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半仙算命 第一章
-
1
求子心切
山東曆城東門外,五十歲的土財主李德福正坐在堂屋裡長籲短歎。窗外春光明媚,院中桃花開得正豔,他卻無心欣賞。管家李忠端來新沏的龍井,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爺,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李德福重重地歎了口氣:我李家三代單傳,到我這裡眼看就要斷了香火。這偌大的家業,將來要傳給誰啊
正說著,妻子王氏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她雖已年近五十,卻保養得宜,穿著絳紫色的綢緞襖裙,髮髻上插著一支金鳳釵。
老爺又在為子嗣的事發愁王氏在太師椅上坐下,我昨兒聽隔壁張嬸說,城南新來了個算命先生,人稱張半仙,算得極準。不如請他來算一算
李德福皺眉道:這些江湖術士,十個有九個是騙子。
寧可信其有。王氏勸道,我孃家表姐多年不孕,就是聽了算命先生的話,改了臥房方位,第二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
李德福沉吟片刻,終於點頭:也罷,就請來看看。
三日後,張半仙乘著轎子來到李府。他約莫四十歲上下,身穿藏青色長衫,手持一柄烏木摺扇,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完全不像尋常瞎子那般渾濁。
在正廳落座後,張半仙要了李德福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半晌,突然麵露喜色: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李德福連忙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張半仙捋著鬍鬚道:老爺命中註定有子,而且是個富貴雙全的命格。我細推流年,明年開春必有喜訊。
王氏喜形於色:先生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張半仙信誓旦旦,此子命帶文昌,將來必定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不過...他突然欲言又止。
李德福急切地問:先生但說無妨。
此子命格太貴,需得先破後立。老爺需多做善事,廣積陰德,方能保他平安長大。
王氏連忙吩咐丫鬟取來十兩銀子作為酬謝。張半仙推辭不過,隻得收下,臨走時又說:待貴公子降生,我再為他細批八字。
送走張半仙後,李德福興奮地在廳中踱步:若真如他所言,我定要重金酬謝!
王氏卻暗自憂心。她月事已斷多年,如何還能生育但看著丈夫期盼的眼神,她咬了咬牙,心中已有了主意。
當夜,王氏悄悄喚來心腹丫鬟春桃:你去打聽打聽,附近可有剛出生的男嬰記住,要找父母雙亡的孤兒...
春桃會意,悄聲應道:夫人放心,奴婢這就去辦。
窗外,一彎新月掛在樹梢,照在李府高牆深院內,映出一片清冷的光。
2
假孕風波
轉眼三個月過去,王氏的肚子依舊平坦如初。這日清晨,她對著銅鏡輕撫腹部,眉頭緊鎖。春桃端著燕窩進來,見狀低聲道:夫人,老爺今早又差人去藥鋪抓了安胎藥...
王氏猛地將梳子拍在妝台上:這該如何是好!她咬著嘴唇思索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春桃,你去把劉婆子悄悄請來。
劉婆子是東街有名的穩婆,與王家有些遠親。晌午時分,她鬼鬼祟祟地從後門溜進內院。王氏早已備好茶點,見劉婆子進來,連忙起身相迎。
老姐姐,王氏拉著劉婆子的手坐下,我這兒有樁難事...
劉婆子聽完來龍去脈,綠豆小眼滴溜溜一轉:老身倒是有個主意。城南閔家媳婦前日難產死了,留下個男嬰,閔老二窮得揭不開鍋,正想尋個好人家...
王氏大喜:就這個孩子!不過...她猶豫道,老爺精明,如何瞞得過
劉婆子拍著胸脯保證:夫人放心,老身接生幾十年,保管做得天衣無縫。她從袖中掏出一個棉墊,先用這個充數,待月份足了,就說早產...
當夜,王氏悄悄將棉墊綁在腰間。次日清晨,她故意在丈夫麵前作嘔。李德福喜出望外,親自扶著妻子到院中賞花,又命人備下十全大補湯。
轉眼到了臘月,王氏懷孕已近七個月。這日大雪紛飛,劉婆子匆匆趕來:夫人,閔家孩子染了風寒,怕是不行了!
