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往昔的巫女11 京觀無間
鬼站在屍骸堆成的京觀頂端,腳下是層層疊疊、形態各異的屍體,有穿著破爛皮甲的兵卒,也有粗布短打的平民,甚至夾雜著幾具不知從何而來的野獸殘軀。粘稠的血液浸透了每一寸空隙,凝固成一種暗沉發黑的色澤,散發出令人作嘔的甜腥與鐵鏽混合的氣味。她手中的禦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素白,被深褐色的汙跡包裹,尖端甚至掛著一絲黏連的、不知屬於何處的組織碎屑。
她麵無表情地向下望去,彷彿在俯瞰一片由死亡構成的、不斷“生長”的詭異景觀。下方,人影綽綽,如同不知疲倦的蟻群,源源不斷地沿著屍骸堆砌的陡峭坡麵向上攀爬。他們臉上刻著麻木、瘋狂或絕望,手中揮舞著鏽跡斑斑的柴刀、豁口的鋤頭,甚至隻是赤手空拳,嘶吼著、哭嚎著,前仆後繼地向她湧來。
每一次,當鬼隨意地揮動禦幣,或是僅僅抬腳將靠近者踹下高台,腳下由血肉和骨骼壘成的基座便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夯實、拔高一分。她砍掉一顆麵目扭曲的頭顱,那無頭的軀體便成了新的基石;她洞穿一個衝上來的胸膛,那抽搐倒下的身影便融入了山體。這座京觀,伴隨著她的每一次殺戮,都在無聲地向上蔓延,將她托舉得離那灰濛濛的天空更近,也將她與下方那片翻滾著絕望的海洋隔絕得更遠。
“又一個……”
她的聲音低啞,像是許久未曾開口,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這平靜本身,不同於她以往麻痹自己的假象,而是源自內心,在此刻這血肉磨坊般的場景裡,顯得如此詭異。沒有狂暴,也沒有嗜血的興奮,甚至連慣常的麻木都淡去了幾分。隻有一種深沉的、彷彿源自骨髓深處的疲憊感,如同沉重的鉛塊,墜在四肢百骸。她甚至懶得去思考這些人為何如此“悍不畏死”——這詞用在眼前這群更像是被無形鞭子驅趕著送死的可憐蟲身上,顯得如此荒謬。
她甚至沒有刻意發力,隻是五指微微收緊——噗嗤!一個剛剛爬上平台邊緣、臉上還帶著瘋狂與恐懼混合表情的漢子,腦袋便在她手中像熟透的漿果般爆開,紅白之物濺了她滿手。她隨手甩了甩,汙穢在巫女服上留下新的痕跡,腳下京觀又悄然增高了一線。
這反常的冷靜讓她自己都感到一絲不適。為何這次……如此不同?本來自己應該徹底失控了纔是。
(……真是沒完沒了。)
她心中忽然掠過這個念頭,目光越過下方蟻附般的人群,投向更遠處,那些人影湧來的源頭。一股莫名的煩躁和一絲微弱的好奇心驅使著她。她不再滿足於被動地收割送上門的生命,她要看看,這源源不斷、彷彿無窮無儘的“人流”,究竟來自何方。
鬼的身影如同一抹掠過高台的暗影,在屍骸間幾個縱躍,便朝著人流湧來的方向疾馳而去。禦幣在她手中化作一道奪命的流光,所過之處,擋在路徑上的人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倒下,為她的前行鋪就一條更加寬闊的血肉之路。
不知奔行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並非想象中的開闊地,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象——
無數巨大的、由粗壯原木和生鏽鐵條構成的牢籠,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一眼望不到儘頭。每一個牢籠裡,都擠滿了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人!他們像圈養的牲畜般擠在一起,眼神空洞,臉上隻有被長久禁錮磨滅掉所有神采的麻木。空氣裡彌漫著絕望的腐臭和排泄物的惡息。
而在這片牢籠海洋的邊緣,鬼之前所見的那些“悍不畏死”衝向京觀的人,正是從這裡被驅趕出去的!一條寬闊的,鋪著金箔,灑滿鮮花的“通道”,連線著這片牢籠區和她來時的那片殺戮場。沒有衝向通道的人,則被另一群手持利刃、神情冷漠的看守圍住。
鬼的目光瞬間被那些看守的動作吸引。
一個看守麵無表情地揪出一個試圖退縮的瘦弱男人,那男人驚恐地掙紮著,卻被死死按住。看守手中握著的並非鋒利的刀,而是一把鏽跡斑斑、邊緣鈍厚的柴刀。他高高舉起,然後,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用那鈍厚的刀身,砸在男人的肩胛骨上!並非為了致命,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令人心驚的骨裂聲和男人淒厲到變調的慘嚎!血肉被砸爛,骨頭被砸斷,那男人在劇痛中翻滾,傷口處一片模糊,鮮血混合著骨渣和爛肉噴濺出來,濺了看守一身一臉。看守卻毫不在意,隻是機械地重複著砸擊的動作,彷彿在處理一塊沒有生命的木頭。周圍的看守冷眼旁觀,甚至有人臉上帶著一絲病態的興奮,將濺出的血肉徑直塞入嘴中。
