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沉淪 [追妻] 第22章 22/入水【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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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入水【】
江月棠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檔案室走出來的。
腳下的路像踩在棉花上,
隻有掌心那張照片真實得發燙。
樓道裡光線昏黃,風一吹,鐵窗咣噹一聲響,
像是為亨通船業的曆史輕輕合上蓋子。
江月棠站在老廠區行政樓的台階上,停下腳步,
低頭看那張照片:
「1991年,歸航,
長洲島。」
海風透過窗縫灌進來,
拂動紙角的沙沙聲,訴說著一段塵封太久的秘密。
江月棠的記憶越發清晰,她十分肯定,這半張畫麵,
她曾在孟長洲書房裡見過。
她剛搬進孟家的那個夏天,
孟長洲把書房鑰匙交給她:“裡麵的書和資料,
隨便看。”
有一回,她踩著梯子去取高處的書,
腳下一滑,整個人摔了下來。她本能地伸手亂抓,卻意外扯開了書架最頂端、唯一上了鎖的抽屜。
抽屜被撞開,
裡麵隻放著一張老照片,被從中間撕開,隻剩下一半。
畫麵中,一個女人坐在船頭,眼神溫柔,
視線卻落向照片缺失的另一側。
她冇看幾眼,
就被聞聲趕來的孟長洲打斷了。
孟長洲先是關切地問她有冇有摔疼,眼神一如既往地溫和。但當他看到那半張照片,
臉色倏地一沉。
他什麼都冇說,隻彎腰拾起照片,重新鎖進抽屜。哥哥動作一如往常利落剋製,可那一刻的沉默和他眉眼間的痛意,是她從未見過的。
江月棠之前一直想不明白那張照片的“深意”,而今天,記憶裡的畫麵和現實重疊,照片終於在她手中拚合完整。
船頭上,那被撕掉的另一側,是一個笑得張揚的男人,梁濤升。兩人並肩而坐,風吹起莊綺貞的白裙。
她在看他。
江月棠捧著照片,指尖顫了顫……
原來哥哥珍藏的那半張照片,拚起來以後,竟然是這樣一段極其隱秘的情史。
她正出神地看著,身後突然響起一句帶著粵腔的聲音:“哎喲,這張船照還在啊?”
江月棠一驚,回頭看去。樓梯上,陳阿嫲正扶著一個穿著橘色印花襯衫的大姨走下來。
江月棠餘光掃了一眼這位大姨,不動聲色地試探道:“這照片,是在長洲島那邊拍的吧?”
她冇問是誰,也冇問時間,刻意留了空檔。
這是哥哥教她的:“套話不是問,是引,得釣。隻鋪話頭。”
果然,大姨果真自己接了下去:“你唔認得啊?那時候,他們兩個近到……嘖嘖……個裙都給風吹起來了!”
江月棠冇打斷,隻靜靜看著她說。心中卻暗自點頭:果然,莊綺貞小姐和梁濤升之間,絕不隻是一張合照那麼簡單,確實有綿綿情意……
大姨繼續滔滔不絕:“你記得咩,88年打颱風!小梁哦!帶人衝上去係錨,自己個腿都劃穿……哎呀,但照顧佢都冇講一句。”
“佢唔止識水性,仲識字!晚黑仲教阿頭個孫女認字,日日都唔嫌煩。”
……
“梁濤升……好人啊,佢繫好人嚟”。
江月棠隻能勉強聽懂一部分:88年打颱風的時候,梁濤升帶人衝上去係錨,腿都劃破了,卻連聲都不吭。不隻是會水,還識字,還會教小孩認字,從不厭煩。是個品行極其優良的男人……
可冇等她再追一句,老人卻突然開始重複起一些模糊細節:“白裙、錨鏈、孫女、識字”……
句子斷斷續續,時空也交錯在一起。
此時,江月棠忽然意識到,這位大姨其實是有些癡呆了。她的記憶,就像一片飄浮的水藻,漂在深水錶層,一碰就碎。
江月棠忽然有些後悔。
自己剛纔竟然還引誘對方開口……這些技巧明明是為了應付有心人的,現在卻用在了一個毫無防備的老人身上。
她收住了語氣,輕輕點頭:“謝謝你。真的……謝謝。”
江月棠知道,她再多問一句,這位大姨可能就會惹禍上身。
孟家從不講情麵。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舊事,要是被他們的保安隊或律師團知道有人在打聽,輕則趕人,重則讓人徹底從這片地方消失。
他們動用手段時,向來不講什麼是非對錯。
廠子如今隻給這位大姨留了個守門的閒差,勉強混口飯吃。她早就聯絡不上親人了,這地方,是她最後的落腳點。
涼意。她望著陽光下,這個神情恍惚、喃喃自語的大姨,忽然有點難受。
那些賬,本該由來償。可如今,站在風口上被當做“舊人證物”的,竟是一個連自人。
江月棠冇再問下去,片,又悄悄從包裡拿出三份現金:
一份塞進大姨手裡,不留名;兩份遞給陳阿嫲,壓低,就當冇發生過。她要是真出什麼事,你來找我。”
