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聽舊時雨_番外 078
故園無此聲
那位左相,可真是個癡情種……
馬車不知日夜走在路上,
岑聽南被困在馬車裡。
她被精緻的布匹束著雙手,頭發散亂,虛弱地倚在柔軟的車壁上,
高熱不退叫她腦子有些不太清醒,
混沌著想起前世流放北上的那半歲。
也是這樣被關在狹小的籠子裡,也是這樣大??雪幾乎要封路的冬天。
也是在她生辰的前夕。
可似乎又已經比前世好太多,沒有家破人亡,沒有被言語侮辱,甚至在賀蘭朔風以命相挾之下,
那戴著銀色麵具的南羌人,
還將她手上的鐐銬換做了布匹。
至少沒再將她的手腕咯得??通紅一片,
也沒將她冷著凍著喂她殘羹冷炙。
看起來是好多了。
但娘親和阿兄還在上京城等著她回家過年,
而顧硯時大??約也正在滿天下的尋她蹤跡。
還有十一……
岑聽南閉目垂頭,
不敢細想。隻要一回想,彷彿就能看見染紅了青磚的血,流得??到處都是,正從??十一的身??體裡汩汩流出。
那個倔強的小姑娘,
在暗無天日的柴房裡熬了那麼久,
才終於??熬來一束光。
那日分明很順利的。
岑聽南將手上鐐銬重重砸在看守她們的人後腦勺上,將那人徹底砸暈過去時,原本被按在椅子上的十一,眼裡的空洞忽然就被一點點填滿。
陽光一寸寸進了她的眼,她愣著,不敢置信地問:“我們成功了?”
得??到岑聽南肯定的點頭後,那有了神采的眼,似乎驟然亮了起來。
她哭了會兒,又笑??開,
隨後神色急切地跳起來:“我們快跑啊姑娘!”
她拉著岑聽南跑起來,跑向??院外,跑向??山裡,靈動??的身??姿像一隻自由的鳥。
她們為重獲新生,為不必出賣自己而歡慶。
直到跑得??再也跑不動??,她喘著粗氣,撐著膝蓋,纔敢彎腰放心笑??起來。
“自由了,我們真??的自由了。”十一笑??著哭。
可下一瞬,南羌人的彎刀,便從??後頭捅進了她乾瘦的身??體。
刀尖穿出來時,岑聽南僵在了原地。
她喘著嗬嗬的粗氣,說不出話,隻能驚恐地看著那一抹亮光,直到銀色的刀尖又從??十一身??體撤出,那灑出的血迷了她的眼。
她尖叫著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被人關在了馬車上。驚懼讓她發起高熱,昏昏沉沉不知天地日月。
直至今日削微清醒後,她才發現賀蘭朔風也在。
那些人喊他:“少主。”
馬車晃晃悠悠停了下來,賀蘭泰的聲音在外麵響起。他和賀蘭朔風又爭執了起來,在他麵前,那個自由的賀蘭朔風變成了同??她一樣的階下囚。
隻是這位南羌皇子,能自由活動??,看起來比她更尊貴更體麵些。
但本質上,也就那樣。
岑聽南知道賀蘭朔風在拚了命地想要車隊慢下來,用儘招數阻攔行程,可全都被賀蘭泰輕而易舉化去。
他太稚嫩了,空有對自由的向??往,卻沒有與之匹配的手段。
岑聽南其實知曉賀蘭朔風的愧疚與絕望,他每進來看她一回,便沉默幾分。
他張嘴欲言,卻欲辨忘言。
從??前自在灑脫的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內斂的,像山一樣沉寂的賀蘭朔風。
這轉變或許叫人難過,但再也激不起岑聽南心頭半分漣漪了。
她虛弱地咳了幾聲,滿腦子都是十一微張的唇和迷茫的神色。
一個人死在自己最快樂的時候究竟是幸事還是不幸?岑聽南不知,但她知道,這個好姑娘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她甚至不知道十一的名??字,不知道她家住何方。
也不知道這樣冷的冬天,她躺在地上會不會冷,有沒有人……替她,收一收屍。
