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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真人 第373章 紅楓燼處豕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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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楓穀的赤焰豬,並非俗世那般好伺候的家畜。

最要命的是,這畜生平日裡不吃糠咽菜,專吃紅楓穀煉丹房倒出來的廢渣,混著靈田裡爛掉的靈植根莖。

這叫仙家泔水。

名字聽著雅緻,隻是凡人沾上一星半點,麵板便會潰膿,火辣辣地疼上三五日。

豬也是欺軟怕硬的主,曉得周玥的是凡人,便常常故意用滿是涎水的長鼻去拱那泔水桶。

若是灑了,少不得要挨管事的一頓鞭子。

若是人被拱翻了,落進泔水槽裡,那便是這群畜生的一頓加餐。

紅楓穀立派數百年,凡俗親眷入穀為下人的事,並非沒有。

隻是這獸欄喂豬的活計,從無善終。

周玥之前,已有兩人。

頭一個是個後生,未及弱冠,乃是內門弟子的表親。那弟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這凡人親戚弄進穀來,本指望他能近水樓台,沾些仙氣。

後生也爭氣,初時將那獸欄打理得井井有條,逢人便笑,嘴也甜。

可兩個月後,有人路過獸欄,聽見裡頭有瘋癲的哭喊。

推門去看,那後生正蜷在角落,渾身汙穢,指著那幾頭埋頭吃食的赤焰豬,語無倫次。

他說那豬在與他說話。

被拖出去的時候,神智已然不清。

此事最後不了了之,那張姓弟子也覺麵上無光,尋了個由頭,將這瘋了的表親送出了山門。

第二個,是位寡婦。她的丈夫,本是穀中一名頗有前途的金丹後期修士,在外出永安鎮時,據說被凡俗獵戶生生打死。宗門憐其孤苦,便允她入穀,在獸欄尋了個差事,也算是有個安身立命之所。

婦人沉默寡言,終日隻是埋頭乾活,從無半分怨言。

她撐了三個月。

一日清晨,管事弟子前去巡查,卻隻見食槽邊一隻繡花鞋,婦人已不見蹤影。

那幾頭赤焰豬,肚皮滾圓,嘴角還掛著些許未來得及吞嚥的布帛碎屑。

宗門卷宗上,隻記了一筆:不堪喪夫之痛,投泔水槽自儘。

周玥,是第三個。

她站在腥臊土地上,望著哽咽的四臂男人,覺得有些好笑。

“多寶,你睡醒了嗎?”

多寶還在哽咽。

周玥將桶壁上掛著的一條爛菜葉子撚起,隨手丟進食槽,引來赤焰豬的一陣哄搶。

“我如今入了仙家門派,衣食無虞。你是仙人,是紅楓穀聖子另眼相看的多寶師兄,是單金靈根天才的師兄。”

“多寶,你當有誌氣。”

“我撐得住,不過是喂豬罷了,總好過在永安鎮廢墟中,憂心下一頓溫飽,懼怕被餓瘋的災民拖走分食。”

“你若再提這般放棄之語,我便真要討厭你了。”

她望著他。

“知道嗎?入穀一年多,我周玥,從未有過半分怨言。”

周玥繼續收拾。

多寶不明白,為何自己心如刀絞,她能安之若素。

他所不知的是,這一年多來,周玥從未有一日真正安穩過。

身為凡人,身處這仙家之地,她比多寶更能感受到那無處不在的層級隔閡。

她無時無刻都在觀察聆聽。

當多寶借著聖子與周下隼的名頭,在外門弟子中耀武揚威時,周玥在獸欄的角落裡,聽著雜役們竊竊私語。

他們說,乙木聖子,居於內門靈氣最盛的聽竹峰,聖子每月領取的宗門供奉,是尋常內門弟子的千倍,那些丹藥靈石,堆起來能將一間屋子填滿。他無需開口,執事殿便會按時將所有最好的物事,悉數奉上。

她們說,那位單金靈根的小師弟,雖終日酣睡,可宗門上下,從丹藥房的長老,到靈田裡的管事,無不將最精純的靈物,源源不斷地送去。隻盼他吃剩的、用剩的,能漏下些許,便足以令尋常弟子受用無窮。

而多寶呢?