整個下午,江月棠幾乎走遍了廠區每一個角落,卻再無所得。
直到傍晚,她站在樓前回望最後一眼,隻見霞光鋪滿遠處的海麵,忽然改變了原計劃。
既然找不到更多線索,不如親自走一走當年梁濤升和莊綺貞走過的那條路。
她低頭看了眼腳下的小羊皮高跟鞋,鞋跟細窄,卻冇再猶豫。穿過廠區外的老街,她走到了天後廟旁的渡口。
那艘輪渡正緩緩晃著身子,像隻年邁的水牛,咯吱咯吱響著,身上全是鏽跡。
江月棠排隊上船時,一股海風從船頭灌來,鹹腥裡裹著柴油的味道,刺得鼻腔發緊。
她記得這個船的型號編號,廠區就停著一艘相同的,正是莊、梁照片裡那種。
陽光正好,海麵泛起琥珀色波光。船尾翻起碎浪,她忽然有點出神。
江月棠望著海,腦子裡一團亂麻。
她這些天翻了太多檔案,拚湊出一堆“碎片”,卻始終拚不出完整的圖:
孟長洲曾親口告訴她,他不是孟兆國的親生兒子。
甚至還拿出一份基因報告,說她纔是孟兆國的“親女兒”。
可那場關於“孟家長子並非親生”的風波傳出來時,他卻冇怎麼辟謠,反而順勢穩住了股權,把整個孟家的財產徹底握在了手裡。
梁濤升,真的是那個在船隻下水時砸死三名操作員、還“狡辯是意外”的惡人嗎?
她還在等法院那邊調過來的開庭記錄,冇有實質性的證據,但她查到的所有資料、側麵資訊都表明:
他守規矩、講分寸,從無前科;不光冇有犯罪記錄,甚至還曾屢次救人立功。
如果不是他,那是誰在撒謊?
那時香港造船業全麵蕭條,各大地產商像聞腥的禿鷲一樣,圍著那些岌岌可危的廠地轉。孟家也在其中。
江月棠隱隱覺得,這裡麵一定有什麼被藏起來的交易……
她能感受到,真相就在眼前,近得幾乎能碰到。
可那最後一塊拚圖,卻像被人故意藏了起來。
是誰?一邊用“真相”扼住彆人喉嚨,一邊把屬於自己的那份藏得滴水不漏?
她想不通。
“小姐!彆靠太外頭,小心浪大!”
突如其來的喊聲打破思緒,江月棠一震,猛地回過神來。
她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甲板最邊緣,鞋尖已經探出了船舷,手指隻虛搭在欄杆上。
隻要一個大浪打來,整個人就會被卷下去。
心跳,像是被人攥了一下。
她曾經,是極度怕水的。
海風裹著鹹濕的味道撲麵而來,把她的思緒猛地拽回童年的泳池……
那年她七歲。
第一次落水,不是因為意外。
是親生父親,把她一把推了下去。
“怕什麼?嗆幾口水就學會了。”
那時她還冇站穩,後背就一沉,整個人滑入冰冷池水。她撲騰著,咳嗽、掙紮、嗆水,睜開眼全是晃動的藍色光影。
她拚命往池邊遊,卻冇人伸手,隻有岸上傳來父親不耐煩的罵聲:“快點爬上來,彆裝。”
那天,她冇有學會遊泳,卻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冇有人會接住她。
她曾以為,自己可能永遠都學不會遊泳了。
直到有一天,她搬進孟家,遇到了那個同樣討厭水的哥哥。
孟長洲。
長洲哥哥對待已經十六歲的她,卻反而像哄小孩一樣……
見到她隻要見道遊泳池,就滿臉戒備,像隻隨時會躥出去的小貓。便冇急著教她遊泳。
孟長洲先往浴缸裡放了一堆黃色小鴨子,說:“先跟水交朋友”。
她將信將疑,心裡覺得哥哥好幼稚……卻還是在泡泡水裡玩了整整一晚。
後來,他帶她去泡溫泉,特地選了她最愛的薰衣草味。
水溫恰到好處,四周是靜謐的木格間,燈光柔和,霧氣繚繞,她才覺得:水原來也可以是香香的、軟軟的,和那種嗆人鼻腔、倒灌耳朵的泳池消毒水,完全不一樣。
她不那麼排斥靠近水麵了,孟長洲纔在某天晚上帶她去了雲頂洲際酒店的頂樓泳池。
她起初以為,那隻是普通的五星級酒店。電梯門前的服務員看到他們,立刻彎腰鞠躬,恭敬地喊了聲:“孟先生。”
她愣了下,才注意到那些員工眼神都並不直視,態度也比平時更拘謹。
那一刻她才意識到,這座比五星級酒店,對孟長洲而言不是“公眾場所”,而是他名下的私產。
池子不大,恒溫,三麵圍欄。一麵是整麵落地玻璃,能看到港島夜景。燈光從水底泛上來,淡藍中帶點金色,很安靜,也很貴氣。旁邊還設了泡池和休息榻,冇有其他客人,也冇有服務人員來打擾。
江月棠換好泳衣,一步步走出來。
那是一件簡潔的純白連體泳衣,胸前還有個淺金色的蝴蝶結——明顯是為她準備的。
明明已經不是小時候了,卻還是怵得不行,隻敢在池邊踱來踱去。
孟長洲冇催她,隻先把那隻黃色小鴨子輕輕放進水裡,說:“讓它先替你下去,體驗一下。”
她記得那一刻,池水盪開一道微波,燈光打在他身後,哥哥笑得像在發光。
見她還是死死拽著泳池邊不肯鬆手,明明孟長洲自己也討厭遊泳,卻還是慢慢蹲進水裡,張開手臂,輕聲說:
“下來吧,我接得住你。”
她看著水麵上搖搖晃晃漂浮的小黃鴨,還有溫柔笑著的哥哥。
不知道怎麼就笑出了聲,一鬆手,滑進了他懷裡。
“你是哥哥教出來的聰明小孩!”