王氏驚得打翻了茶盞:這可如何是好
老身又尋到一個,劉婆子壓低聲音,西街賣豆腐的周家媳婦剛生了雙胞胎,養不起...
正月初八這天,王氏突然臨盆。劉婆子帶著兩個幫手在內室忙活了兩個時辰,終於抱出個哇哇大哭的男嬰。李德福在門外聽得喜訊,激動得老淚縱橫。
恭喜老爺,是個大胖小子!劉婆子將裹在錦被中的嬰兒遞過來,雖說是早產,可壯實著呢!
李德福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見那嬰兒麵色紅潤,完全不似早產兒,心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喜悅很快沖淡了疑慮,他當即吩咐管家準備三牲祭祖,又命人打造神機妙算的金匾送給張半仙。
滿月宴這天,李府張燈結綵。李德福抱著兒子接受賓客道賀,忽然門房來報:老爺,有個叫孫大富的求見,說是張半仙的老相識。
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大步走進來,衝著張半仙嚷道:好你個張瞎子!五年前你說我孫大富必定發橫財,我等到今日卻成了叫花子!他指著李德福懷中的嬰兒,這孩子分明是...
張半仙臉色驟變,急忙打斷:孫兄醉了!轉身對李德福拱手,此人瘋癲,胡言亂語,還望老爺見諒。
李德福不悅地揮手讓下人將孫大富趕走,卻冇注意到王氏瞬間慘白的臉色。待賓客散儘,王氏悄悄喚來劉婆子:去查查那個孫大富,看他都知道些什麼...
3
溺愛成禍
李富貴三歲那年,一場高燒險些要了他的小命。王氏整夜守在床前,眼淚將繡花枕巾浸濕了大半。李德福更是急得團團轉,把城裡最好的大夫都請了個遍。
老爺,小少爺這是命格太貴,需得格外嗬護。張半仙掐指一算,煞有介事地說,要破此劫,需用金器鎮魂。
第二日,李德福便命銀樓打了副純金的長命鎖,沉甸甸地掛在富貴脖子上。孩子病癒後,夫妻倆更是視若珍寶,連走路都怕他磕著碰著。
爹,我要騎大馬!五歲的富貴扯著李德福的鬍子。
好好好。已過天命之年的李德福當真跪在地上,任由孩子騎在背上滿屋爬。老腰疼得直不起來,臉上卻堆滿笑容。
王氏在旁看得心疼:老爺仔細腰傷!
不妨事。李德福喘著氣說,我兒將來是要中狀元的,現在寵些也無妨。
轉眼富貴七歲,該開蒙讀書了。李德福特意請了落第秀才周先生來家坐館。第一日認字,富貴將《三字經》撕得粉碎。
小少爺性子活潑...周秀才戰戰兢兢地解釋。
無妨無妨。李德福擺擺手,我兒天資聰穎,這些粗淺學問不學也罷。
臘月裡,富貴吵著要吃鮮荔枝。李德福派人快馬加鞭從南邊運來,花費的銀錢夠尋常百姓家吃半年。荔枝送到時已有些變色,富貴抓起就砸在仆人臉上:狗奴纔拿爛果子糊弄我!
混賬東西!李德福怒喝一聲,卻是衝著跪在地上的仆人,還不快去換好的來!
這年冬至,李德福帶著十二歲的富貴去祠堂祭祖。孩子趁人不備,將祖宗牌位推倒一片。族老們氣得鬍子直抖,李德福卻笑道:童言無忌,祖宗不會見怪的。
與此同時,城南破廟裡,孫大富正裹著稻草瑟瑟發抖。自那日在李府鬨事後,他愈發窮困潦倒,連棲身的茅屋都被債主拆了抵債。
張瞎子害我不淺!孫大富啃著發黴的窩頭咒罵。忽然廟角閃過一道金光,他撥開雜草一看,竟是個鏽跡斑斑的鐵匣子。撬開一看,裡麵整整齊齊碼著二十錠雪花銀!
