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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30章 “八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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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倍晴明輕輕撥出一口氣,指尖殘留的靈力微光悄然散去。擂台之上,對手已然認輸退下,觀眾席爆發的歡呼與讚歎如同潮水般湧來,其中不乏“晴明大人”、“不愧是天選之子”這般狂熱溢美之詞。他神色平靜如水,隻是微微頷首,向著歡呼的方向致意。這種場麵早已司空見慣,於他而言,虛名不過浮雲,遠不及琢磨一道新符籙或推演星象變化來得實在。

他步履沉穩地走下擂台,剛踏出場外,迎麵就撞見自家師兄那張帶著促狹笑容的臉。賀茂保憲斜倚著廊柱,一手還拎著個啃了一半的梨子,見晴明這麼快出來,故意拖長了調子:“喲!這麼快?莫不是偷偷塞了銀錢給對手,讓他放水了?”

那雙眼睛裡滿是看好戲的戲謔。

晴明無奈地瞥了他一眼,順手理了理狩衣那略顯寬大的袖口,語氣是一貫的認真:“師兄莫要說笑。倒是師兄方纔那一場,贏得可比我利落多了。”他指的是保憲稍早前同樣迅速解決對手的那場比試。

保憲聞言嘿嘿一笑,三口兩口把剩下的梨子啃完,果核隨手一拋,精準地落進遠處的竹簍裡:“運氣好罷了!碰上個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繡花枕頭,哪能跟你比?”他湊近晴明,用手肘頂了頂晴明的胳膊,臉上擠眉弄眼,“哎,說真的,要是後麵咱哥倆在場上碰上了,你可不許藏著掖著!得拿出真本事來讓師兄我開開眼!”

他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顯然對這場可能的師兄弟對決很是上心。

“那是自然。”晴明坦然應下,微微頷首。切磋印證本就是修行的一部分,麵對師兄,他更不會有半分懈怠。

保憲滿意地點點頭,隨即眼珠一轉,臉上又掛起那種熟悉的、帶著點八卦的壞笑:“嘿嘿,那……要是你對上那位最近風頭正勁的博麗巫女呢?”他壓低了點聲音,“就是那位傳聞中一拳轟碎了鐵甲巨怪的巫女大人?嘖嘖,那力氣,聽著都嚇人!你有什麼想法沒?”

晴明神色未變,彷彿在談論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儘力而為。勝之,或為其所敗,皆修行之果報。”

“就這?”保憲誇張地拉長了臉,一副“你沒救了”的表情,“真沒點彆的想法?比如說……嗯?”他故意又朝晴明擠了擠眼睛,暗示意味十足。上次師父安排的那個“偶遇”最後變成了一場鬨劇,加上坊間流傳的關於那位巫女種種“神奇”的言行,保憲總覺得師弟和那位紫發巫女之間應該有點什麼“故事”。

晴明有些無奈地看著師兄那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微微歎息:“師兄所想,無非是前些日子那場誤會罷了。我已說過,那隻是巧合與誤會。我對那位巫女,與其他任何對手無異。”他頓了頓,補充道,“無論對方是何身份,是何傳聞,擂台上,唯有勝負是根本。”

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靜,沒有半分扭捏或遐思。

“唉!你這人……真是塊木頭!”保憲徹底泄了氣,誇張地一拍腦門,搖頭晃腦,“無趣!太無趣了!跟你聊天簡直比聽老爺子念經還悶!”

晴明看著師兄搞怪的樣子,唇角難得地彎起一絲極淡的笑意。這種師兄弟間的嬉鬨雖有些無奈,卻也是枯燥修行中的一點調劑。

兩人正待轉身離開這片喧囂的擂台區域,前往稍遠處更清淨的地方休整片刻。晴明剛邁出一步,腳步卻猛地一頓!溫和平靜的臉色瞬間凍結,眉頭倏地擰緊,彷彿被一根無形的冰針狠狠刺穿了心臟!

“?!”

站在他身側的保憲立刻察覺到了這異乎尋常的劇烈變化!方纔嬉鬨的神情瞬間收斂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凝重與關切。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壓低聲音,語氣嚴肅:“晴明?你怎麼了?”