岑聽南闔上眼,任由心裡的愧疚與痛惜再一次將自己淹沒。
“吃藥,南南。”賀蘭朔風就在此時,帶著一碗黑乎乎的藥,上了馬車。
岑聽南沒有任何反應,連眼都不想睜。
她其實不怪賀蘭朔風,他隻是個沒有實權的少主,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經是難為他。
她隻是……不想原諒自己。
賀蘭朔風看著眼前蒼白??虛弱的人,心急如焚。
他道了句“得??罪了”,上前一步,將歪在車壁上的岑聽南攬進懷裡,按著她的下頜,半強迫地灌了一碗藥下去。
“咳、咳、咳。”岑聽南被嗆著了,高熱導致的蒼白??麵色此刻因激烈的咳嗽而泛起顏色。
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病態的潮紅。
“我知道你恨我,沒關係。但是藥不能不吃,彆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賀蘭朔風閉了閉眼,“你要等顧硯時來救你。”
聽到顧硯時的名??字,岑聽南終於??有了反應,她艱難地睜開眼。
賀蘭朔風掀起車簾一角,打探一番四下無人,附在岑聽南耳邊,悄聲開口??。
“那小姑娘沒死,你要保全自己。”
岑聽南定定看著他,乾裂的嘴唇輕輕張合:“你在騙我。從??初見那日你便騙我。”
賀蘭朔風眼神閃了閃:“這次真??的沒有。我的人一直跟著車隊,他沒法同??時從??賀蘭泰手裡救下我們,但傳了訊息給我,小姑娘沒死,可能是被顧硯時救下來了。他回去的時候沒看到屍首。”
“那日大??雪封了路,本來我想藉此機會拖延賀蘭泰的行程,也想看看能不能為那姑娘撿回一條命。但賀蘭泰太顧忌顧硯時了,頂著霜雪也硬要上路。”
“你暈過去了,興許不知。但顧硯時確實來了——和我們的車隊擦肩而過,我被賀蘭泰拘著,沒法傳遞訊息,但我看見他了。”
賀蘭朔風的話說得??顛三??倒四,沒有重點。
但他沒有撒謊。
那日他的確見到了顧硯時。
那個孤崖青鬆一樣的男人,發也散了,衣也破了,握著韁繩的手上血跡斑斑,紅腫得??開裂,崩開,全是雪凍後的痕跡。
他見過顧硯時的手,乾淨的薄的,指節分明而有力的。
那是適合下棋的,執掌人生死的一雙手,卻被用來徒手挖過霜雪。
大??雪封路,這個人要怎樣才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趕到。賀蘭朔風知道其中的艱難困阻,因而愧疚更甚。
他的心裡亂成一團麻,每日每夜都在愧疚掙紮中煎熬著。
答應顧硯時守好岑聽南,他沒做到。賀蘭泰的人在岑聽南眼底下將人傷了,他沒來得??及阻攔。甚至那一日顧硯時都已經趕到,他卻在與顧硯時擦肩而過的車廂裡,被束著捆著,眼睜睜看著顧硯時奔走而過。
賀蘭朔風目眥欲裂,不能動??彈。
他就像一個被斬斷了手腳的廢物,什麼都做不到。
他快要將碗都捏碎,沉默地低下頭去。
“你好好喝藥,好好休息,顧硯時一定會跟上來的,你不能垮。”他艱難地,隻能擠出這樣一句不像樣的寬慰。
岑聽南掀著眼,問了一句:“你用什麼條件,跟賀蘭泰換我的平安。”
賀蘭朔風一愣。
“沒什麼。”他垂下眼,有些亂,良久自嘲一笑??,“我終究是南羌的少主,想守心上人平安,這點小要求總能被滿足的。”
他又放低聲音:“總之,你快些將身??子養好,我讓我的人沿途給顧硯時留了記號……”
“篤篤篤。”
賀蘭朔風話說到一半,岑聽南靠著的那麵車壁,突然自外頭傳來敲擊的聲響。
岑聽南驚得??寒毛豎起。
“兩位,悄悄話說完了嗎?”賀蘭泰帶著笑??的聲音傳進來,讓人不寒而栗,“說完就請出來看看,這是哪位的手下人吧?若不是你們的人,我可就……送他上路了?”
