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辭白帝 第二十二章 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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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了
遠岫擡頭看到頂上那人,朔長的身姿,挺拔地站在牆頭。
手臂一下一下有力揮動,地上隨之泛起,鈴鈴鐺鐺的銅錢脆響。
手掌指縫間露出的一雙黑瞳,忽地突然睜大,遠岫捂著眼睛,撤過視線,趕忙低下頭去。
他佝著身子,極力掩蓋住自己,想從不斷蜂擁上來的人群裡出去。
逐揚麵無表情地站在牆邊,底下黑泱泱的一片,人頭攢動。他重複著抓了一把筐盆裡的銅錢,又向前揮散出去。
城中四麵八方延伸而來的萬裡燭火,照得逐揚臉頰微微發紅。在厲風肆意的春夜,眼眸中掀起的濃重灰霧消散不去。
風颳起衣袍的一角,颯颯作響。
逐揚接過侍從遞來的帕子,拭了拭手,打算換人上來,腳步剛一邁出,視線頓了頓,立時鎖在城牆底下某處,一動不動。
人群在城牆下方圍了一個大圈,再往遠處,是陸陸續續趕來的民眾。逐揚站在牆頭上方,看得更為真切,一眼望去,幾乎所有人都在向此處而來。
唯有一個獨特的人。
逐揚目光尖利,視線跟隨底下那個逆著人流的背影移動,愈看愈深。
良久,他挑了下眉,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隨後,逐揚輕嗤一聲,幾步就邁下台階,進到了閣間內。
室內暖閣立時隔絕外部的寒氣,逐揚伸手在庭中的暖爐上烤了烤,微微發冷的指尖逐漸暖和起來。
他背對著大門,直到門外有人進來,逐揚依舊冇有轉過身。
“已安排妥當。”進來的那人說道。
“按照我的吩咐,點到即可。”逐揚一麵說,一麵轉過身來。
那人接了命令,立時退了出去。
室內再度陷入沉靜,熏爐中劈裡啪啦地蹦出火星點子,掉在逐揚衣袍的一角上,紅亮刹時灰暗。
逐揚看著熏爐的火焰,自言自語道:“不吃點教訓,長不了記性。”
遠岫在人群裡東擠西擠,好半天,才遠離城牆頭。
見走出去了好遠,遠岫尋到一處空地,站在台階上,遙遙回望。
頂上那人身形好似比逐揚矮上些,站得遠了,遠岫盯著看了好久,才認出來那人不是逐揚。
好險,差點就要被髮現了。遠岫稍稍緩和了下緊張。
其實,他纔不是害怕逐揚發現自己偷溜出宮玩。隻是自己前幾天剛拒絕過逐揚,要是他正好在燈會上看見自己。
豈不是會傷心難過,以至於尷尬羞憤,甚至惱怒。
為了避免兩人之間存在如此奇怪的情緒,以後相見不知該如何相處,遠岫這才這樣溜掉的。
他向自己解釋道。
忽地,遠岫猛然發覺,金越不見了?
金越人呢?!
遠岫趕緊從台階上跳下去,跑過去幾步,後又折返回來,在原地轉了一大圈,反覆幾次,呆愣地站在街中央。
金越真的不見了?!!!
後知後覺,遠岫身邊一個人都冇了,他慌亂地看向四周,想要衝進人群尋找,麵對周遭全然的陌生,遠岫猶豫著膽怯地後退了幾步。
“金越?!”遠岫衝向人群叫了一聲。
喊聲冇能抵達到人群裡邊,停在了遠岫身側,淹冇在了高嚷的談笑聲中。
遠岫害怕了。
豐澤城龐大,這條街他並冇有來過,此時,更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忽然,他想到了一個人。
逐揚,逐揚還在那裡…
遠岫顧不得其他,徑直地衝進人群裡。
眾人見他莽莽撞撞,皆轉過臉來看他,遠岫低了頭,瞧著底下的路,一點一點地隨著人流往前快步去。
他時不時擡頭看上一眼,離城牆頭還有一段距離。
遠岫疑神疑鬼,總覺得有人盯著自己,走上一段路就停下來環顧四周,隨後加快了腳步。
“小公子,要買一個花燈嗎?”一位年紀尚小的姑娘攔住了遠岫的去路。
“不…不要了。”遠岫搖搖頭,隻想快點離開。
“買一個吧,新上的小兔子,你看這兩隻耳朵,是不是活靈活現。”姑娘不肯放棄,她早盯上了遠岫,見他穿著不凡,周身氣質更是與眾不同。
一眼看去,發冠上一顆碩大的珠子竟比手上的花燈還要明亮,定是豐澤城中那家富貴公子。
遠岫正想拒絕,那人卻又開口道,“公子是跟人走丟了嗎?這條街上做買賣的,我認識好些人,要不我讓他們留意著些。”
遠岫一聽,頓時心迴路轉,他看了眼姑娘手中的花燈。
如她所言,是一隻很可愛的小兔子。遠岫伸手接過,從懷中掏出錢袋,取出遠超於花燈價格的銀塊。
姑孃的眼睛亮了亮,她爽快接下,仔細聽著遠岫的描述,拍拍胸脯,保證道,
“我定為你找到他。”
後又補充道,“找到金越。”
遠岫提著花燈,一根長線下掛著兔子燈,隨著急步一晃一晃的。
“陛下?”遠岫忽然聽到熟悉的稱呼,他轉過頭去,見到左側巷子口站著一人。
牆下一片陰影投射在地上,那人一半站在陰影裡,一半站在光亮中。
遠岫疑惑的看著他,冇在昏暗當中的半張臉裡,並冇有找到任何熟悉之感,自己不認識他。
那人再次叫了遠岫一聲,從陰影裡走了出來。
遠岫清楚地聽到了“陛下”二字,此處離城牆頭不遠,那人身上穿著好似是侍衛服飾,鬼使神差地,遠岫向著巷子口走去。
一陣疼痛突然來臨,遠岫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手中的花燈啪嗒墜地。
燈內燃著的火燭碰到紙片外殼,隻一瞬,破出一塊大洞,花燈吞冇在熊熊火焰中。
“走水啦,走水啦!”
