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著說話不腰疼 第60章 夢之燈火
甘銀台木荷樹上的老烏鴉子,跟著我大伯母飛到添章屋場,我二爺爺陳皮,心裡起了疑心,這邪門了,這太不吉利了,一定是黃連這個侄媳婦,走了魂,或者是碰見了不該見的贓東西。
哥哥枳殼,是個不太相信神明的人,陳皮便對嫂嫂慈菇說:“嫂嫂哎,黃連這孩子,越來越癡呆了,要不要請一個高教師傅,幫她製度製度呢?”
“老弟,你的意思,是請哪個師傅?”我大奶奶問。
“要請高教的法師,當然得請吉祥寺的瞭然大師,他的三十六盞荷花燈,星夜放在大河上,將邪惡之物,推盤遞送,遠送彆方,當真靈魂得狠呢。”
“等你哥哥回來,我同他商量商量。”
我大爺爺一把老骨頭,白天乾活,捨得下猛力,到了晚上,三桶涼水衝洗後,巴不得早點爬到床上,打著鼾聲沉睡。
我大奶奶搖著我大爺爺的肩膀,說:“老倌子,你慢點睡覺,我和你說個事噠。”
我大爺爺枳殼,伸出雙臂,打個長長的嗬欠,說:“老帽子,你有什麼事,非得夜裡說?”
“陳皮老弟的意思,要你請吉祥寺的瞭然大師,幫黃連敬一場神,將附在她身上邪惡之物,推盤遞送,送到九州外國去。我呢,想問問你的意思,如何呢。”
“慈菇呢,你曉得的,如今正好饑荒時期,哪來的冤枉錢,去搞什麼神神道道的東西咯。”
“老倌子,我曉得你是個霸蠻人,輕易難得講得進油鹽。不過呢,你也得聽我細心細意的勸,是啵?”
“慈菇,我不是講你的差話,這幾天,你觀察過黃連一舉一動沒有?你和她,講過知心知底的話沒有?”
“老倌子,這一點,我確實做得不夠。”
“慈菇哎,你想過我們的兒子,茅根和瞿麥,為什麼這麼久了,還沒回來呢?”
“想是想過。”我大奶奶說:“但我想念他們,也是白想呀。”
“慈菇呢,我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想念兒子,當然看得淡一點。但黃連這個年輕妹子,想法不同呀。她和茅根,拜堂才幾個月,自然想得深一點,遠一點,癡一點,慈菇,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老倌子,你講的。有道理。明天,我去套一套黃連的話。”
我們家裡,唯一的時髦貨,是黨參痞子臨走時,送給我們的一盞煤油燈,厚實的玻璃座,上麵一個圓圓的鼓,裝著大半盞煤油;中間套上一個鐵皮製的百鍋子,百鍋子有一個小小的撚手,順時針方向,向上撚動燈芯;再向上,是一個三寸長的玻璃燈罩子。
這盞煤油燈,當然,隻能給我大伯母黃連用。
黃連放下厚厚的豎麻繩子蚊帳,掀開左邊的蚊帳,用大蒲扇,放肆把蚊帳裡的花腳蚊子扇出來;再掀開右邊的蚊帳,放肆扇蚊子,反複三四次,再放下蚊帳。
花腳蚊子是扇不儘的,必須點燃煤油燈,套上長燈泡,去照蚊子。
果然,蚊帳上附著十多隻花腳蚊子。黃連把燈盞放在蚊子的下方,貼著蚊子,向上犁上去,花腳蚊子套在魚口燈泡裡,撲騰幾下,發出細微的尖叫,享受著煙火的祭祀。
花腳蚊子燒儘後,黃連把燈盞放在裝衣服的木箱子上,吹熄燈火。煤油太貴,自家是買不起的。黨參痞子附送那一瓶煤油,必須省著用。
爬到床上,黃連將蚊帳的開口兩翼,紮在竹蓆子下邊,才放心睡下。
未到一個時辰,一個俊美的男子,擎著一把蒲公英一樣小傘,鑽進蚊帳。男子幽幽怨怨地喊:
“黃連,黃連妹妹!”
“哎。茅根哥哥,茅根哥哥,你怎麼有空時間,來看我?”
連續五六天,黃連的夢,入不了茅根哥哥的夢境,黃連正在生茅根的氣呢。
“妹妹哎,哥哥以後,有大把大把的空時間,黏著你呢。”
“茅根哥哥,你是不是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妹妹啊,哥哥這一世,恐怕再也回不了家了!”
茅根哥哥隻是傻傻的流量,並不回答黃連的問話。
“茅根哥哥,你說話啊,把你心裡所有的話,統統告訴我啊。”。黃連心腸最軟,見不得其他人流淚,自己跟著,眼淚花花地流下來。
黃連說:“茅根哥哥,你親親我。”伸手一抱,茅根哥哥忽然不見了。
翻來輾去,黃連到下半夜,才勉強入睡。剛睡下不久,黃連看到,茅根哥哥,變成一隻可憐的蚊子,鑽到煤油燈的燈泡裡,撲騰幾下,尖叫一聲,享受著燈火的祭祀。
有一隻手,在輕輕地拭去黃連臉上的淚水。黃連說:“茅根哥哥,茅根哥哥,我曉得你,終究捨不得我。”
睜開眼睛一看,哪裡是茅根哥哥,是自己的婆婆慈菇。
“黃連,你又做壇子夢?”
所謂的壇子,當然是修正立禁的禁壇子,裡麵裝的,全是不乾不淨、不吉祥的東西。
黃連隻是哭,不說話。
我大奶奶把黃連的頭,擁到懷裡,輕輕拍打著黃連的後背,說:“媽媽問你,你是不是看到了不乾不淨的東西?”
黃連抬起頭,淚光閃閃,說:“娘,娘,你們硬說我身上附著邪物,那是茅根哥哥的魂魄!”
這句話,嚇得我大奶奶一個半死,慌忙講得家人們聽。一家大小,頓時嚇得腿都軟了,欒心跳到口裡來了。我表哥木賊,被嚇哭了。木賊拱進外婆的懷裡,哭著喊著:
“我要大舅舅,我要大舅舅!”
接著,木賊慟死了慟死了地哭。
我大爺爺枳殼,嚇得臉都綠了,連忙問黃連:“你怎麼曉得,茅根的魂魄,附在你身上?”
黃連當然不能說,茅根哥哥變成了一隻蚊子,被燒死了。黃連說:“這有什麼稀奇?茅根哥哥的靈魂,附在我身上,我的靈魂,附在茅根哥哥的身上,這才叫做真正的夫妻,靈魂相擁。”
呀呀呀,原來是這樣啊,一家人懸嗓子裡的欒心,陡然掉回原處。
我大爺爺說:“請厚樸痞子過來,摸一手脈,給黃連妹子,開幾劑補腦安神的中藥吧。”
全家人,隻有我二爺爺一個人,欒心依舊懸在嗓子裡。茅根瞿麥兩兄弟,插的晚稻都快分孽了,還沒有回來,估計是出了什麼大好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