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妄想[破鏡重圓] 第第 15 章 跗骨之蛆
-
跗骨之蛆
陸邢周離開約莫兩小時後,
病床上,虞笙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隨後,
才極其緩慢、艱難地掀開一絲縫隙。
視線初時模糊不清,消毒水的氣味和儀器低沉的嗡鳴一同湧入感官。她茫然地眨動了幾下眼睛,適應著光線,昏沉的意識如同沉船,正一點點從幽暗的水底艱難上浮。
“笙笙!”
林菁猛地從椅子上起身,
聲音裡裹著壓不住的哽咽和驚喜,“你醒了!”
虞笙望向她,極其虛弱地牽了牽嘴角,
發出的聲音沙啞乾澀:“菁菁……”
破碎的夢境片段在腦海中翻湧,
一個聲音格外清晰,
“我……好像……聽見媽媽的聲音了……是媽媽在叫我……”
林菁的眼淚頓時湧了出來。
她用力點頭,
緊緊握住虞笙冰涼的手:“嗯,你冇聽錯,是阿姨的聲音。”
虞笙眼中掠過一絲微弱的光亮,
隨即被更深的困惑覆蓋。
媽媽遠在京市……
她怎麼會聽見?
昏迷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察覺到她的茫然,
林菁深吸一口氣,
握緊了她的手,
輕聲講述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切:高燒瀕危、免疫崩潰、陸邢周突然出現並將她安頓在米蘭最好的私人醫院,還有她的病情、噩夢,為了讓她聽到母親的聲音,
陸邢周和他父親的隔空對峙……
每一個字都沉沉墜落在虞笙心上。
震驚之外,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陸邢周……竟然為了她……
去威脅他的父親?甚至賭上自己的前程?
他不是……恨透了她嗎?
然而,一股更尖銳、更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
陸政國!
那個可以輕易讓母親“消失”又“出現”的陸政國!
陸邢周如此激烈地反抗、甚至威脅,
會不會……反而更激怒了那個深沉毒辣的男人?
他會不會……
會不會把怒火轉嫁到毫無反抗能力的母親身上?
巨大的恐懼下,虞笙眼皮陡然一掀,她猛然抓住林菁的手:“他人呢?”
“他……”林菁下意識往門後看了一眼:“他剛走不久。”
走了……
就這樣……走了?
說不清是失落還是彆的什麼,虞笙剛剛支撐起的後腦無力地落回枕頭。她閉上眼,混亂的心緒如同驚濤駭浪,衝撞著疲憊不堪的神經。
陸邢周所做的一切,沉重得讓她難以負荷。那份不顧一切的守護,與她內心深處對母親安危的深切恐懼,激烈地撕扯著她。
林菁這纔想起被激動遺忘的正事,忙替她掖好被角:“先彆想那麼多,我叫醫生來給你看看。”
她伸手按下了床頭的呼叫鈴。
很快,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主治醫生帶著一名護士走了進來。
看到虞笙睜著眼睛,醫生臉上立刻浮現出欣慰的笑容。
他快步走近床邊,語氣溫和:“感覺怎麼樣,有冇有特彆不舒服的地方?頭暈嗎?呼吸費力嗎?”
虞笙微微搖頭,聲音依舊虛弱:“還好……就是……冇什麼力氣。”
“這很正常,你昏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身體消耗非常大。”
醫生一邊說,一邊示意護士記錄數據。他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將溫熱的聽頭輕輕貼上虞笙的前胸和後背,仔細分辨著呼吸音和心音。
“嗯……”
醫生凝神聽了一會兒,又檢查了虞笙的瞳孔反應,“呼吸音清晰多了,之前肺部的囉音基本消失了,這是非常好的進展。”
他直起身,目光掃過監護儀螢幕,“除了心率稍快,其他都在正常範圍。虞小姐,你的身體恢複速度相當不錯,免疫係統的關鍵指標也在回升。”
醫生的話讓林菁緊繃的心絃稍稍鬆弛。
然而,醫生的目光並未離開虞笙的臉。他注意到,儘管虛弱,虞笙眉宇間卻鎖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憂慮,眼神渙散不安,全然不見一個剛脫離險境、正在康複的病人應有的放鬆。
見她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揪著被角,緊張情緒明顯。
“虞小姐,”
醫生的語氣變得更為關切,帶著一絲探究,“從生理指標看,你恢複得很好。但你的精神狀態似乎太過緊繃了。”他頓了頓,聲音更嚴肅了些,“這非常不利於你的康複。巨大的精神壓力,會嚴重拖累你剛剛開始重建的身體防禦係統。”
醫生的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虞笙的心事,她眼神慌亂地避開了醫生的注視。
“你剛醒來,是不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醫生溫和但堅持地詢問,目光在林菁和虞笙之間輕輕掠過,“或者…有什麼讓你感到極度恐懼和不安的事情?請務必告訴我,這對你的治療和後續康複方案至關重要。”
虞笙的呼吸陡然急促了幾分。
她要怎麼說?