“啊啊——!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男人的慘叫撕心裂肺,在死寂的牢籠區上空回蕩,如同地獄的哀歌。
然而,看守隻是砸得更加用力,鈍刀砸在骨肉上的悶響如同催命的鼓點。這不是為了終結,而是為了製造最極致的痛苦。男人並未立刻死去,隻是被劇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在地上扭曲翻滾,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爛肉模糊的傷口,發出更加淒厲的悲鳴。看守的目的似乎就是讓他活著承受這酷刑,直到耗儘其最後一絲生命力,或者……直到他選擇衝向那條通往京觀的“生路”?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的暴怒瞬間攫住了鬼的心臟!這股怒意如此純粹,如此猛烈,甚至蓋過了她之前所有的疲憊和麻木!她握緊禦幣的手指因用力而發出咯咯輕響,周身逸散出的戾氣如同實質的寒流,讓周圍的空氣都彷彿凍結了!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刃,猛地刺向那群看守,刺向那個正揮舞著鈍刀的施虐者,刺向他那張濺滿鮮血、卻依舊冷漠甚至帶著一絲獰笑的臉——
轟!!!
就在她的視線與那張臉接觸的刹那,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大衝擊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了她的腦海深處!那不是物理的疼痛,而是一種源自本能的、下意識的行為!她甚至來不及看清對方五官的任何細節,隻感覺眼前驟然爆開一片無法形容的、由純粹的混亂和瘋狂構成的漩渦!
“呃啊——!!!”
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彷彿瀕死野獸般的嘶叫從鬼的喉嚨裡擠出!她猛地用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頭,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不受控製地向後踉蹌倒退!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灌滿了她的四肢百骸,讓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甚至完全忘記了剛才那一瞥究竟看到了什麼具體的景象——不,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但那絕不應該是真的——
“嗬……嗬……”鬼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膛。她死死地低著頭,再也不敢看向那個方向哪怕一眼,彷彿隻要再看一眼,整個世界都將迎來它的終焉。
然後,她猛地睜開了眼。
眼前是神社那熟悉的房梁,身下是榻榻米真實的觸感,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灰和草木氣息。沒有屍山血海,沒有絕望的牢籠,也沒有那張帶來無儘恐怖的臉。
隻有劇烈的心跳和一身冰冷的冷汗,提醒著她剛才那場噩夢的真實感。
她僵硬地轉動了一下眼珠,看到星暝就盤腿坐在離她不遠處。他手裡捏著那個熟悉的玉瓶,瓶身對著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似乎在仔細端詳裡麵剩餘的東西。
“……”鬼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隻是微微動了動嘴唇。
星暝察覺到動靜,轉過頭。他臉上沒什麼特彆的表情,既沒有擔憂,也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深沉的平靜。他晃了晃玉瓶,裡麵傳來幾顆藥丸碰撞的輕響。
“……還剩三顆。”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點確認的意味,“這次……感覺好些了麼?有沒有……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鬼幾乎是立刻猛地彆過臉,用力抿緊嘴唇,好一會兒,才從齒縫裡擠出幾個乾巴巴的字:
“……還管我乾什麼?”