真...真的發財了孫大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忽然想起張半仙當年的話:你要先敗到寸草不留,方能時來運轉...
次日清晨,孫大富穿著新做的綢緞長衫,昂首挺胸走進張半仙的算命館。正在喝茶的張半仙見到他,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先生真乃神算!孫大富將十兩銀子拍在桌上,這些年來我錯怪您了!
張半仙撚著鬍鬚,高深莫測地笑道:命理之說,豈是凡夫俗子能參透的
訊息傳到李府,李德福對王氏感歎:張先生果然神機妙算!卻冇看見妻子眼中閃過的憂色——自從孫大富出現後,她夜夜難眠,總怕當年的秘密被揭穿。
而此刻的西廂房裡,李富貴正指揮小廝把他不喜歡的飯菜倒進茅坑。窗外春光正好,照在他脖頸上沉甸甸的金鎖,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4
算命解惑
孫大富暴富後的第三日清晨,他特意換了身嶄新的杭綢長衫,腰間繫著白玉佩,乘著新買的青布小轎來到張半仙的算命館。館前那棵老槐樹正開著串串白花,香氣撲鼻。
先生救命!孫大富剛跨進門檻就高聲喊道,把正在打盹的張半仙驚得一哆嗦。
張半仙眯著盲眼循聲望去:這不是孫老弟嗎大清早的...
我有十萬火急的事!孫大富從袖中掏出一個紅綢包袱,嘩啦啦倒在桌上——竟是十個鋥亮的銀元寶,這是謝禮,求先生指點迷津!
原來前日孫大富在茶館偶遇一個上海來的布商,邀他合夥做洋布生意,承諾一年可翻三倍利錢。
張半仙摸著銀元寶,眉頭漸漸皺起。他讓孫大富報了生辰八字,掐指推算良久,突然哎呀一聲。
如何孫大富緊張得額頭冒汗。
你今年命犯水厄,尤其忌東南方向。張半仙壓低聲音,上海地處東海之濱,你若去了,輕則破財,重則...
有性命之憂孫大富臉色煞白。
張半仙神秘地搖搖頭:比那更糟。你命中將發的橫財,怕是會化作泡影。
正說著,門外傳來馬蹄聲。李府的家仆來請,說老爺要給小少爺批流年。張半仙匆匆收拾卦筒,對孫大富道:你且回去,三日內莫要做重大決定。
到了李府,張半仙剛下轎就聽見後院傳來哭喊聲。管家苦著臉解釋:小少爺非要騎狗,被咬了一口...
書房裡,李德福正為八歲的富貴擦拭傷口。孩子哇哇大哭,一腳踹翻了藥箱。
先生來得正好!李德福如見救星,這孩子近來總是受傷,您給看看是不是衝撞了什麼
張半仙要了富貴生辰,排開八字細細推算。忽然他手指一顫,茶盞被打翻,褐色的茶湯在宣紙上暈開,像一灘血跡。
不好!張半仙失聲叫道,小公子命帶'將軍箭',這煞氣專克男丁,六歲前最是凶險!
王氏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這可如何是好
需得做七天法事化解。張半仙掐著手指,還要打製純金護身符,刻上北鬥七星...
李德福連連點頭,當即吩咐賬房支取二百兩銀子。正要細問,忽見小廝慌慌張張跑來:老爺不好了!小少爺把祠堂的祖宗畫像都扯下來了!
待眾人趕到時,隻見富貴騎在供桌上,手裡揮舞著撕破的畫像,地上散落著香爐燭台。李德福剛要發火,想起張半仙說的煞氣,又硬生生把話嚥了回去,反而溫言相勸:我兒快下來,仔細摔著...
當夜,李德福輾轉難眠。他披衣起身,悄悄來到富貴床前。月光下,孩子睡得正香,脖頸上的金鎖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李德福輕歎一聲,為他掖了掖被角。
老爺還不睡王氏不知何時站在身後。
我在想...李德福猶豫道,富貴這性子,是不是我們太嬌慣了
王氏立刻變了臉色:胡說!張先生不是說了嗎我兒命格貴重,自然與尋常孩子不同!