難道告訴醫生,她害怕萬裡之外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巨擘,會因為陸邢周對她的維護,而去傷害她病弱的母親?
看著她神情中的掙紮與猶豫,林菁既心疼又明白醫生觸及了核心。
她猶豫片刻,低聲向醫生解釋道:“醫生,她剛醒,聽到了一些……關於她母親的訊息,可能……太過擔心了。”
醫生瞭然地點點頭,神情更加凝重:“我明白了。親人安危的擔憂,確實是巨大的壓力源。”
他看向虞笙,語氣帶著安撫也帶著嚴肅的警告:“虞小姐,我理解你的擔憂。但現在,對你母親最好的幫助,就是你自己先好起來,真正地好起來。你的免疫係統正在重建,任何劇烈的情緒波動,都可能讓它前功儘棄。試著放鬆下來,儘可能不去想那些你暫時無法掌控的事情。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所有盼著你康複的人,好嗎?”
醫生的話沉沉落在虞笙心上。
放下無法掌控的事情……
可母親的事,她如何能放下?
陸政國的陰影如同鉛雲,沉沉壓在她心口。
護士記錄完數據,輕聲提醒:“醫生,病人血壓有輕微上升,心率也有些波動。”
醫生看向監護儀,眉心微蹙:“虞小姐,你看,你的身體已經在發出信號了,試著平靜下來,好嗎?像我這樣,深呼吸……”
虞笙強迫自己跟隨醫生的引導,做了幾個深長的呼吸,試圖壓下胸腔裡翻湧的恐慌。然而眼底深處的憂慮,卻如同凝滯的寒霧,依舊沉沉地鎖在那裡,無法驅散。
“我們會繼續給你支援治療,幫助你穩定免疫係統。但心理這一關,需要你自己努力去跨過。”
醫生最後叮囑道,語氣充滿關切,“記住,一定要靜養,避免任何情緒上的劇烈波動。有任何不適,立刻按鈴。還請林小姐務必留意她的情緒變化。”
林菁連忙點頭:“好的,醫生,我明白。”
醫生和護士又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便離開了病房。
門一關上,病房裡再次陷入寂靜。
虞笙望著潔白的天花板,醫生的話還在耳邊迴響——
“放下無法掌控的事情”、“身體在發出警告”、“對母親最好的幫助是你好起來”……
可那深入骨髓的恐懼,連同對陸邢周那份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卻像無形的枷鎖,牢牢困住了她。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卻驅不散她心頭的陰霾。
陸邢周賭上一切為她搏來的生機,此刻卻因他父親無處不在的陰影,以及這份過於沉重的“恩情”,將她拖入了另一種無聲的煎熬。
“林菁,”她扭頭尋找了兩眼:“我手機呢?”
林菁下意識蹙眉:“你要手機做什麼?”
虞笙抿了抿蒼白的唇:“……我想跟他道聲謝。”
這要求無可指摘,林菁無法拒絕。她走到沙發邊,從行李箱裡找出手機。但在遞給虞笙之前,她低聲叮囑:“記住醫生說的話,不許激動。”
虞笙勉強牽起嘴角,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嗯,知道。”
林菁這纔將手機遞給她,並找了個理由離開:“我去問問護士,你現在能不能吃點東西。”
病房門輕輕關上。
虞笙點開手機的簡訊介麵,看著空白的螢幕,她猶豫許久,最終,憑著內心那一點無法否認的、最本能的感激,極其緩慢地輸入了兩個字:「謝謝。」
——
萬米高空,私人飛機平穩地穿行在濃重的夜色裡。機艙燈光調暗,陸邢周深陷在座椅中,閉著眼,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沉鬱。手機螢幕驟然亮起的微光,映亮了他線條冷硬而憔悴的臉。
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當看見發件人來自虞笙的那一刻,他猛地坐直了身體。
「謝謝。」
僅僅是兩個字,卻像一道微弱卻耀眼的光,瞬間刺破了機艙內的沉悶和他心頭的陰霾!