星暝看著她這副抗拒的姿態,沉默了片刻。他沒有追問,也沒有試圖安慰。隻是平靜地收回目光,將玉瓶小心地放在矮桌上,發出輕微的“嗒”的一聲。然後,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我去弄點吃的。”他丟下這句話,便轉身朝著廚房的方向走去。腳步聲在神社裡回響,漸漸遠去。
鬼依舊維持著那個彆過臉的姿勢,一動不動。眼角的餘光裡,能看到桌上那個玉瓶在光線中泛著溫潤卻又冰冷的光澤。
三顆。
……
熟悉的粘稠感再次包裹了意識。鬼睜開眼睛,不出所料,腳下依舊是那座由扭曲肢體和暗沉凝血堆砌而成的巨大屍骸之山——京觀。高度似乎比上次又攀升了些,踩在那些早已失去溫度的“台階”上,冰冷而堅實的觸感異常清晰。這是她服下第五顆藥丸後墜入的夢境了,此時的她甚至已經能分辨出夢境與現實。除了最初那次,之後的每一次入夢,起點都是這裡,站在這片由死亡壘砌的高峰上。
得益於藥物的作用,身處這煉獄般的場景中,她並未像現實中那樣輕易被狂暴的殺意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冰冷的、抽離般的清醒,就像永遠亭那位醫師麵對實驗物件時的眼神,不帶感情,隻有純粹的觀察。然而,這份夢境中的“寧靜”並非福音。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在現實裡,自己的身體正日益滑向失控的深淵。那種被戾氣完全支配、如同提線木偶般的狀態,恐怕正在成為常態。清醒與狂亂的界限,在藥效之外正變得越來越模糊。
下方,如同被設定好程式的傀儡,那些麻木或瘋狂的身影再次攀爬上來,揮舞著破爛的武器,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他們的眼神空洞,動作機械,目標隻有一個——她腳下的位置。
這一次,鬼沒有像之前那樣本能地揮動禦幣。一股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或者說厭倦感,悄然滋生。她想知道,如果自己這個“目標”不在這裡,這個荒謬的夢境會如何發展?
她身形微動,如同融入陰影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避開了湧來的人潮,藏身於京觀側麵一座被血漿浸透的小丘之後。
失去了目標的“人群”瞬間陷入了混亂。他們茫然地停在山頂邊緣,像一群斷了線的木偶,左顧右盼,發出困惑的低吼。但這停滯僅僅持續了片刻。一股更加原始、更加兇殘的氣息開始在人群中彌漫。不知是誰先動的手,也許是推搡,也許是搶奪某個沾血的物件……如同點燃了火藥桶,自相殘殺瞬間爆發!
眼前的景象甚至比鬼親手製造的殺戮更加野蠻和徹底。沒有目的,沒有陣營,隻有純粹的、為了毀滅他人而進行的混戰。拳頭、牙齒、石塊、甚至從屍體上掰下的骨頭……一切能造成傷害的東西都被瘋狂地使用。慘叫聲、骨骼碎裂聲、血肉被撕扯的聲音交織成一首更加刺耳的地獄交響曲。他們的凶狠遠超那些看守,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絕望,彷彿要將身邊的一切活物都拖入地獄陪葬。
鬼靜靜地藏在陰影裡,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或許是夢境的特殊環境,或許是藥物帶來的絕對冷靜,看著眼前這更加慘烈的自戕,她內心竟掀不起一絲波瀾。既無快意,也無憐憫,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瞭然。
混亂持續著,人數在急劇減少。最終,屍骸堆上隻剩下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那是個少女,渾身被厚厚的血痂和汙穢覆蓋,完全分辨不出原本的樣貌,隻能勉強看出纖細的輪廓。她站在京觀的頂端,手中緊握著一根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同樣沾滿血跡的禦幣,茫然地喘息著,似乎還沒明白自己為何成為了唯一的“勝者”。
就在這時,天空驟然變色!原本灰濛濛的天幕被一種詭異的、令人不安的深紫色徹底浸染。厚重的紫雲翻滾著,仔細看去,那雲層深處竟似鑲嵌著無數隻大小不一、眨動著的眼睛,冰冷地俯瞰著下方這片死亡之地。
那個熟悉的看守首領,邁著沉重的步伐,再次出現在那少女麵前。這一次,鬼的目光沒有迴避。她死死盯住了那張臉——那並非一張具體的麵孔!彷彿是無數張她熟悉或憎恨的臉孔強行糅合、扭曲而成的聚合體!星暝師父的輪廓?那些被她斬殺的仇敵的眉眼?門閥士族的嘴角?甚至還有那些在她屠刀下哀嚎的、無辜或罪有應得者的神情……所有她痛恨的、或曾痛恨過的影像碎片,都在那張臉上瘋狂地流動、變形、疊加!一種無法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荒謬與厭惡感瞬間攫住了她!