與此同時,城南客棧裡,孫大富正對著燭火發呆。桌上擺著兩份契約——一份是上海布商的合夥文書,一份是本地錢莊的入股合約。
水厄...橫財...他喃喃自語,眼前浮現出張半仙凝重的表情。最終,他顫抖著手在上海契約上按了個指印,卻將文書鎖進了箱底。
次日清晨,孫大富頂著黑眼圈來到錢莊,在本地合約上鄭重簽字。掌櫃笑道:孫爺明智,這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孫大富望著門外淅淅瀝瀝的春雨,突然打了個寒戰。他想起昨日聽到的訊息——那上海布商的貨船在吳淞口遭遇風浪,整船絲綢沉入海底。
5
法事風波
六月初六這天,天還冇亮,李府上下就忙活開了。張半仙特意囑咐,破解將軍箭必須選在天赦日,還要湊齊三陽開泰的時辰——卯時做法事,辰時拜城隍,巳時回府安神。
院子裡搭起了三丈高的法壇,四角掛著青、紅、白、黑四麵令旗。張半仙頭戴蓮花冠,身披八卦袍,手持桃木劍,在壇上踏罡步鬥。二十四個小道童分列兩側,齊聲誦經,聲震屋瓦。
老爺,香燭備好了。管家李忠捧著鎏金香案,小聲提醒。李德福點點頭,看了眼還在賴床的富貴,輕聲道:讓孩子多睡會兒,法事要緊處再叫他。
壇上張半仙突然大喝一聲,桃木劍直指東方。一陣怪風捲過,供桌上的燭火齊刷刷熄滅。圍觀的下人們驚呼後退,王氏更是嚇得跌坐在椅子上。
煞氣已現!張半仙劍尖挑起一道黃符,符紙無火自燃,速請公子登壇!
富貴被奶孃抱上法壇時還睡眼惺忪。張半仙將一枚刻著北鬥七星的純金符掛在他脖子上,又用硃砂在他額頭畫了道符咒。孩子突然驚醒,哇哇大哭著要扯金符。
使不得!張半仙急忙按住他的小手,這是保命符!
辰時三刻,李德福按吩咐帶著富貴前往城隍廟。烈日當空,他親自抱著孩子,一步一叩首。富貴穿著厚重的法衣,熱得小臉通紅,不住地踢打哭鬨。
再忍忍,乖。李德福氣喘籲籲地哄著,後背的綢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跟在後麵的王氏心疼得直抹眼淚,卻不敢違背張半仙的囑咐——必須由父親親自抱著孩子完成儀式。
城隍廟前,李德福跪在滾燙的青石板上,將三炷高香舉過頭頂。香灰簌簌落在他的白髮間,燙出幾個細小的紅點。富貴突然伸手抓香,李德福躲閃不及,一炷香正戳在孩子手背上。
啊!富貴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李德福手忙腳亂地檢視傷勢,卻聽見張半仙在身後厲喝:莫要中斷!煞氣反噬更凶險!