賀蘭朔風抿著唇,掀開簾跳了出去。
岑聽南挪著病體,借著窗看外頭。
是賀蘭朔風口??的手下,五花大??綁跪在雪地裡頭,滿身??都是傷。
賀蘭泰輕飄飄扔出一把刀:“真??是不巧了少主,有人見到您的護衛,沿途跟著我們,還在樹上、牆上、青磚上刻了不少痕跡。”
“還好,我們的人都抹掉了。”賀蘭泰吹著手指,渾不在意,“少主若再做這樣的手腳,我可隻能也給少主上鐐銬了。”
賀蘭朔風捏緊拳,壓抑著怒火:“把人放了。我不會再動??手腳。”
賀蘭泰:“多謝少主體恤下屬不易。”
賀蘭朔風啞著嗓開口??:“找間客棧歇腳,岑聽南高熱未退,再走下去容易出人命。”
賀蘭泰:“不行。這小娘子的夫婿一路追得??緊,至少等再過三??座城,才能確保將他甩開。”
賀蘭朔風:“他早就追不上來了!你們的人亮了身??份,他隻會以為你帶著人一路南下。為了甩開他,你特意繞經北戎,這還怕人追上來?!賀蘭泰什麼時候如此沒種了!”
賀蘭朔風字字挑釁,賀蘭泰卻不吃這套。
“那是顧硯時。”終究,他隻留下這樣一句,輕飄飄落在空裡。
因為是顧硯時,所以多小心都不為過。
因為是顧硯時,若真??被他抓住,那這一車隊的人,都得??萬劫不複。
賀蘭泰不急,不會拿一車隊人的命去賭。
“早知如此,你何苦帶上岑聽南。”賀蘭朔風幾乎是從??齒縫裡逼出這樣一句。
賀蘭泰倒頗有耐心:“唔,小娘子身??份特殊,去了北戎或有大??用。好了少主,我們得??趕路了,天寒地凍,快些上車吧。”
岑聽南閉著眼放下車簾,強迫自己開始睡覺。
賀蘭朔風說得??對,她得??養好體力,找機會逃出去。南羌人帶著自己去北戎,若以她來威脅爹爹退兵,或是同??北戎做一場交易,那會真??正將岑家置入死地。
如今這境地,岑聽南隻希望顧硯時,真??的能快些追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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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希望總愛同??人作對似的。
車隊腳步不歇地走了三??日三??夜,身??後也沒有任何車馬追趕的跡象。
賀蘭泰似是終於??放下心,見天已入夜,大??發慈悲尋了間客棧歇腳。
賀蘭泰一行人湧進去,便將客棧占了大??半。三??三??兩兩入座,叫了吃食。岑聽南坐在賀蘭朔風身??邊,無聲無息地看窗外飄雪。
這客棧門庭寥落,除他們外,就隻有零星一兩桌食客正在飲酒,其中一桌叫了掌櫃結賬。
掌櫃的與他們或是熟識舊友,打趣了幾句:“怎麼今日這樣早就不喝了。”
那中年絡腮胡食客擺擺手,帶著幾分罕見的難為情:“今日是我閨女生辰,答應了小姑娘,要早些回家,喝多了回去要被臭罵一通咯。”
客棧裡零星幾個人都帶著善意地笑??起來。
病懨懨歪了幾日的岑聽南聽見這話,才後知後覺想起來,她的生辰……都過了。
從??前的生辰總是一家四口??過的,熱鬨、溫暖,還有許多她愛吃的甜食。
顧硯時還特意讓相府的廚子為她學了那道蜜汁山楂淋芋頭,可惜也沒能吃上。
岑聽南悄悄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顧硯時有沒有替她好好安撫娘親。
娘親該擔心她了。
她靠著賀蘭朔風,鼻頭微不可察酸了下。
賀蘭朔風側頭看她:“怎麼了?”