“嗬……嗬嗬……”
一聲壓抑的、帶著顫音的低笑從鬼的喉嚨裡溢位。這笑聲彷彿開啟了某個開關,迅速演變成無法抑製的、近乎癲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伴隨著這失控的笑聲,一股遠比現實中還要更加濃鬱、更加狂暴的黑暗氣息混合著刺目的血光,轟然從她體內爆發出來!濃黑與暗紅交織的戾氣瞬間將她徹底包裹,如同一個燃燒著毀滅火焰的繭!她的意識在這狂暴力量的衝擊下依舊保持著詭異的清醒,清晰地看著這股源於自身、卻又彷彿擁有獨立意誌的毀滅**,如同決堤的洪水般不受控製地向外傾瀉!
禦幣在她手中發出尖銳的嗡鳴,每一次揮動都帶起恐怖的暗紅軌跡。夢境的空間開始劇烈地震蕩、扭曲!腳下的京觀崩塌,遠處襲來的人群虛影被狂暴的能量撕碎,紫色的天空布滿裂痕……眼前的一切景象如同被戳破的泡沫,飛速地崩解、消散!
最終,視野被一片無邊無際、純粹而刺目的空白徹底吞沒。所有的喧囂、血腥、扭曲的麵孔……都消失了。隻剩下絕對的寂靜和虛無。鬼站在這一片空白之中,狂暴的戾氣如同潮水般退去,隻留下揮之不去的茫然。她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腳下沒有觸感,方向也毫無意義。
“唉唉——?!”直到一個帶著驚訝和濃濃困惑的女聲突然打破了這片死寂的空白,“這裡……這不是過去某個快要消散的殘缺夢境嗎?怎麼好像有人迷路闖到這裡來了?這地方按道理早該回歸大夢境之海了呀!”
鬼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影憑空出現在不遠處的空白中。那是個穿著黑白相間連衣裙,頭上戴著頂紅色睡帽的藍發少女,正歪著頭,一臉驚奇地打量著她。是那個曾被星暝指責搗亂他夢境的夢貘妖怪——哆來咪·蘇伊特。
“你是誰?”鬼的聲音乾澀,帶著一絲警惕。
“我?”哆來咪用手指點了點自己,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哆來咪·蘇伊特,算是……夢境的守護者吧?維護夢境秩序是我的工作哦!倒是你……”她上下打量著鬼,“你不是那個……博麗神社的‘鬼巫女’嗎?我認得你!星暝那家夥的倒黴徒弟!”
鬼沒有回應她的調侃,隻是沉默地看著她。
“真是奇怪……”哆來咪摸著下巴,“這個夢境,殘留的能量非常微弱,結構也極其不穩定,按理說根本無法支撐外來者的意識進入,更彆說形成穩定的‘場景’了。它應該屬於……”她閉上眼睛,似乎在感知著什麼,片刻後睜開,帶著一絲瞭然,“哦!原來是你師父星暝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夢!一個……不太愉快回憶的片段。它本該自然消散的,不知為何被某種強烈的執念或是意外乾擾,勉強保留了一點殘渣,還能自行運轉。”她攤了攤手,“需要我立刻送你回你自己的夢境嗎?或者直接送回現實?待在這種隨時會徹底湮滅的碎片裡可不太安全。”
“……不必。”鬼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明顯的拒絕意味,“就這裡吧。”
“誒?”哆來咪眨著眼睛,顯然沒料到這個答案。她悄悄感知了一下鬼的狀態,“……你的夢……剛才崩塌了?而且,看這殘留的‘味道’……嘖,肯定不是什麼美夢吧?充滿了暴戾、痛苦和絕望的碎片……難怪你會被甩到這個犄角旮旯來。”
“離開。”鬼的聲音冷了下來,不想再聽她的分析。
“唉唉,真是和星暝那家夥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哆來咪鼓著臉頰抱怨道,“就不能對我這個好心幫忙的夢貘友好一點嗎?算了算了,好心沒好報!”