直到巳時末,法事才全部完成。回府的路上,李德福腳步虛浮,眼前陣陣發黑。經過東街口時,他恍惚看見孫大富站在新開的綢緞莊前衝自己拱手。剛要還禮,突然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在轎子裡。
老爺!隨從們慌忙圍上來。隻見李德福麵色慘白,嘴唇青紫,手裡還死死攥著富貴的一隻小鞋。
訊息傳到府裡,王氏當場暈厥。張半仙掐指一算,連聲道:不妨事,這是替公子擋了煞!他讓人取來一碗無根水,畫了道符燒化其中,給李德福灌了下去。
傍晚時分,李德福終於悠悠轉醒。他第一句話就問:富貴...金符戴好了嗎
守在床邊的王氏含淚點頭,指了指搖籃——富貴正玩著純金符往嘴裡塞,哪還有半點受過驚嚇的樣子。
窗外,最後一縷夕陽照在院角的法壇上。二十四個鎮煞用的稻草人東倒西歪,其中一個的腦袋不知何時被烏鴉啄去了,空洞洞的脖子在晚風裡輕輕搖晃。
當夜三更,李忠起夜時看見張半仙獨自在法壇前燒紙錢。火光映照下,算命先生那張總是高深莫測的臉,竟露出幾分如釋重負的神情。
6
房產糾紛
八月十五這天,孫大富的新宅院裡飄著桂花香。他正指揮仆人掛燈籠,忽然瞥見牆角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當年低價收他祖宅的趙掌櫃。
趙老闆彆急著走啊!孫大富一個箭步攔住去路,嶄新的杭綢長衫在陽光下泛著青光,今日中秋佳節,不進來喝杯茶
趙掌櫃尷尬地搓著手:孫...孫爺說笑了,老朽還有急事...
急什麼孫大富冷笑一聲,指著雕花門楣,當年你用五十兩銀子強買我三進大院時,可冇這麼著急。
街坊鄰居漸漸圍攏過來。趙掌櫃額頭滲出冷汗,突然瞥見張半仙拄著柺杖經過,如見救星般喊道:張先生!您來評評理!
張半仙聽罷原委,閉目掐算片刻,突然撫掌笑道:妙哉!孫老弟,你今日之富,正源於當日之貧啊!
此話怎講孫大富皺眉。
若非趙掌櫃買你祖宅,你怎會流落破廟不流落破廟,怎會發現窖銀張半仙捋著鬍鬚,此乃天意循環,趙掌櫃實則是你命中的貴人!
孫大富一時語塞。這時小廝跑來稟報:老爺,李府管家來下帖,請您明日赴宴。
待人群散去,趙掌櫃拉著張半仙鑽進茶館,從袖中摸出個沉甸甸的荷包:多虧先生妙語解圍...
張半仙掂了掂銀子,意味深長道:趙掌櫃以後做生意,還須留些餘地。
此時李府正廳裡,清脆的碎裂聲接二連三響起。十歲的李富貴坐在太師椅上,正把成套的官窯茶盞往地上砸。
少爺,這可使不得!老管家心疼地去攔,這是老太爺傳下來的...
滾開!富貴一腳踹翻描金茶幾,我就要聽響兒!
內室裡,王氏對著碎瓷直抹眼淚:這月都摔了三十多個碗了...
孩子高興就好。李德福翻著賬本,頭也不抬,讓窯廠再送兩箱來。
突然,後院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眾人趕去時,隻見書房多寶閣上的前朝青花梅瓶已經粉身碎骨,富貴正拿著雞毛撣子戳地上的碎片玩。
孽障!李德福第一次對兒子發了火,這是祖上從京城帶回來的!
富貴先是一愣,隨即躺在地上打滾哭嚎。王氏立刻撲上去摟住兒子,扭頭衝丈夫嚷道:不過是個瓶子,也值得吼孩子
你!李德福氣得鬍子直抖,突然瞥見碎片中露出張發黃的紙條。拾起一看,竟是當年祖父藏在瓶中的家訓:驕兒必敗,縱子如殺...
話未讀完,富貴突然衝過來搶過紙條塞進嘴裡,嚼了兩下硬嚥下去,得意地衝父親做鬼臉。
當夜,李德福獨自在祠堂跪到三更。燭光搖曳中,列祖列宗的牌位顯得格外森嚴。他摩挲著空蕩蕩的多寶閣,忽然聽見窗外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響——富貴正帶著小廝,把院裡的蘭花盆挨個推下台階。
月光照在迴廊下,那些破碎的瓷片像無數鋒利的牙齒,明晃晃地閃著寒光。
7
生辰鬨劇
十月初八這天,李府朱漆大門上新貼了鎏金壽字,八盞大紅燈籠在秋風中搖晃。天還冇亮,廚房就飄出蒸壽桃的甜香,二十個廚娘忙得腳不沾地。
再檢查一遍禮單。王氏對著銅鏡簪上一支金步搖,彆漏了哪家老爺的賀禮。
李德福正親手將張半仙新批的命單裱在紫檀木框裡。錦緞上墨跡未乾的八字批語龍飛鳳舞:甲午年生,文昌入命,弱冠登科,官至三品...
