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碎鳳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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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鳳冠
暮春午後,橘井坊庭院內殘花零落,暖風裹挾著藥香與衰敗氣息,在寂靜中盤旋。日光透過新綠的藤蔓,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碎影,沈昭獨坐廊下,指尖拂過一本泛黃的醫書,目光卻空茫地落在虛處。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沉穩而熟悉,打破了滿院沉寂。她脊背微微一僵,並未回頭。
裴珩玄衣墨裳,立於庭中,暮春光影勾勒出他冷峻輪廓。他靜默片刻,方開口,聲音平穩,卻自帶不容置喙的威壓:“禮部擬了章程,立後大典,定在六月初六。那是你我大婚之日。正好。”
沈昭翻動書頁的手指頓住,指尖微微發白。
他繼續道,目光落在她單薄的背影上:“禮服與儀製,內廷司會送來給你過目。若有不合意之處,儘可更易。”
沈昭緩緩合上書卷,轉過身來。臉上並無驚詫,亦無喜悅,隻餘一片被磋磨後的疲淡:“陛下說笑了。我乃戴罪之身,幽居於此,豈敢覬覦後位。”
“你不是罪人,是我的妻子。”裴珩走近兩步,聲音低沉了幾分,“中宮之位,理應由你入主。”
“妻子?”沈昭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冰涼而刺人,“陛下何時將我當作妻子看待過?是刑部街碾碎我指骨之時?是暖閣之中視若玩物審視之時?還是後來無數次,將我尊嚴踩在腳下肆意淩辱之時?”
她擡起眼,眸光沉寂,卻似有冷焰在深處燃燒:“如今擺出這般姿態,立後?不過是將一隻雀鳥換入更華麗的籠子,還要它感恩戴德。陛下不覺得……惺惺作態得令人心嘔麼?”
裴珩麵色沉靜,眼底卻漸凝寒霜:“過往之事,各有立場。你是我裴珩之妻。後位予你,是理所應當。”
“好一個理所應當!”沈昭驟然起身,“你的理所應當,就是強加於我,從不問我是否願意!我寧願永遠隻是這橘井坊的一個醫女,也好過做你那宮牆裡的傀儡皇後!”
此時,兩名內侍躬身趨步入院,手中恭敬捧著一頂璀璨奪目的九龍四鳳冠。珠翠繚繞,金玉生輝,在暮春陽光下流轉著炫目的光暈,華貴不可方物。
內侍跪呈於前。裴珩目光掃過鳳冠,複又看向沈昭:“這是你的榮光,亦是你的歸宿。”
那鳳冠的華光刺得沈昭眼睛生疼,彷彿照見了過往所有不堪與屈辱。她看著那象征無上尊榮的物件,胸中翻湧的悲憤與絕望再也抑製不住。
她猛地擡手,狠狠揮向那頂鳳冠。
“誰要你的榮光!誰稀罕這歸宿!”
哐啷——!
金玉撞擊青石,發出刺耳脆響。鳳冠墜地,珍珠碎落,翠羽折斷,精巧的金龍扭曲變形,滾落塵埃。璀璨光華瞬間黯淡,被塵土沾染。
內侍伏地戰栗,不敢出聲。庭院內死寂一片,唯有風吹落花的細微聲響。
“這後位是榮光還是枷鎖,你我心知肚明。裴珩,”她直呼其名,字字清晰,“你碾斷我的手指,構陷林清,將我身邊之人或驅散或掌控,將我囚於此地方寸之地……如今,一件衣服,一個名頭,便想抹平一切,讓我感恩戴德,匍匐在你腳下,做你體麵光鮮的皇後?”
