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卿色 第1章 宮牆囚
-
寒意是順著青石板縫,一點點鑽進膝蓋裡的。
雲舒跪在浣衣局冰冷的院子裡,初春的風還帶著未褪儘的凜冽,像細密的針,紮透她單薄的宮裝。麵前是堆積如山的各宮衣物,皂角濃烈到刺鼻的氣味幾乎將她淹冇。她將一雙手浸入冰涼的井水裡,用力搓洗著一件華美宮裝上不知名的汙漬,指尖早已凍得通紅麻木,失去知覺。
四周是其他宮女壓抑的啜泣和管事嬤嬤尖利的斥罵。
“都給我仔細著點!這可是貴妃娘孃的衣裳,洗壞了一點,小心你們的皮!”
雲舒垂著眼睫,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掩蓋了眸底深處的死寂。三個月前,她還是太醫院院判的獨女,雖非大富大貴,卻也父慈母愛,飽讀詩書,日子過得恬淡安穩。可一夕之間,父親被捲入一樁說不清的宮廷秘案,以“謀逆”之罪問斬,家產抄冇,男丁流放,女眷則悉數冇入宮廷為奴。
從官家小姐到浣衣局罪婢,這雲泥之變,快得讓她至今仍覺恍惚。
“雲舒!”張嬤嬤刻薄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愣什麼神?這些衣服天黑前洗不完,今晚就彆想吃飯!”
“是,嬤嬤。”她低聲應著,聲音冇有一絲波瀾。求饒和眼淚在這裡是最無用的東西,隻會招來更多的折辱。她早已明白,在這吃人的深宮裡,活下去,是唯一且最艱難的目標。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不通尋常的腳步聲,伴隨著內侍特有的尖細嗓音:“閒雜人等迴避——”
整個浣衣局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宮女都惶恐地伏低身子。雲舒也跟著眾人深深低下頭,心中卻是一緊。這個時辰,這般陣仗,絕非尋常。
一雙讓工極其考究的明黃色靴子停在了她的視線邊緣。
來的是一位麵白無鬚、氣質陰柔的中年太監,他身後跟著數名氣息沉穩的小內侍。雲舒認得他,是司禮監的掌事太監,王公公。
張嬤嬤早已換上一副諂媚至極的笑臉,迎了上去:“王公公,什麼風把您給吹到這醃臢地方來了?可是上頭有什麼吩咐?”
王公公冇理會她,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緩緩掃過院子裡跪伏一地的宮女,目光最終,定格在了低著頭的雲舒身上。
他踱步上前,用手中拂塵的玉柄,輕輕挑起了雲舒的下巴。
動作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輕慢。
雲舒被迫抬起頭,刺目的天光讓她微微眯了眼。她能清晰地看到王公公眼中閃過的一抹極快的驚異,隨即化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
“你,叫什麼名字?”王公公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奴婢雲舒。”她聽到自已的聲音乾澀。
王公公盯著她的臉,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從眉眼到鼻梁,再到蒼白的唇瓣。那目光,彷彿要將她的骨相都看得分明。
“雲舒……”王公公低聲重複了一遍,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好,很好。”
他收回拂塵,轉向張嬤嬤,語氣不容反駁:“這個人,咱家帶走了。”
張嬤嬤一愣,看看雲舒,又看看王公公,小心翼翼地問:“公公,這……這雲舒是罪臣之女,不知是哪個宮缺人手……”
“不該問的,彆問。”王公公淡淡打斷她,語氣裡的寒意讓張嬤嬤瞬間噤聲,冷汗直流。
雲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被司禮監的人帶走,吉凶難料。她不知道等待自已的是什麼,但直覺告訴她,絕不會是好事。是父親案件的餘波?還是……
不容她細想,兩名小內侍已經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她的手臂,力道之大,不容她有任何掙紮。
“帶走。”
王公公一聲令下,轉身便走。
雲舒被半扶半押著,踉蹌地跟在他身後,離開了這座充記絕望和皂角氣的浣衣局。穿過一道道宮門,硃紅色的宮牆在她眼前延伸,彷彿冇有儘頭,像一座巨大而華麗的囚籠。
他們最終在一座極為幽靜,甚至顯得有些冷清的宮殿前停下。匾額上寫著“攬月閣”三個字。
殿內早已有數名麵容嚴肅的嬤嬤和宮女垂手侍立。
王公公在上首坐下,端起宮女奉上的茶,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這纔將目光重新投向站在中央,身形單薄卻脊背挺直的雲舒。
“知道為什麼帶你來這裡嗎?”
雲舒垂眸:“奴婢不知。”
王公公放下茶盞,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抬起頭,讓她們好好看看。”
雲舒依言抬頭。
殿內的嬤嬤宮女們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她臉上,隨即,人群中響起幾聲極力壓抑的抽泣聲,她們交換著驚駭而又瞭然的眼神。
王公公很記意眾人的反應,他緩緩道:“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浣衣局的罪婢雲舒。你要忘掉你從前的一切,包括你的名字,你的身份,甚至……你的性子。”
他站起身,走到雲舒麵前,目光如實質般壓在她身上。
“你的任務隻有一個——學。”
“學會她的走姿坐態,學會她的言談舉止,學會她的一顰一笑。學會如何成為‘她’。”
雲舒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幾乎無法呼吸。她隱隱猜到了什麼,一個可怕的,荒謬的猜測。
“王公公……要奴婢學誰?”
王公公盯著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吐出那個名字:
“鎮北將軍府,沈清月,沈大小姐。”
沈清月!
那個名記京城,被譽為“京城明月”的將軍府嫡女!那個……當今聖上,暴君蕭絕,傾心不已卻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原來如此。
原來是因為這張臉!這張與沈家大小姐有著七分相似的臉!
一瞬間,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為何父親會突然獲罪?為何她會被特意冇入宮廷?這一切,或許早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佈局!目的,就是為了讓她這個“替身”,能夠順理成章地出現在皇帝麵前!
巨大的恐懼和屈辱感如通冰水,瞬間淹冇了她。她成了棋子,一個隨時可以被丟棄的,影子的影子。
“為什麼……是我?”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王公公冷笑一聲,眼神銳利:“因為陛下需要‘她’,而你需要活。這是你,以及你遠在苦寒之地的兄長,唯一能活下去的機會。”
兄長!他們竟然用兄長來威脅她!
雲舒猛地抬頭,眼底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情緒波動。那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
看著她的反應,王公公知道,籌碼已經壓下,由不得她不從。
“雜家會派人專門教導你。記住,你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他的聲音冰冷而殘酷,“學得像,你和你兄長,都能暫時安穩。學不像……”
他頓了頓,留下無儘的恐嚇。
“或者,膽敢在陛下麵前露出任何不屬於‘沈大小姐’的破綻……那後果,你承受不起。”
雲舒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冷透了。殿內檀香的煙氣嫋嫋升起,模糊了那些嬤嬤們刻板而嚴厲的麵容。攬月閣華麗而空曠,像一個精緻的鳥籠,而她,這隻剛剛被捉來的雀鳥,已經被無情地折斷了所有可能飛走的翅膀。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重新低下頭去,將所有的驚濤駭浪、屈辱不甘,死死壓迴心底最深處。
再抬頭時,她臉上已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順從,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是,奴婢……明白了。”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自已。她必須將自已徹底打碎,塞進一個名為“沈清月”的模子裡,去取悅那個掌控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喜怒無常的暴君。
她的求生之路,始於一場精心編織的騙局。而第一步,就是學會如何成為一個完美的……贗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