來以他之名行事。”

蘊真心直直往下墜:“當真沒有轉圜之法了?”

“罪證確鑿,你仍這般篤定非杜公所為?”薛向輕嗤,“如此巨蠹,於國於民都當誅,中宗朝律法最嚴之時,族中年滿十四男甚至都要受到株連。”

蘊真垂下眼,沉默地看著案上皺作一團的宣紙,半晌,方回答道:“人無完人,杜太傅在此案中或許當真有過,但我信他隻是失察。他若真會主動為此事,便絕無可能將三哥教導成這樣。”

薛向遲疑了下,方問:“你與你三哥很是親近?”

本不欲與他細說,轉念一想已為夫妻,蘊真如實相告:“父母親三十多歲時才意外得了我,我與兄長們和阿姊的年紀都差許多,幼時在家中並無玩伴,但三哥從不嫌稚子無知,每日下學回來,總是極溫和地教我許多。後來出京赴任,每次回京,知女愛俏,亦會花費許多心思替我挑選禮物。”

“我知道了。”薛向點頭。

“聖上命明日公審,還有些事要處理。你早些休息罷,不必等我。”交待完這一句,他又匆匆往外去了。

剛至緝獄司大門,役吏甫一迎上來,他便問:“杜公狀況如何?”

“牢裡陰濕,上了年紀,難免有個頭疼腦熱,但都按司使的吩咐,每日請醫官診脈,好好地伺候著。”

“一應餐食都備好些,但凡物什有缺,非違製者,不必來稟,儘快補上。”

“是。”役吏稟完話退下,薛向回到內署,翻閱從江州帶回來的卷宗。

本案涉及人數眾多,江州一地羈押下獄的便足有八十三人,甚有在外為官的杜氏族人亦被逮捕捉拿七人。且沿途官驛換馬並晝夜兼程趕路,最快也要十日夜才能往返江州,要在一月內將此案查證翔實,幾乎要以銅牆鐵壁之軀方能扛下如此強度。

這一月裡,他每日入睡未曾多於兩個時辰,常常是子夜方睡,雞鳴即起,這才緊趕慢趕地趕在限定日期內回來複命。

薛向撐額接著看卷宗,入夜後,長隨悄悄進來,小聲稟道:“崔少師來了。”

似早有所料,薛向平靜道:“請吧。”

將案牘收起,薛向起身迎至二門,同便服裝扮的崔述見禮:“崔少師。”

崔述還禮:“聖上明令入緝獄司之嫌犯一律不得探視,但崔某此來,仍想請薛司使行個方便。”

薛向一哂:“不知崔少師以什麼身份來讓我行個方便?是以中樞大臣的身份來威壓脅迫,還是以內兄的身份相托懇求?”

崔述站直身子,目光中閃過一絲犀利,又歸於平靜:“我已非崔氏族人,當不起‘內兄’二字。無非是以學生之身來見業師,薛司使允否?”

薛向微抬下巴,長隨請崔述往東:“崔少師請隨小人來。”

緝獄司並非新辟之所,乃肅政司搬遷後遺留下的舊地,就在出景運門往東兩裡,離皇城極近,聽上令行事甚為方便。

監獄亦是當年所遺留,占地不廣,條件亦不好,但勝在來往其間的都是朝中官員,收拾得還算清爽,閒置多年,倉促啟用,也不致一片狼藉。

杜憫被押在裡間,單獨的一間牢獄。

崔述走近時,最先落入眼簾的是一張木床、一張書案乃至一張榻上小幾。

獄卒開鎖離去,崔述遲疑著踏入其間。

杜憫睜開虛眯著的眼,長歎了一口氣:“該說的話都說儘了,你本沒必要來。”

崔述躬身行禮:“違逆師命,還請老師責罰。”

杜憫伸手虛扶他一下:“坐吧。身在此間,還拘泥什麼禮節。”

崔述挨著榻沿坐了,觸感柔軟,不覺硌人。

“這大半月閒來無事,我將《倦翁筆記》的末卷寫完了。先前拖了許久都難以下筆,許是知大限將至,這幾日倒文思泉湧行雲流水起來,一卷竟無一字塗改。你若還能靜得下心,也來讀讀這一卷。”

“老師,思慮至今日,當認我也非完人,無法坐視此事發生。”

“待我去後,幫我整理此籍,定稿後付梓印書,天下士人若有幾人能傳我之道,此生亦慰矣。”杜憫轉了話頭,但話說到一半,卻倏然一頓,“罷了,德行有虧,不配傳書於世。”

“此書曆六載春秋方成,無論如何,我都會整理麵世。詞句章格見真心,配與不配,當留世人來評。”崔述眸中晦暗,道,“但當老師親眼見證為宜。”

杜憫沒接他的話,將幾上的筆墨收至一側書案上,轉而道:“替我刻方閒章吧,往年你總要刻幾枚印信給我,往後應當沒機會了。”

幾上印石、刻刀、礪石等一應俱全。

崔述執起這方玉石,右手握著鑿刀,卻分毫動作也無。

杜憫也不說話,隻眼含著笑看他。

半晌,崔述終於開了口:“老師想刻個什麼章?”