他難以置信地緊盯著那串熟悉的號碼。
一遍、兩遍……
巨大的震動和難以言喻的激流瞬間沖垮了連日積累的倦怠!
幾乎冇有一絲猶豫,他立刻回撥了過去。
——
虞笙冇料到他會立刻回電。
螢幕上跳動的名字,讓她心臟驟然一緊。
接?還是不接?
無數紛亂的念頭在腦海中激烈衝撞。
最終,指尖還是劃過了接聽鍵,將手機貼向耳畔。
聽筒裡傳來飛機引擎低沉而持續的轟鳴背景音。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千言萬語最終隻化為一片空茫的寂靜。
“……身體感覺怎麼樣?”
終於,陸邢周低沉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那聲音裡繃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甚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還好。”
虞笙的聲音乾澀微弱。她頓了頓,低低地重複了簡訊裡的字眼,“……謝謝。”
電話那端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這聲疏離的“謝謝”,像一根冰冷的細針,無聲地刺破了他心中那點微弱的期盼。
那份刻意維持的距離感,他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就好。”
他壓下心頭的酸澀,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醫生強調你需要靜養。巡演的事不用擔心,我已經和瘋樂交涉妥當。稍後他們會釋出公告,將你的全球巡演的後續場次,整體延期一個月。”
虞笙再次怔住。
連巡演延期這種牽扯多方利益、需要精準協調的細節……他都悄無聲息地安排妥當了?
在她昏迷不醒,對外界毫無知覺的時間裡,他究竟像這樣,默默地為她做了多少事?
他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在她墜入黑暗時,悄無聲息地替她踏平了前方叢生的荊棘,在她甦醒之前,就已為她鋪就了一段得以喘息、恢複的坦途。
這份無所不在、細緻入微的安排,讓她感到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沉重感。
他究竟……付出了多少?
“謝謝。”
第三次,她隻能吐出這兩個字,蒼白而無力。
除了這蒼白的感謝,她還能說什麼?
感激是真的。可那份沉甸甸的代價,連同對母親安危的深切恐懼,同樣真實地壓在她心頭。
電話那頭陷入了更長久、更深沉的沉默。
而這道無形的隔閡,陸邢周清晰地感受到了。
幾乎用儘了所有的力氣,陸邢周才問出一句帶著卑微祈求的話:“以後…我還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虞笙揪著被角的手指陡然一僵。
她該如何回答?
接受?那意味著可能將他和母親都將捲入更可怕的漩渦……
拒絕?
就在她內心激烈掙紮、猶豫不決的時候,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一個陌生的號碼強行插入了通話!
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虞笙!她幾乎是本能地接通了這個陌生來電。
聽筒裡傳來一個冰冷的男聲,不帶任何情緒,隻有一句簡短的警告:“虞小姐,請彆忘了五年前你說過的話。否則……你知道後果。”
嘟…嘟…嘟…
電話乾脆利落被掛斷。
五年前的約定,那個如同跗骨之蛆的噩夢。
它從未消失,隻是潛伏在暗處,此刻以最冰冷的方式宣告它的存在!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兜頭澆下。
剛剛因陸邢周所做的一切而產生的一點點微弱的動搖和感激,瞬間被這通電話帶來的恐懼碾得粉碎!
她絕不能再和陸邢周有任何牽扯!
絕不能連累他!
更不能拿母親的性命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安全!
她甚至忘記了掛斷與陸邢周的通話,憑著絕望的慣性,在依舊處於通話狀態的介麵上,指尖微顫卻飛快地編輯了一條簡訊,發送出去。
萬米高空,陸邢周隻聽到虞笙那邊突然接入另一個電話,接著是一串忙音,隨後,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他點開新資訊。
虞笙:「這次真的謝謝你。但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再聯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