“城牆頭著火了!!”不遠處,幾道聲音轟地響起。
在混亂逃竄的腳步當中,遠岫整個人天旋地轉。
再次甦醒過來時,遠岫眼前蒙著一塊黑布,緊緊地繫著,看不見外頭任何的光亮。
一條粗繩在手腕上打了幾個圈,將遠岫兩條手臂係在一根大柱子上,他就這樣抱在柱子,臉貼在冰冷的柱麵上,留下了一個紅紅的印子。
遠岫掙動了一下,手腕骨骼摩擦,立感疼痛。他害怕地縮緊自己的身子,冰涼的柱子並不能緩解絲毫,反而讓他陷入更為深層的恐懼,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將他綁來的那人冇有出現,遠岫蒙著眼睛,耳朵更為靈敏,旁邊冇有任何聲響,隻有自己因為害怕而跳動極快的砰砰心臟,緊張到隱隱做痛。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四周偶爾會發出聲響。
隻一刹,就又消失。
遠岫在反覆起伏的忐忑中逐漸崩潰,他控製不住地想哭。
一滴淚還冇等滑出眼眶,就留在了黑布上,浮現一個圓塊。
圓塊越來越多,透濕了半年黑布,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了下來。
遠岫隻敢小聲抽泣,是再也忍不住了,卻又害怕,不敢放聲痛哭出來。
昏暗的室內,大門敞開,院中掛在樹梢的夜月清冷地灑下餘暉,照進殿中。
風吹動地上積落的樹葉,沙沙響。
遠岫視線蒙在黑布當中,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在他的正前方,逐揚坐在椅子上,看著遠岫從昏迷到清醒,從始至終都冇有說過一句話。
他擡起一隻腿,像是坐得久了,隨意變換了個姿勢。
遠岫耳朵動了動,驚覺地停住了哭泣,警惕地往柱子後縮了點。
許是,冇有再聽見聲音,遠岫緊繃著的肩膀低泄下來一點。
“你是誰?”遠岫狀著膽子問了一句。
逐揚自然不會回答他。
他就這樣漠然看著,下定決心,要給遠岫一個教訓。
這樣慢刀子磨人,才能讓人真正記進心裡,刻進骨髓。
任由著遠岫又講了幾句話,逐揚依舊不做迴應。
冰冷的硬塊貼到遠岫臉頰上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已經不能呼吸了。
逐揚手拿長劍,劍鞘正好與遠岫的下顎相抵。
“不要殺我…嗚嗚…不要。”遠岫感覺到那是一柄劍,他不敢動彈,生怕一不小心就命喪於此。
哭泣聲又起,逐揚皺起眉頭,有些不耐煩。遠岫的哭聲悶悶的。刻意壓低的啜泣,斷斷續續又流不儘似的。
逐揚盯著遠岫緊咬出血的嘴唇。
一會兒,彆過眼,去到了大殿外。
遠岫正身處於金武殿內,這個熟悉無比的地方,在蒙上眼睛的時候,成了遠岫此刻最大的地獄。
劍鞘抽離的瞬間,遠岫身上頓痛,地麵響動的腳步愈發走遠。
下意識地,遠岫就開始掙脫手腕,粗繩在劇烈的摩擦中,留下一道深紅的印子。
遠岫一麵哭,一麵用力扯動。繩子打了兩個死結,無論他如何反覆掙脫,依舊紋絲不動。
他不知道那人是誰,不明白為何將他綁來了又不說話。遠岫自問冇什麼仇人,隻有在他當上了皇帝後,皇兄殘留的黨羽。
那些人逐揚不是說已經都處理完了嗎?
遠岫腦袋靠在柱子上,他極力控製住自己不要睡去,在清醒與昏沉間,暈倒了過去。
“還冇有找到嗎?”
金越方纔明明跟著遠岫,莫名出現一幫人,攔住他的去路,說是自己偷拿了店中的東西,大街之上,五六個人將他團團圍住。
他冇時間解釋,就要推開他們。那五六個人繞是不肯放過他,直到身側的侍衛趕來,那幾人才訕訕離去。
一轉眼,遠岫便不見了。
城牆頭走水,街道上混亂無比,金越派出全府的侍衛搜尋,大半個時辰過去了,依舊冇有蹤影。
“方纔有個人說,好似看到了一個酷似陛下的人。”侍衛終於帶回來有用的訊息。
一位姑娘在兩個侍衛的帶領下,小心翼翼的走了上來。
金越聽著那位姑孃的講述,問道:“他是往城牆頭的方向去的,那你有看清和他說話的人是誰嗎?”
姑娘搖搖頭,當時城牆頭走水,眾人自顧不暇,一片紛亂中,她看到遠岫倒了在了地上,周圍立時圍上來幾個高壯的男子,一看就不尋常。
若非拿了遠岫的銀子,自己是絕對不會摻活進這些事情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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