他立刻警惕地掃視四周,周身靈力隱而不發。

“……無事。”晴明緩緩吐出兩個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他強行壓下那股令他心神劇震的、源自深處的悸動與強烈的排斥感。冷汗幾乎瞬間浸濕了他內裡的單衣。

方纔那一刹那,一股龐大到難以想象、冰冷到刺骨的怪異感,如同洪荒巨獸的吐息,驟然從藤原師輔所在的高台方向席捲而來!這股感覺……遠比當初在“清心茶寮”初次見到那個白發異服、名叫“星焰”的小女孩時所產生的莫名厭惡感,要強烈百倍不止!那是源於靈魂最深處的警告與排斥!

而此刻,這股強烈的不適感,其源頭竟清晰地指向了那位尊貴的中納言大人所在的方位!

不僅如此,晴明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當初在茶寮,他不僅對那個星焰產生了莫名的厭惡,甚至對那位紫發巫女一行人中的某些存在,心頭也曾掠過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異樣感。隻是那感覺太過渺小,如同溪流中的微沫,轉瞬即逝,遠不如眼前這股源自藤原師輔方向的洪流般磅礴凶險!

藤原師輔大人身邊……有東西!一個極其危險、能引動他本能排斥的……存在!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危險!中納言大人極可能有危險!

冷汗順著晴明的額角悄然滑落。他再無半分停留的念頭,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鷹隼,越過攢動的人頭,鎖定遠處師父賀茂忠行可能在的位置。一股前所未有的緊迫感攫住了他。

“走!”他隻吐出一個字,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話音未落,他已然調轉方向,不再理會身後的喧囂,邁開大步,朝著演武場內賀茂家休息的區域疾步而去!狩衣的長袖帶起一陣急促的風。

“喂!晴明!等等我!到底怎麼回事啊?”保憲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急迫動作嚇了一跳,心頭的不安感驟增。他一邊追問,一邊連忙拔腿追了上去,臉上的輕鬆早已被凝重取代。能讓素來沉穩如山、連閒人挑釁都麵不改色的師弟如此失態的,必然是極其嚴重的事情!保憲心頭一沉,腳下步伐更快了幾分,緊緊追著晴明那在人群中快速穿梭的背影。

……

此時的藤原師輔端坐於高台貴賓席的主位,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剛才那個自稱“石川”的神官帶著博麗巫女告退時,那番神神叨叨、欲言又止的話,像顆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了圈圈漣漪。

——“大人,機緣將至,貴客臨門,或有‘故人’來訪,望大人……稍安勿躁,靜候佳音。”

這話說得雲山霧罩,但師輔何等精明?他立刻品出了其中的暗示——“大人物”很快就要現身了!這“故人”,指的恐怕就是博麗神社背後那些真正的“大人物”!

果然,沒過多久,一名心腹武士快步上前,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師輔精神一振,來了!

武士的回報很簡單:一個銀發少年,臉上戴著張挺紮眼的狐狸麵具,自稱“八雲白”,指名道姓要見中納言大人。

“八雲白……”藤原師輔心中默唸這個名字,思緒電轉。八雲……這姓氏他可不陌生!如今妖怪界那位傳說中執掌境界、翻雲覆雨的“妖怪賢者”,不就叫八雲紫嗎?這位“八雲白”……莫非是她的親族?兄弟?還是……

師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幾分。直接麵對一個極可能是大妖怪的存在,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但那麼多年宦海沉浮、在權力漩渦中心打滾的經曆,早已磨礪出他遠超常人的膽魄和心計。他深諳一個道理:妖怪也是智慧生靈,也有**,有目的,有所求。既然對方能孤身(至少表麵上是孤身)潛入這高手如雲、戒備森嚴的平安京,這本身就代表了對方陣營的某種“誠意”。現在,輪到他自己展示誠意了。妖怪最瞧不起畏首畏尾的鼠輩,而他藤原師輔,自認膽識不輸古華夏那位單刀赴會的關雲長!東國平安京,也該有他藤原師輔獨麵妖邪的膽色!