裴珩盯著地上狼藉的鳳冠,麵色鐵青,下頜繃緊,眸中似有雷霆驟聚。他緩緩擡眸,目光如冰刃般鎖住沈昭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身影,周遭空氣瞬間凝滯,壓得人喘不過氣。
沈昭臉色蒼白,胸口劇烈起伏,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讓,那眼神裡是耗儘一切的決絕與空茫。
良久,裴珩終未發作,隻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複雜難辨,沉聲道:“收拾乾淨。”
言罷,竟未再多置一詞,轉身拂袖而去。玄色衣袂劃過門檻,消失在漸濃的暮色裡。
沈昭獨立院中,殘陽如血,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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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介踏入橘井坊那日,暮色正沉,天際殘餘一線灰白。庭院中藥香寂寂,沈昭正俯身檢視一株新栽的草藥,聞得腳步聲,擡眼見是他,手中小鋤“哐當”一聲落在磚縫間。
她怔怔起身,眼底掠過一絲驚詫:“……先生?”
崔介風塵仆仆,鬚髮更見霜色,北疆的風沙似已刻入眉間深紋。他目光掃過這方囚籠般的院落,最終落在沈昭蒼白消瘦的臉上,沉沉一歎:“彆來無恙?”
沈昭斂衽為禮,動作略顯滯澀:“不知先生何時入了京?北疆……”
“北疆已安,老夫自然該回來。”崔介打斷她,聲音低啞,“倒是你……承允欲立你為後之事,老夫已知。”
沈昭眼底那點微弱波動瞬間冷寂下去。她垂眸,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譏誚:“先生是來替他做說客的?真是……世事難料。”
她擡眼,目光銳利了幾分,帶著不解與深深的諷刺:“昔日先生痛心疾首,言說恐他弑君毀廟、血洗乾坤,甚至囑我勸他懸崖勒馬。如今他走了最不容於世的那條路,先生反倒……願助他勸我入主中宮?”
崔介眼中翻湧著複雜難言的痛楚與疲憊。他沉默片刻,方緩緩開口,每個字都似含著砂礫:
“老夫確曾希望你阻止他。可大勢如潮,非一人可逆。當日金殿之上,若非老夫出麵……他或已血濺五步,牽連更廣。老夫站出來,非為助他篡位,是為少流些血,少死些人。”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釘住沈昭:“如今他既已坐上那位子,乾坤已定。然則帝位初登,根基未穩。他一直不立後、不納妃,朝堂非議日盛。近日……已有言官因質疑你當年‘被擄’後清白,觸怒於他,落得削職流放。”
沈昭瞳孔微縮,指尖悄然蜷入掌心。
崔介聲音更沉,帶著懇切:“他性子你比我清楚。這般下去,恐更有殺孽。朝局若再動盪,烽煙一起,遭殃的終是黎民百姓。老夫……無力迴天,隻能盼這船莫要沉得更快,莫要拖更多人下水。”
他凝視著沈昭,眼中儘是蒼涼:“你恨他,怨他,理所應當。但如今,或許唯有你……能在旁稍加約束,令他不至徹底淪為孤家寡人,暴戾失心。這後位是枷鎖,亦是……或許唯一能稍作周旋之位。為了你自己,也為了……這天下少些震盪,少些枉死之人。”
“約束他?”沈昭像是聽到極荒謬之事,低笑出聲,笑聲裡卻無半分歡愉,“先生以為我是誰?能約束得了一個弑君篡位、將我尊嚴踩入泥淖之人?”
“正因他待你不同!”崔介語氣陡然加重,眼中閃過複雜光芒,“他為你,可捨命擋箭。為你,可空懸後宮,不惜斬殺勸諫之臣。這份執念,是劫,或許……亦是一線微末的契機。姑娘,你或許是這世間,唯一能在他劍鋒落下前,說上一句話的人。”
庭中風止,唯餘日光寂靜流淌。
沈昭垂眸,看著自己指尖殘存的泥土,那下麵曾埋下過無數逃離的種子,皆未發芽。
良久,她極緩極輕地籲出一口氣,肩頭微微塌陷,並未看崔介,聲音低得幾乎散入風中:“先生一番苦心,真是……算無遺策。”
語帶疲憊,卻無應允,亦無再次激烈反對。
崔介知她聽進了幾分,亦不再多言,拱手深深一揖,轉身蹣跚離去。背影佝僂,融入坊外漸起的市聲之中。
庭中複又歸於寂靜。沈昭獨自坐著,良久未動,直到日影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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