老爺!管家慌慌張張跑進來,小少爺把新裁的壽袍剪成碎片了!
前院裡,李富貴騎在石獅子上,正用剪刀絞著一匹雲錦。見父親來了,他咧嘴一笑:這些花兒醜死了,我要穿繡老虎的!
巳時剛到,賓客們捧著賀禮魚貫而入。李恩德帶著族學先生跨進門檻時,正聽見張半仙在廳上高談闊論:小公子這八字,放在京城也是萬裡挑一的貴格...
哦李恩德捋著花白鬍須,卻不知《論語》讀到哪裡了
廳內霎時一靜。王氏手中的茶盞噹啷落在案幾上。李德福強笑道:孩子還小,開蒙晚了些...
十歲還小李恩德從袖中取出本《千字文》,來,給叔公背一段。
富貴一把打掉書冊:老不死的!誰要背這個!
滿座嘩然。王氏霍然起身,護在兒子身前:我家富貴是要當大官的,學這些勞什子作甚!
荒唐!李恩德柺杖重重頓地,李家世代詩禮傳家,豈能出個白丁
二叔這話差了。王氏冷笑,張先生早就算過,我們富貴是文曲星下凡,不學也會!
李恩德氣得鬍子直顫,指著牆上命單:就憑這江湖術士的鬼畫符
來人!王氏厲喝,送客!
丫鬟小廝麵麵相覷。李德福剛要打圓場,富貴突然抄起硯台砸向李恩德。老秀才躲閃不及,前襟頓時潑滿墨汁。
反了!反了!李恩德在族人的攙扶下往外走,回頭怒道,這般孽障,遲早敗光李家!
宴席不歡而散。待最後一頂轎子離開,富貴突然蹦上桌子,把剩下的菜肴挨個掀翻。油湯濺到牆上的命單,墨跡漸漸暈開,三品二字化成一團烏雲般的汙漬。
夜深人靜時,李德福獨自在書房摩挲著祖傳的端硯。窗外飄來富貴咯咯的笑聲——孩子正指揮小廝把祠堂的供果扔進茅坑。月光照在硯台上詩書傳家四個陰文小字上,忽然被一片烏雲遮冇。
偏院裡,張半仙正數著今日收到的謝銀。燭光下,他眉頭突然一跳——銅錢卦象顯出離卦。掐指一算,暗道不好,連夜收拾卦筒匆匆離去,連說好的五十兩尾銀都冇敢要。
8
賭場風雲
十三歲的李富貴一腳踹開賬房大門時,李德福正在覈對地契。臘月的寒風捲著碎雪灌進來,吹散了滿桌文書。
又要錢李德福看著兒子貂裘上沾的酒漬,聲音發顫,昨日才支了二百兩...
少囉嗦!富貴抓起硯台砸在青磚地上,墨汁濺得像一灘汙血,劉掌櫃的賭坊等著開盤呢!
管家貓著腰遞上銀票,被少年一把搶過。臨出門時,富貴突然回頭咧嘴一笑:爹,西跨院借我用用老劉家場子太小...
正月剛過,李府西跨院就日夜響著骰子聲。八張黃花梨賭桌邊擠滿了城裡的浪蕩子,丫鬟們端著金漆托盤往來送酒。後牆根下,賣豆腐的周老二天天蹲著撿富貴扔出來的剩菜。
這日清晨,李德福在庫房發現祖傳的田契少了一半。他跌跌撞撞衝到賭坊,隻見兒子正把一疊地契拍在天牌上:全押!
畜生!李德福眼前發黑,那是祖產...
開牌的歡呼聲淹冇了他的嗬斥。富貴大笑著攬過銀票,隨手賞了陪賭的妓女兩張地契:賞你爹種著玩!
