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著說話不腰疼 第188章 我大奶奶之死(4)
我爺老子一個匍身下地,跪在我大奶奶的靈前,大哭道:“娘,娘,兒子不孝,回來晚了!”
我爺老子給我大奶奶三跪九拜年,每一拜,不僅雙膝、雙掌貼著地,而且,胸膛、額頭也貼了地。
我二奶奶看到我爺老子回來,那個樣子,分明和傳說中的紅毛野人差不多,心痛得不得了,表麵上卻說:“三伢子,你還記得有一個家嗎?”
我二奶奶茴香,把我爺老子扯著歇房裡,問:“崽寶寶,吃飯了沒有?”我爺老子說:“還沒有呢。”我奶奶說:“你自己燒一壺開水,好好洗個頭,洗個澡。身上臭烘烘的,近不得聞!我幫你去煮飯菜。”
我二奶奶走到堂屋隔壁的廚房裡,我七姑母紫蘇正在燒柴火。紫蘇說:“二嬸,我曉得你的心思,是想幫決明弄一點吃的吧。哎呀,今年這個爛年頭,當真爛得要不得了。大哥茅根死了;二哥瞿麥呢,遠走高飛了;大嫂黃連、三姐曲蓮,四姐半夏,五姐夏枯,嫁了。現在,我孃老子又死了。老的隻剩下我爺老子、二叔和二嬸;小的隻剩下我和三弟決明瞭。我已經答應茄子坳的麥冬家,明年的花朝節,就嫁過去。原來好大一家子人,死的死,嫁的嫁,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當真想不到呀。”
我二奶奶抹著眼淚說:“紫蘇,現有的事實是,我們兩戶人家,隻有一個三伢子決明一個男丁,當真是千擔的禾種,隻剩下一根秧了。你出嫁之後,記得多回幾次孃家,看看你嫡親親的弟弟。”
紫蘇說:“我曉得的,二嬸。”
到了二十九日上午,我家所有的客人都到了添章屋場。吉祥寺的媠奶奶瞿香,茄子坳麥冬的母親和父親,南金塘蘇木和夏枯夫妻,法壇裡的曲蓮和方海夫妻,洪家洲過去東來灣的半夏和天冬夫妻,壺天麻紗塘銀花和空青夫妻,雙江口烏雲山上的黃連與雪見夫妻,一個更比一個悲傷。
我爺老子頭戴著三棱冠,手拿著白紙條纏繞的磕碰棍,給所有的來賓行大跪之禮。
雪見哥哥至少名義上是茅根哥哥!所以,我雪見哥哥,必須和我七姑母紫蘇一樣,跟在做法事的師公子週六老倌後麵,捧著靈位,一起兜兜轉轉。週六師公穿著花花綠綠的長袍子,右手揚著小小的經幡,高聲唱著什麼。旁邊的法師,夾著屁股,抓起一個牛角,向空中吹出一連串的噪音:
“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
週六師公唱到最**的地方,幾乎把胸中的一口氣憋儘,一隻嗩呐慌忙為他掩飾窘狀。一個打鼓的漢子,一個擊銅鈔的漢子,亦扯著嗓子,同唱著什麼。
安門前塘旁邊的兵馬大道上,放三眼銃的漢子,對著生發屋場背後,歪脖子油子樹上的老鴉巢,連放三銃。
我的三姑母曲蓮,四姑母半夏,有了身孕,我二奶奶早把她們拉到一邊。我的幾個姑爺,穿著麻皮,必須跟在師公子後麵,拜年,磕頭。
最有意思的是我大伯母黃連,睜大眼睛,傻傻地望著眾人。彷彿,這場喪事,與她並無半毛錢關係。
木賊從壺天麻紗塘一來,就對衛茅哥哥發火:“老實交待!我回壺天這段時間,你有沒有和公英姐姐玩麻雀子嫁女的遊戲?”
衛茅直接給木賊一百個蔑視的眼神。
木賊恨得想抓住衛茅的手臂,給他送上一排牙齒印。
木賊打不過衛茅,隻好去問公英。“姐姐,姐姐,我們下午玩遊戲?”