水包圍上來時,她下意識想掙,但下一秒就被他穩穩托住。
她扶著他濕潤卻結實的手臂,感覺到腰側被他護住。幾乎身體整個窩進他懷裡。
他冇再說話,隻是護著她,一點點往水下引。
江月棠扶著哥哥,身體包裹在濕潤的柔波裡,被他穩穩圈著。
當她再次浮出水時,看著燈光映在水麵,盪開一圈圈波紋……
水珠掛在她睫毛上,孟長洲替她撫落:“哪怕是片海,也不過是我妹妹的小浴缸!”
池水溫熱,光影在水麵上晃動,像是風輕輕吹過水心。
她望著燈光映在波紋中盪漾開去……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覺得:水,並不總是可怕的。
因為,會有哥哥接住她……
江月棠終於成功遊了一圈,整個人興奮得臉頰發紅,像隻剛躍出水麵的小水鳥。
她撲騰著遊回池邊,一擡頭,就看見哥哥拿著毛巾在等她。
他蹲下來,溫柔地給她擦頭髮。
她仰著頭,星星眼問他:“哥哥!小時候的遊泳老師是不是也特彆溫柔?你教得好好……可怎麼也怕水呢?”
他不答,隻把毛巾蓋在她頭上,故意揉亂她剛捋順的頭髮:“好啦,乖,你跟小鴨子一起,再遊一次給我看。”
她笑著推開他的手:“哥哥,你彆轉移話題。你為什麼也不喜歡遊泳呀?”
“我啊?天生會的。”孟長洲揚了揚眉,語氣帶點狡黠:“你這才下水幾分鐘,就想套我話?再來一輪,讓哥看看是不是真學會了。”
風聲忽然灌進耳邊。
海風呼地一吹,江月棠身子一晃,下意識扶住欄杆。
指尖一涼,是冰冷的金屬,不再是哥哥掌心的溫度。
心跳“咚”地一滯。
她低頭看了眼,鞋尖已經探出船舷,扶欄的手還在微微發顫。
她輕輕吸了口氣,才意識到自己剛纔走神了。
當年她隻要一爬上岸邊,就能撲進哥哥懷裡,用頭頂蹭他下巴耍賴,聽他說:“你早就可以的。”
江月棠心口像被什麼輕輕紮了一下。
他教會她的,又豈止是遊泳……長兄如父,他幾乎教會她所有在豪門、社會裡“活下來”的本事。
可她從未想過,最先教她、嗬護她的人,竟也是她如今必須親手解開的謎底。
而如今,她卻在順著他教她的泳姿,一點點朝著真相遊過去。
想查清他努力隱瞞的那段過往……
查孟家那段,很可能並不光彩的發家史。
她在用他教的手段,拆他佈下的局嗎?
那個她一直不敢問、也無人敢答的問題,終於浮出水麵。她一步步逼近那個誰都不敢觸碰的詞:血緣。
她和孟長洲,到底試誰的孩子?
江月棠攏了攏頭髮,彷彿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濕透。
輪渡緩緩一晃,有乘客小聲咒罵了一句,廣播裡傳來女聲播報靠岸,孩子哭鬨聲此起彼伏,夾雜著拖鞋拍地的啪嗒聲。
這一刻,船即將靠岸。
她站在輪渡的甲板上,望著岸邊逐漸靠近的碼頭,心裡忽然浮出一個念頭:
這一次,她是真的要踏進孟家背後的深海裡了。哥哥卻破天荒地冇有阻止她查下去……
是還能像過去那樣,站在危險處接住她麼?還是在那片渾水裡,已經為她圈出了一條能喘息的通道?
江月棠擡腳走下甲板,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從未有人敢問出口的問題:
如果觸及到水域之下最深的真相,她們兩兄妹,還有回頭的餘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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