二月二龍抬頭這天,縣衙的捕快踹開了西跨院大門。李德福聞訊趕來時,正撞見兒子被鐵鏈鎖著拖出來。王捕頭抖開緝拿文書:李大少爺涉嫌勾結江洋大盜...
冤枉啊!李德福跪在雪地裡磕頭,我兒才十三歲...
十三人群裡突然響起冷笑。孫大富撥開衙役走出來:李老爺,這孩子真是你親生的
雪越下越大。李德福癱坐在冰水裡,恍惚聽見孫大富說當年閔家媳婦難產而死,聽見劉婆子臨終懺悔,聽見周老二哭訴雙胞胎被偷的往事...最後炸在耳邊的,是富貴醉醺醺的嗤笑:老東西,早知道你不是我爹!
一口鮮血噴在雪地上,像極了那年富貴摔碎的硃砂瓶。李德福最後看見的,是兒子被押走時還在向妓女飛吻的輕佻模樣。
當夜,李家祠堂的梁柱突然斷裂,列祖列宗的牌位砸得粉碎。守靈的老仆說,老爺嚥氣前一直攥著半張被血浸透的田契,上麵詩禮傳家的印章紅得刺眼。
而此時的縣衙大牢裡,李富貴正用金鈕釦跟獄卒賭骰子。窗外飄來的紙灰沾在他臉上,少年嫌惡地擦了擦:晦氣!
9
家破人亡
清明這日,李家大宅飄著細雨。王氏躺在病榻上,聽著窗外族人清點財產的吆喝聲。自從李德福氣絕身亡,族老們便以異姓亂宗為由,帶著縣衙文書來收宅院。
夫人,該吃藥了。宋嬤嬤端來藥碗,卻被王氏一把打翻。
吃什麼藥!王氏嘶啞著嗓子,我兒還在大牢裡...
話音未落,院裡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族人正指揮工匠拆除祠堂匾額。那塊詩禮傳家的金匾摔在地上,裂成兩半。
宋嬤嬤突然跪在床前,老淚縱橫:老奴對不起夫人!當年劉婆子臨終前說...說小少爺其實是...
住口!王氏猛地坐起身,枯瘦的手指掐進被褥,我兒是要當大官的!張半仙明明算過...
窗外雨聲漸密。突然傳來一陣嘈雜,隻見幾個衙役押著李富貴走進院子。少年衣衫襤褸,腳鐐磨得血肉模糊,哪還有半點貴公子模樣。
娘!富貴撲到窗前,快拿銀子打點!縣太爺說交五百兩就放人!
王氏哆嗦著去開妝奩,卻隻摸到幾枚銅錢。身後傳來族老的冷笑:宅子地契都已過戶,哪來的銀子
雨幕中,張半仙的徒弟慌慌張張跑來報信:師、師父昨夜被孫大富捅死在算命攤上!孫爺說...說被騙了二十年...
王氏突然狂笑起來,笑聲混著雨聲格外淒厲。她一把扯下帳幔,露出床底暗格——那裡藏著一包當年劉婆子寫的認罪書,和半塊染血的繈褓。
兒啊...王氏顫抖著摸向窗欞,你本姓周...
富貴卻突然暴起,抄起花盆砸向母親:老賤人!誤我前程!瓷片劃過王氏咽喉,濺起一道血線。
三日後,人們在破廟發現孫大富的屍首。這個曾經的乞丐新貴,死時懷裡還揣著張半仙當年寫的命書,上麵富甲一方四字被血浸得發黑。
而李富貴最終流落街頭,成了個見人就傻笑的瘋子。每逢雨夜,總能在李家廢墟前聽見他嘶啞的喊聲:我娘說了...我是要當大官的...
秋風捲著枯葉掠過殘垣,將那些算命紙灰吹得紛紛揚揚。其中一片殘紙上,文昌入命四個字依稀可辨,正巧蓋住了牆角一株新長的野草——那是周家當年被偷的雙胞胎弟弟,如今在廢墟裡悄悄紮了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