而她周玥呢。

想通了這些,喂豬的苦,泔水的臭,管事的鞭子,便都算不得什麼了。

思緒自往昔抽離。

周玥終於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用那雙沾著汙泥草屑的手,擦去多寶臉上的淚痕。

她也哽嚥了。

“你若真覺得我過得苦,那便去修行。”

“強到像乙木那般,一句話便能讓我脫離這豬圈。”

“強到像你師弟周下隼那樣,即便什麼都不做,宗門也會將最好的東西送到你麵前,讓你肆意揮霍。”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對著我哭。”

“你的眼淚一文不值。”

“你這是在為我抱不平嗎?”

說完,二人莫名相擁。

凡俗男女相擁,多為禦寒取暖。

修士相擁,非生死相托,便為道心相證。

片刻後,兩人各自退後半步,隔出半尺距離。

這半尺之間,竟似咫尺天涯。

周玥的聲音已歸平靜,透著幾分疏離。

“莫要這般小瞧我,你回去修行就是了,我好著呢。”

多寶擦乾眼淚轉過身,邁開步子,朝著獸欄外走去。

周玥張了張嘴,心生後悔又想喊住他。

然而,多寶的腳步未曾停歇。

世事如潮,浮萍何寄?

紅塵孽海,奈何輕諾?

當多寶身影消失在獸欄的視線儘頭,周玥的雙眸黯淡下去。

她垂下頭撫過粗糲的衣角,回望這片充斥著腐臭與野獸嘶鳴的汙穢之地。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那何為善親?

其實就是枯骨一堆,黃土一抔。

紅楓穀的清晨,向來是伴著弟子們吐納的靈氣潮汐,與山間靈鳥的清脆啼鳴一同到來。

今日卻有些不同。

獸欄的管事弟子張九,提著一盞尚未熄滅的燈籠,罵罵咧咧地踹開木門。

“一群畜生,天都亮了還這般安靜,莫不是都吃撐了等死?周玥呢?”

往日裡,隻要他這腳步聲一響,那幾頭赤焰豬便會爭先恐後地擠到食槽邊,發出震天響的哼唧聲。

今日,那幾頭膘肥體壯的赤焰豬,卻一反常態。

張九心裡咯噔一下。

食槽裡,昨日傾倒的仙家泔水已經發酵,正咕嚕咕嚕地冒著渾濁的氣泡。

而在那渾濁的泔水之中,一抹素淨的衣角,分外惹眼。

張三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他伸出燈籠,昏黃的光暈下,食槽深處的情景讓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周玥已不見蹤影。

唯有一隻小巧的繡花鞋,孤零零地飄在泔水錶麵。

獸欄管事張九,提著燈籠的手不住地抖,昏黃的光,將他煞白的臉映照得如同剛從墳地裡爬出來的鬼。

那隻繡花鞋,靜靜地漂浮在粘稠的液體表麵。

鞋麵上的並蒂蓮,應是凡俗女子對未來的微末期許。

而今,卻被穢物浸染,顏色黯淡。

張九壯著膽子,尋來一根竹竿伸進食槽裡,小心翼翼地攪動起來。

竹竿觸底,傳來幾聲輕微的磕碰。

他用力一挑。

嘩啦一聲,頭骨被從泔水底下翻了上來,掛在竹竿上。

張九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手中的燈籠也滾落一旁,燭火掙紮了幾下,終是熄滅了。

獸欄裡陷入了黑暗。

唯有那幾頭吃得肚皮滾圓的赤焰豬,偶爾發出一兩聲滿足哼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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