杜憫撚著長須,思慮一陣後,方眯著眼道:“永昌新政曆時不到四載,卻傾我前半生心血。這本《倦翁筆記》,則耗儘我後半生肝膽。我知你言出必行,我去之後,也無法阻止你將此書刊印麵世。但身負罪愆,往後不得以我之名將此書付梓,汙無辜筆墨,便以此未公之於眾的私號行世罷。”

“是。”崔述垂首,將油紙奉上,“請老師賜筆墨。”

杜憫站起身來,執筆蘸墨,迅疾下筆,一氣嗬成。

崔述取白芨水塗於印麵,覆油紙於其上,用筆杆徐徐碾壓,以使墨跡反滲。

待將油紙揭下,反文拓於玉麵,他執刻刀慢慢雕刻起來。

獄中寂靜,隻有刻刀之聲響響停停。

刀過之處,玉屑簌簌。

杜憫看了半晌,說起一事:“那時京郊稅案,你鋃鐺入獄,我沒有去看你。”

刻刀頓了一下,聲響停了半息,又重新響起來。

“老師那兩月在京郊玄都觀講學,為聽您講儒,多少外地士子遠道而來,耗資甚巨,老師自不能半途而廢。”

“但你出京那日,講學已畢,我去了。”杜憫歎了一聲,“在九裡亭,看見徐子衍去送你,那時想著,即便為師不能再送你一程,但總有人能送你行得更遠,便沒有現身。”

刻刀忽地錯了位,食指傷了一道極深的口,汨汨往外淌著血。

“人和人之緣分,總是隻有一程。與背負生養之恩的父母尚且如此,與老師又豈會有所不同?述安,老師隻有兩載便至古稀之齡了,已是高壽,與你之緣分,便隻到這裡了。”

杜憫忽然起身,緩步移至他身後,極輕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往後,總會有其他人,代老師送你一程,直至抵你心之所向。”

錦帕擋不住競相湧出的血,微垂的頭亦掩藏不住所有拚命藏匿的情緒。

“先前為迅速結案,三司未待案件完全水落石出便倉促定罪,但此番緝獄司親至江州糾察,那四萬畝田,是藏不住的。”

他緩了片刻,方慢慢接道:“你是刑官出身,當知論跡不論心的道理。杜氏之罪,當有人來償,既然我當真做下此事,你便救不了我。即便你以動機因由之說加以周旋,也無非就是死與流的區彆。年邁老弱,不若速死,倒還能給我個痛快。你再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崔述捂著手,沒有接話。

“這是為師替自己選的結局,你當尊重,而非妄圖阻止,否則便是逆師。”

“老師。”話裡幾有哀哀懇求之意。

杜憫目露擔憂之色,轉而言道:“既興詔獄,隻怕聖上也非慈悲之徒,我先前所言恐怕沒錯。往後,你要步步謹慎、多為自己籌謀纔是。”

“我知曉了,老師放心。”崔述將錦帕打了個死結,不再管指上的傷口,複又垂首細細雕琢。

外間不期然傳來腳步聲,打破了這寧和。

薛向隨齊應疾步進來,邊走邊請罪:“崔少師夜裡來訪,臣徇私放其入內探視,還請陛下責罰。”

“朕設緝獄司為的是什麼?”

“凡事預聞於陛下,隻聽令於陛下。”

“既知道,明知故犯,以公徇私,罪加一等,下去領三十杖。”

“是。”

肅政司班直上前,將薛向押下,齊應借著微弱的燭火往牢獄深處行來。

腳步聲清晰可聞,崔述沒有起身,安之若素地坐在原位,細心雕琢著最後一筆。

待獄門鎖開,他跪地將印章雙手呈上:“印章已成,請老師過目。”

目光越過他,落至門口的天子身上,又若無其事地收回,杜憫將印章取過一閱,搖頭道:“氣浮於刃,非上乘,不可取。來日你再刻一章,奉於我墓前,方算此世謝師禮。”

“是。”崔述收回手,將印章放入懷中,方起身麵向齊應,拱手行禮,“陛下。”

杜憫起身,齊應阻道:“杜公免禮。”又同崔述道,“述安,你去外頭等我。”

“是。”崔述行禮告退。

齊應扶杜憫重新坐於榻沿,開門見山道:“杜氏闔族之罪,朕欲重處。”

倒和他所預料的差彆不大,如此東風,不借實非明君所為。

“至於您,朕仍在思量。”

杜憫端量著眼前的九五之尊,自重返朝堂以後,他隻任散職,除偶爾為先帝講經筵及大朝會外,並不參與朝事,隻專心著書講學,與這位皇子接觸不多,自其登大寶後,相處更是甚少。

這般仔細地看了許久,杜憫方道:“剛毅勝於汝父,柔腸則遜三分。”

齊應並不計較他這冒犯目光與僭越之語,反而饒有興味地問:“那杜公認為是好還是不好?”

“看如何用。”

齊應不以為意,轉頭吩咐:“好生照顧著。”說罷便轉身出得牢室,沿著長長的甬道行進許久,方走上地麵,見著靜候在中庭的身形。

薛向刑罰未畢,肅政司執杖的動靜極大,崔述卻隻是端站在院中,並未瞧上一眼。

待齊應走近,崔述再行一禮:“違令前來探視,請陛下降罰。”

“我不會因這種事罰你。薛向受責,是因我調任他來此,有對他的期許和要求,他未做到。但你素來如此,我心裡清楚。”

“棄三司,興詔獄,廢典刑,早晚必受反噬。陛下天縱英明,如何能犯此錯?”

“我知你不會同意,故沒有提前同你商量。”齊應輕咳了一聲,又說,“非常時期行非常法,況旨意已下,斷無收回的道理,此事你不用再勸。”

“今夜來尋你,是想……”

話到底沒有說完,齊應聲音冷了三分,目光還在崔述身上,話卻是對肅政司說的:“崔少師負傷,回府靜養三日罷,醫官隨往。”

“明日鞫讞,不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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