一念及此,師輔胸中豪氣頓生,臉上重新掛起那副沉穩自信的笑容,對武士吩咐道:“請進來!好生禮待,莫要失了禮數。”

武士領命而去。不多時,一個身影便出現在高台入口處。

藤原師輔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來人一頭銀發如月光流瀉,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一身樣式奇特卻異常華貴的衣袍,雖與八雲紫的款式相似,但配色更為低調內斂,透著一股神秘氣息。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臉上那張遮蓋了上半張臉的狐狸麵具,隻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和一抹若有若無、似乎帶著笑意的唇。

第一眼,師輔就被對方身上那種超然物外、彷彿不沾塵埃的氣質所懾。那絕非尋常人類或普通妖怪能有的氣度。然而,更讓他心頭微凜的是——他完全感覺不到對方身上有任何一絲妖力的波動!平靜得如同深潭古井。

“果然是大妖怪!”師輔心中暗道,立刻為自己的發現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實力深不可測,自然有辦法完全隱匿自身妖氣。否則,怎能安然無恙地踏入這平安京?這般滴水不漏的掩飾,恰恰是他實力強大的證明!”

(事實上,星暝確實在極力掩蓋力量,隻不過他掩蓋的是精純的靈力,而非妖力,甚至為了保險,他還特意將外顯的力量波動偽裝成了妖力。)

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星暝(八雲白)安靜地站在那裡,姿態從容,似乎在等待對方發話。師輔畢竟是老狐狸,立刻壓下心頭的波瀾,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熱情笑容,起身相迎:

“哎呀!貴客駕臨,有失遠迎!鄙人藤原師輔,忝為中納言。閣下尊名‘八雲白’?快快請坐!”

他熱情地招呼星暝在客位落座,姿態放得很低,執的是主客之禮。這裡雖非密室,但高台視野開闊,周圍都是他的心腹武士和結界防護,師輔自信不會有不開眼的敢來打擾。他一邊示意侍從奉茶,一邊心思電轉,琢磨著這位“八雲白”與那位妖怪賢者“八雲紫”的關係。

星暝從善如流地坐下,姿態優雅,麵具下的聲音帶著一種清朗的笑意:“中納言大人客氣了。久仰大人威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氣度不凡。”

他順口奉承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開始編織起自己“八雲白”的身份來曆。原本他想隨口編排點更離譜的,比如“八雲紫的宿敵”之類,但就在開口的刹那,一股若有似無、彷彿來自虛空深處的注視感掠過脊背——是隙間!紫那家夥肯定在看著!

麵具下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星暝立刻改口,語氣自然得像在陳述事實:“……在下八雲白,乃是紫大人的……嗯,弟弟。”

最後兩個字吐得極其自然流暢,彷彿天經地義。

“弟弟?!”藤原師輔眼中精光一閃,笑容瞬間更加熱切了幾分,“原來是賢者大人的手足!失敬!失敬!難怪閣下氣宇軒昂,與紫大人一脈相承!”

他心中大定,這關係比他預想的更近!他立刻開始盤算如何拉近關係,並“不經意”地提起自己給予博麗巫女一行的諸多“便利”:“說起來,貴方那位博麗巫女大人,還有那位石川神官,在京都期間,鄙人可是儘力提供了不少方便。令牌信物,驛館安排,乃至這演武參賽資格……”

他話裡話外,都在暗示自己投入的“籌碼”和“誠意”,為接下來的談判鋪路。

誰知,他話還沒說完,對麵那帶著狐狸麵具的“八雲白”忽然輕笑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高台區域,帶著點調侃的意味:“哦?中納言大人是說,您想與我們‘妖怪’合作?”

此言一出,侍立在側的武士們瞬間繃緊了身體,手都不自覺地按上了刀柄,目光銳利地掃向星暝!師輔也是心頭一跳,差點想喊“噤聲”!這妖怪怎麼如此口無遮攔?!但電光火石間,他立刻“明白”過來——好個狡猾的妖怪!這是在玩心理戰!故意用這種近乎攤牌的方式,打亂他的節奏,試圖在談判一開始就掌握主動權!

想反客為主?哼!我藤原師輔在朝堂上與人唇槍舌劍、爾虞我詐的時候,你這妖怪還不知道在哪個山溝裡玩泥巴呢!師輔心中冷笑,麵上卻迅速恢複了那副沉穩自信的模樣,甚至挺直了腰板,聲音同樣清晰而洪亮地回應道:“正是!明人不說暗話!本官確有此意,欲與貴方合作!”

他坦然承認,目光灼灼地盯著麵具後的眼睛,毫不退縮。對方既然敢“掀桌子”,他藤原師輔豈會畏首畏尾?這反倒激起了他的好勝心,讓他覺得眼前這位“八雲白”是個值得認真對待的對手。對方越是斤斤計較、討價還價,不正說明他們確實有合作的誠意和需求嗎?否則何必浪費時間?