她嘴上抱怨著,身影卻如同水波般蕩漾起來,漸漸變得透明,最終消失在這片純白之中,隻留下一句帶著迴音的嘀咕,“你自己小心點,夢境崩塌的時候可彆被卷進去……”
待到哆來咪離開後,這片空白的世界似乎更加空曠了。鬼繼續漫無目的地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一片單調的白色中,忽然出現了一抹格格不入的色彩。
那是一棵盛開的櫻樹。粉白的花瓣如同柔軟的雲霞,層層疊疊地綴滿枝頭,在這片虛無的純白中顯得異常突兀而寧靜。櫻樹下,似乎坐著一個人影。
鬼的腳步頓住了。她走近幾步,看清了樹下的人——是星暝。他背靠著樹乾,雙眼微閉,神態平靜,彷彿隻是在小憩。他穿著一身簡單的素色服飾,看起來比鬼印象中的模樣要更陰沉些,少了幾分玩世不恭,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沉澱感。
“星暝師父。”鬼走上前,神色自若地開口,內心卻泛起一絲複雜的漣漪。她知道這是夢,但這場景太過真實,也太過……平和。
星暝緩緩睜開眼。他的眼神清亮,卻帶著一種彷彿穿透了漫長時光的深邃感。他看向鬼,臉上露出一絲溫和卻疏離的笑意:“……師父麼?……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並非你認識的那個完整的星暝。我隻是依附於此地的一縷殘存意識,一段被遺忘的記憶碎片。我的記憶,也僅限於這片即將消散的夢境本身。”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
鬼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盛開的櫻花,又落在樹下的那塊石碑上。石碑表麵布滿了歲月的痕跡,上麵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被侵蝕得隻剩下一些難以辨認的凹痕。
“你這是?”鬼的目光回到星暝臉上。
“等一個傻瓜罷了。”星暝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帶著懷念又有些無奈的笑意,“彆生氣,並非指你。因為我所等的那個傻瓜……她是不可能再回到這裡的了。”
鬼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紗月——霧島
紗月。”星暝輕聲念出這個名字,彷彿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某種魔力,“很美的名字,對吧?可惜啊,名字的主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呢。”
“……她死了?”
星暝輕輕搖頭,眼神篤定:“她沒死。”
他的語氣沒有任何猶豫。
“……你難過嗎?”鬼看著他的眼睛,問出了一個似乎有些突兀的問題。
“難過?”星暝像是聽到了一個新鮮的詞彙,微微歪了下頭,隨即露出一個有些複雜的笑容,“不。如果僅僅因為記得一個人的遭遇、一個人的離去就要難過的話……那在這永無止境的歲月裡,我要麵對的離彆、消逝、遺憾……可實在是太多太多了。若每一件都去難過,我這顆心怕是早已千瘡百孔,再也裝不下其他東西,也再也……笑不出來了。”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悠遠,“與其沉溺於掛念帶來的苦痛,不如選擇……放下。事實上,關於過去發生的事情,我已經選擇將它們遺忘了。”
“那你為什麼還忘不掉?”鬼追問道。
“因為……”星暝自嘲地笑了笑,“因為我也是個傻瓜啊。一個多愁善感、優柔寡斷的傻瓜。總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擔心妖怪的未來,擔心人類的處境,擔心瑞靈那孩子能否適應巫女的生活,擔心阿麟在此處會不會受排擠,擔心星焰那小家夥會不會闖禍,擔心紫能不能徹底收服妖怪們……背負著這麼多的‘擔心’,如此活著,真是累極了啊。”他輕輕撫摸著樹乾,聲音低了下去,“所以,我選擇留在這裡,守著這片最後的記憶碎片。有些眼淚……流過一次,便足夠了。不必再流第二次。”
空氣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櫻花瓣無聲地飄落。
“那如果是我呢?”鬼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星暝師父……你會為我流淚嗎?”