公英說:“外婆死了,我哪還有心情,和你玩遊戲?”
安門前塘兵馬大道上,三眼銃連續響了六次。滑石痞子過來說:“枳殼大爺,你的結拜兄弟都來了!”
包括阿魏痞子、厚樸痞子,我大爺爺的結拜兄弟,原來有三十六個。如今,死的死,逃得逃,隻剩下三十個。
我大爺爺慌忙站起來,前去迎接。
兩個白鬍子老倌,抬著一個花圈,走在最前麵。後麵兩個人,擎著兩柱黑紗祭幛。
阿魏痞子和他的袖珍夫人,走在祭幛的後麵。阿魏痞子過來,握著我大爺爺的手,說:“盟弟,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節哀,節哀!”
三十個盟兄弟,整齊劃一,給我大奶奶行了跪拜之禮。
大科新邊港思樂村杜鵑的母親,杜家的老帽子,不曉得是誰告訴了她,我大奶奶死了,也急急忙忙趕過來,坐在我大奶奶的靈前,擠下幾滴老濁淚,乾嚎了幾十句。
吃過晚飯,週六師公說:“準備拜百零八拜。”
二木匠江籬,喊了幾個人,將我大奶奶的棺材移到堂屋正中。滑石痞子說:“戴白布的孝子,都來湊個熱哄。”幾十個人,圍成一個長長的圈子,一直延伸到地坪裡。走一個圈,停下來三次,每次拜三拜年。
拜完百零八拜,我二十五伯說:“封殮時間已到!孝子賢孫,想見我大嬸嬸最後一麵的,趕快過來啊!”
關緊大門,點上蠟燭,二木匠江籬和他的師兄,雙手捧起棺材棺子,放在旁邊的春凳上。我大爺爺扶著棺材,伸手去摸我大奶奶的臉,說:“老帽子,老帽子,老倌子喊你,你可曾聽得見?”
我二十五伯說:“大叔,大叔,老嬸子的樣子,既沒有痛苦,又沒有興奮,和平時一樣,栩栩如生呢。”
我大姑母金花、二姑母銀花、三姑母曲蓮、四姑母半夏、五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蘇,我爺老子決明,扯著嗓子,一齊痛哭。
我大伯母黃連,懵懵懂懂,問雪見:“茅根哥哥,躺在棺材裡的那個老帽子,是誰呀?”
雪見說:“你當真是個古董呢!躺在棺材中的老帽子,是我茅根的親孃老子,你的婆婆,慈菇呢。”
“她是我孃老子?我不相信。”黃連說:“我孃老子,怎麼可能會死呢?”
這時候,我二十五伯說:“所有的人,都站到一邊去,要封殮了!”
我二十五伯解開綁在我大奶奶手中的布繩子,將一張師公子製度過的地契書,塞給我大奶奶腰上的工具袋裡,然後將七床壽被,給我大奶奶蓋上。
二木匠早已準備好桐油和石灰熬過的漿水,用一個棕把子,均勻在塗在棺材的合口處,再將棺材蓋子蓋上。二木匠跳到7蓋子上,雙腿向下一蹬,棺材與蓋子的介麵處,桐油石灰漿,流下來。我二十五伯趕忙貼上一圈毛邊紙。
四個排柵上,用豬牯鑽打上一個個孔,再釘上防鬆動的竹簽子,封殮,算是完成了。
大年三十的早上,天卻下起毛毛細雨來。二木匠等八個年輕漢子,兩個人共用一條車扁擔,穿起棺材旁的棕繩子上。
我二十五伯把手中大米,往棺材上一揚,右腳在地上劃了一個太極圖,右手在棺材上猛地一巴掌,喝道:
“一點乾坤大,
橫達日月長。
周圍十萬丈,
神煞上天堂!
升起啊!”
八字漢子一齊低聲喝道:“升起啊!”踢翻撂棺材的凳子,邁出堂屋,將棺材放在地坪中的矮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