星暝見對方如此“上道”,麵具下傳來一聲更明顯的輕笑,彷彿帶著讚許:“不愧是中納言大人。既然如此……”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恢複了正常音量,帶著一絲探究,“那便請大人說說看,這‘合作’,具體……是怎麼個‘合作’之法呢?”

他實在懶得繞那些沒營養的彎子了。

藤原師輔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臉上立刻換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顯然早已打好腹稿,壓低了些聲音(雖然知道周圍都是自己人,但姿態還是要做足),開始了他的表演:

“閣下快人快語,那鄙人也就不藏著掖著了。”師輔眼神銳利,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如今朝堂之上,表麵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湧。天皇陛下……(他微妙地頓了一下)年富力強,然權柄未穩。一些宵小之輩,仗著祖蔭或擁兵自重,心懷叵測,蠢蠢欲動。更有甚者,勾結外道,妄圖顛覆社稷!此等毒瘤,若不拔除,國將不國!”

他頓了頓,觀察著對麵“八雲白”的反應,見對方麵具紋絲不動,隻是安靜聽著,便繼續道:“貴方……實力雄厚,神通廣大。若能出手相助,替朝廷、替陛下,清除這些……‘不穩定因素’……”

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幾個字,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事成之後,朝廷……不,是鄙人,以及鄙人所代表的藤原家,必有厚報!”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丟擲了真正的誘餌:“貴方所求,無非一方清淨樂土,不受世俗侵擾。此事若成,鄙人可向陛下力諫,劃出京畿之外、甚至更遠的世外之地,專供貴方休養生息!貴方在彼處,便是真正的‘主人’!朝廷律法不入其內,賦稅徭役一概全免!隻需名義上歸屬朝廷即可。此等‘國中之國’,豈不美哉?此乃雙贏之策!”

師輔說完,目光炯炯地看向“八雲白”,等待著他的回應。他丟擲的條件不可謂不豐厚,幾乎是劃地封王!他自信,對於妖怪勢力而言,這絕對是難以拒絕的提議。現在,就看這位“八雲白”如何接招了。

而藤原師輔的話音剛落地,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星暝心湖裡激起千層浪。若是從前那個對結界計劃篤定不移的星暝,聽到這番“劃地為王”的許諾,怕是要當場笑出聲來。紫借瑞靈靈力親手織就的龐大結界即將籠罩整個東國,屆時此地自成一界,徹底脫離塵世,何須仰賴一個凡人官僚的“恩賜”?他藤原師輔畫的大餅再香,也香不過即將到手的、真正的“桃源”。

然而此刻,“八雲白”麵具下的嘴角卻抿成一條冷硬的線。那個來自未來少女裡香口中描述的冰冷結局——妖怪淪為傳說,徹底消失在人類史冊——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那份近乎盲目的篤信。紫的結界計劃看似穩步推進,當年那些敏銳感知到無形壁壘、試圖發出警告的陰陽師早已銷聲匿跡,連帶著世人對這緩慢成型的“屏障”也習以為常。可萬一呢?萬一這看似堅不可摧的計劃,也如同唐國那崩塌的盛世一樣,終究抵不過曆史的洪流?

藤原師輔的提議,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荒謬的笑話,而是一張帶著倒刺的、可能存在的“退路”。這老狐狸多半是滿口空話,事後翻臉比翻書還快。但……若真能借他之手,為妖怪們爭取到一塊名義上“合法”的、不受朝廷律法管束的自治地呢?哪怕他最終會把那些本就盤踞著強大妖怪、朝廷勢力難以深入的偏遠地域(比如他們所在的南海道)丟出來敷衍,可有了這層“朝廷敕封”的皮,很多事情的操作空間就截然不同了。至少在名義上,妖怪的存在,有了被“承認”的可能——哪怕這承認虛偽透頂。

星暝的手指在寬大的袖袍下無意識地蜷緊。理智在瘋狂拉響警報:不能答應!一旦點頭,便是將整個妖怪勢力的命運與藤原師輔這艘充滿變數、隨時可能傾覆的權力之舟綁在了一起!這無異於飲鴆止渴!開弓沒有回頭箭,這艘船一旦駛入風暴中心,再想抽身就難了。