星暝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鬼的臉上,那眼神銳利得彷彿能穿透她的靈魂。然後,他沒有任何遲疑地笑出了聲:
“絕不會。”
鬼沉默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然而,在無人看見的袖中,她的手指卻微微蜷縮了一下。片刻後,她的嘴角竟緩緩向上彎起,勾勒出一個極其短暫、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像是釋然,又像是某種決斷。她不再言語,轉身準備離開這片虛幻的安寧。
“等等!”星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急切的挽留。
鬼停下腳步,轉過身,平靜地看著他。
星暝凝視著她,那雙屬於過去記憶碎片的眼眸中,似乎努力想從她身上尋找未來的蛛絲馬跡。他猶豫了一下,帶著些許期冀問道:“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進入這個過去的碎片……但……能告訴我嗎?未來的世界……可好?……人類和妖怪之間……是否……或許……能夠和諧共處了?”
鬼的身體不自覺地抖了一下。她看著星暝眼中那點微弱的希冀之光,沉默了幾秒。腦海中閃過神社的冷清、八雲紫莫測的笑容、妖怪們複雜的眼神、信濃的血腥、長安的廢墟、狼虎穀的落幕……以及現實中自己日益失控的軀殼和那僅剩一顆的藥丸。未來的世界?和諧共處?
她垂下眼簾,避開了星暝的目光,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一切……如心遂願。”
星暝沉默了。他看著鬼低垂的眼簾,臉上那點期冀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最終化作一個帶著深深瞭然和無奈的苦笑。
“嗬……善意的謊言,”他輕輕搖頭,“終究……也是善意的啊。”
鬼驚訝地抬眼看向他。
“紗月可是蜃妖呢,”星暝的笑容帶著追憶的溫柔,眼神彷彿穿透了鬼,看向她身後虛無的某處,“那可是名不虛傳的騙術大師。我留在這裡陪著她,久而久之,也學會了不少辨彆真假的本事呢……”他沉默片刻,目光重新聚焦在鬼身上,那眼神變得無比鄭重,彷彿要將最後的力量傳遞出去,“嗬嗬嗬……也罷。不管你是我在未來的哪一個時刻收下的徒弟,請記住——”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絕非作偽的堅定與驕傲:
“我星暝,永遠以你為驕傲!此心此行,秉持如一!”
這擲地有聲的話語如同驚雷,在鬼的心中炸開!她瞳孔微縮,怔怔地看著星暝——直到一塊細小的碎片劃過她身邊。
“誒誒——?!”哆來咪的聲音帶著一抹慌亂和驚奇,再次突兀地響起。她的身影在櫻樹旁若隱若現,“怎麼回事?能量波動突然變得這麼劇烈?!這個本就不該存在的殘缺夢境……居然真的要徹底崩塌了!”
彷彿印證她的話,整個空間開始劇烈地顫抖!純白的背景如同脆弱的畫布般被無形的力量撕開巨大的裂口,裂口後麵是翻滾的、深不見底的黑暗虛空。盛開的櫻樹迅速凋零、枯萎,花瓣化為飛灰。腳下的“地麵”如同流沙般塌陷。
鬼站立不穩,驚愕地看著眼前飛速崩毀的景象。就在那棵即將完全消散的櫻樹下,星暝的身影也開始變得透明。然而,在星暝那近乎消散的輪廓之後,她看到了另一個模糊的虛影!
那是一個少女的輪廓,身形纖細。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漸變的發色,如同深海中的水母,從頭頂的淺藍逐漸過渡到發末近乎於紫的深藍。虛影的麵容模糊不清,卻彷彿帶著一種看透一切的、寧靜而溫柔的微笑。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崩塌的空間,落在了鬼的身上。
鬼瞬間明白了——這就是星暝一直在等的“傻瓜”,那個名為霧島紗月的蜃妖!她一直就在這裡!以某種殘存思唸的形式,陪伴著星暝的這縷意識!
虛影對著鬼,那模糊的嘴角似乎又向上彎了彎,帶著一種無聲的告彆和……祝福?隨即,她和星暝的身影一起,如同被風吹散的青煙,徹底融入了這片崩塌的夢境碎片之中,消失無蹤。
巨大的吸力從裂開的虛空傳來,鬼的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被猛地拽離了這片徹底湮滅的純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