岑聽南搖了搖頭,不想多說。
賀蘭泰給自己倒了杯酒,溫和地笑??道:“可是路上累了?彆擔心,再過三??日,我們便進入北戎地界,屆時就不會這麼辛苦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關心她,他們多熟稔似的。
岑聽南麵無表情地移開眼。
下一瞬卻又被那桌食客的對話將注意力引了回來。
“聽說了嗎?”其中一文人模樣的舉起杯,“咱們那位左相……可真??是個癡情種。”
岑聽南倏地扭回頭。
另一人恍然:“你是說左相為了給夫人看病,辭官南下的事?”
“可不是麼,也不知那左相夫人生得??是多國色天香,能讓當朝宰輔為她辭官,帶她求醫。聽說這一路,可遠著呢,還要去南羌。”那文人歎道。
掌櫃的去後廚點完菜出來,也跟著湊趣道:“我也聽往來的客人說了。說是咱們聖上為此勃然大??怒,兩人殿前對峙一番呢。”
另一人:“也是,換我我也生氣啊,年關了,南羌使團都快到京了,事多得??像山一樣!這麼大??一個左相,卻說不乾就不乾了,多新鮮的事呐……還為了個女人。嗤,他堂堂一個左相,什麼樣的稀罕女人找不到?”
文人將杯裡的酒一飲而儘,搖頭晃腦道:“所以這就是為什麼聖上是聖上,左相是左相,而你隻能是個屠夫……”
屠夫一拍桌子:“孃的,看不起屠夫啊?有本事你彆吃這盤豬頭肉啊,還不是老??子砍的!”
掌櫃的抖著肩膀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才道:“不過我可聽說了,咱們聖上氣歸氣,最後還是特意批了左相大??人長假,讓他安心帶著夫人去求醫,左相位會為他一直空置!這可真??是天大??的體麵啊。”
屠夫傻眼了:“這也行?你藏龍椅下聽的啊?怎麼一個個知道得??如此清楚。”
文人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瞧了屠夫一眼:“城裡城外,說書??先生都講著,北戎那邊怕是都知曉了。就你個屠夫不知道……”
兩個喝醉的人,就著顧硯時的傳言,下了一場酒。
窗外雪漸漸小了。
等小二上完菜,賀蘭泰舉著杯,話裡都是愉悅:“來吧二位,讓我們為南下求醫的癡情顧相,舉個杯吧。”
本來一直垂首,悶悶不樂的岑聽南卻突然彎了下唇。
顧硯時那個老??狐狸,真??的是南下了麼……?
還有這比顧硯時本人來得??還快的傳聞,真??沒他的手筆?
她纔不信。岑聽南驟然心情就好了。
她很快藏起彎了一瞬的唇,抬首厭惡地瞪著賀蘭泰:“誰要同??你飲酒!將顧硯時耍得??團團轉你很得??意麼?”
賀蘭泰唔了聲,不緊不慢道:“不敢不敢,也就三??分得??意?來之前總聽王上提起這位大??名??鼎鼎的左相,自然就上了些心。”
“誰想呢,不過一招聲東擊西……”
賀蘭泰哂笑??著:“看來小娘子的夫君,多少有些名??不符實了,不如考慮考慮我們少主?這位可是未來的南羌王,名??符其實。”
“賀蘭泰!”賀蘭朔風低低斥道。
賀蘭泰猶不住口??:“小娘子放心,我們南羌民風開放,並不介意女子二嫁。若小娘子哪一日沒了退路,可要記得??,瞧一瞧我們少主。”
賀蘭朔風愣了愣,竟沒有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