真正讓他骨子裡都滲出寒意的,是那深埋在記憶裡的、屬於唐國的血色黃昏。黃巢軍帶來的烽煙彷彿仍在眼前燃燒,那個自屍山血海中爬出、眼神空洞又偏執、最終卻隻執著於一個宏大到令人絕望的願望——“讓這個時代,重歸平靜”的巫女……博麗鬼的身影,與此刻藤原師輔那張堆滿算計的臉龐詭異地重疊。

他記得自己那時的瘋狂。為了那個巫女渺茫的願望,他像撲火的飛蛾,一頭紮進了唐國那爛透了的泥潭。他化身修羅,劍鋒所指,不知斬落了多少驕橫跋扈的節度使頭顱,碾碎了多少魚肉鄉裡的惡霸。他以為殺得夠多,就能滌蕩汙穢,還世間一個朗朗乾坤。結果呢?死了一個張屠夫,立刻跳出個李惡霸。那些真正盤踞在權力頂端、吸吮著民脂民膏的士族門閥,如同盤根錯節的毒藤,躲在重重帷幕之後,毫發無傷。他殺得越多,越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他殺的,不過是些被推出來的、隨時可以替換的棋子。問題的根子,深植於那龐大而腐朽的體製本身,深植於人性貪婪的深淵。

殺人有用的話,那個掀起滔天血浪的黃巢,早就成功了。他不是不懂。他看得比誰都清楚。那些藏得更深、衣冠楚楚的“士族”,哪一個手上不是沾滿了血?哪一個不比那些明麵上的惡徒更該死?可……他做不到。一股無形的、沛然莫禦的力量,如同天穹般籠罩著那片土地。華夏本土那些深不可測的存在,雖未直接出手阻攔他,但那無處不在的漠然與隱隱的排斥,如同冰冷的枷鎖。他每一次乾預,每一次試圖扭轉那註定的曆史洪流,帶來的結果往往事與願違,甚至因“巧合”而引發更大的災難。更可怕的是,他感覺自己正被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業”死死鎖住,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排斥他這個“逆天者”,壓得他喘不過氣,幾乎要站立不穩。

最終,是那個黑發如墨、眼神古井無波的龍神蘿莉看不過去,將他這個撞得頭破血流的“瘋子”強行送回了東國。臨彆時,她那平靜無波的話語,至今仍如冰錐般刺在他的記憶裡:

“回去吧,蓬萊人,你已經失敗過一次了。曆史的車輪碾過,螳臂當車者,終成齏粉。那高天之上的存在,非你我所能忤逆。古往今來,試圖撼動者……無一人能成。”

那不僅僅是警告,更像是一句冰冷的判詞。

他回到了東國,帶著一身洗不淨的血腥和挫敗感。他不再提起唐國,不再特意提起那個偏執又嗜殺,內心卻如明鏡的“鬼巫女”,彷彿那段染血的歲月從未發生。他將那份深沉的無力與對“大勢”的敬畏,深深埋進了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用一層又一層漫不經心的外殼包裹起來。

此刻,藤原師輔丟擲的誘餌,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那塵封的、布滿鐵鏽的記憶之鎖。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再次攫住了星暝的心臟。答應他,就意味著再一次試圖去撬動那看似可以交易、實則深不可測的“曆史大勢”。賭上的,是東國所有妖怪的未來。這賭注太大,大到讓他這個活了不知多少歲月的人,也感到了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與……恐懼。

他真的有勇氣,為了一個可能的、渺茫的退路,去重蹈覆轍嗎?去挑戰那連龍神都諱莫如深的“高天之理”?

麵具之下,“八雲白”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藤原師輔那誌得意滿、等待答複的笑容凝固在星暝的視線裡,背景卻彷彿染上了一層黃昏的血色。就在這心神激蕩、天人交戰的刹那——

“蹬、蹬、蹬……”

一陣略顯急促、卻又極力維持著沉穩的腳步聲,伴隨著狩衣長袖拂過木質地板的細微摩擦聲,由遠及近,清晰地傳入高台之上每一個人的耳中。這聲音,打破了貴賓席上那近乎凝滯的空氣。

星暝(八雲白)和藤原師輔幾乎是同時,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將目光投向了高台的入口階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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