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7章 輝夜姬的六難題(六)
石上中納言府邸的庭院裡,褪色的神樂鈴在微風中叮當作響,老貴族機械地甩著紅白相間的衣袖。侍女們躲在廊柱後竊竊私語——老爺已經連續跳了六個月的神樂舞,連看門狗都學會跟著節奏搖尾巴了。
“停!都給老夫停下!”
紅漆木門突然被踹開,大伴禦行鑲著星紋的袍角卷著急切闖進來。這位曾經把妖刀當寶貝的老貴族,如今胸前掛著拳頭大的星神吊墜,連冠帽上的孔雀羽都換成了銀線繡的星圖。
石上中納言手裡的神樂鈴“當啷”砸在地板上。他望著大伴禦行衣擺間流轉的銀輝,恍惚間想起藤原皇子捧著玉枝的癲狂模樣,鑲著隼羽的冠帽突然歪到耳後:“大伴兄這是……”
“愚不可及!”大伴禦行突然抓起案頭的《奇怪誌異》撕成兩半,“還想著找什麼燕之子安貝?”泛黃的書頁如雪花般飄落,“看看我們幾位老家夥的下場!”
石上中納言渾濁的眼球微微顫動。記憶裡那個癲狂大笑的身影與眼前神采奕奕的老友重疊,他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褪色的神樂鈴。
“星神大人在上。”大伴禦行突然朝著東北方行大禮,那個方向新落成的星神神社正飄來陣陣香火氣,“前日老夫腹痛如絞,誦了三遍星神頌便立刻康複了。”
“可那輝夜姬……”
“蠢材!”大伴禦行畫著星紋的靴尖碾碎滿地紙屑,“你以為那女人要的是聘禮?”他忽然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從袖中掏出塊龜甲,“昨夜星神托夢——輝夜姬本是天上罪人,專程下凡壞我等氣運!”
石上中納言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侍女慌忙遞上的藥碗被他打翻在地。褐色藥汁在大伴禦行剛拿出的《星神顯靈錄》上暈開,恰好遮住了“逢凶化吉”四個字。
三日後,京都的星神神社前擠滿了達官顯貴。大伴禦行在旁邊撞鐘撞得滿臉通紅,而石上中納言捧著鎏金香爐的手卻直哆嗦。
“不夠誠心!”大伴禦行突然揪住石上中納言的衣領,“星神頌要跪著念滿九十九遍!”
星暝隱在神社的半空中。他望著底下兩個老頭撅著屁股磕頭的滑稽樣,突然感覺一種無力感澆上了心頭:“紫,你說他們要是知道星神其實就是我本人的話……”
隙間裡突然伸出半截白絲小腿,八雲紫的洋傘尖又戳了戳他後腰:“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哦?信仰的雪球滾到山腳就停不住啦~”
神社突然劇烈晃動。星暝眼睜睜看著當初不知是誰捏的最早出現的常世星神泥塑被鍍上三層金箔,香火凝聚的願力幾乎要凝成實體。大伴禦行突然高舉雙臂:“星神顯靈了!快把貢品都……”
供桌轟然倒塌的巨響中,星暝突然感覺心臟被無形絲線扯緊。狩衣下的麵板浮現出細密星紋,與底下神像胸前的圖騰遙相呼應。八雲紫的摺扇“啪”地展開,遮住了他瞬間蒼白的臉色。
“小星暝的狩衣……”紫的指尖拂過他袖口自行發光的星紋,“在發光呢~”
星暝突然拽著八雲紫跌進隙間,少年盯著掌心自主燃起的蒼白火焰——那抹銀輝裡竟混著香火的金芒——以及似乎漸漸覺醒的意識。
星暝盯著掌心躍動的蒼白火苗,狩衣袖口滲出的冷汗在火光映照下泛著銀芒。那簇不過寸許的焰心深處,竟隱約浮現出類似瞳孔的紋路——每當他試圖用法力壓製,火舌便討好似的捲住指尖,燙得他險些咬到舌頭。
“老太婆你倒是說句話啊!”少年突然把火苗舉到八雲紫麵前,“再這麼養下去,這玩意怕是要喊我爹了!”
八雲紫的洋傘尖慢悠悠地挑開星暝的右手,用摺扇抵著下顎沉吟:“信仰如潮水,堵不如疏。若是全部將其注入此火的話,或許可以一舉兩得……”話音未落,火苗突然暴漲成虛影形態,虛影親昵地蹭過星暝鼻尖,驚得他差點把整團火扔到八雲紫麵前。
紫的摺扇“啪”地敲在虛影上,蒼焰頓時縮回鵪鶉蛋大小:“倒是個法子——不過小星暝捨得麼?這些信仰本可助你……”
“捨得捨得!”星暝忙不迭地掐訣,狩衣上的散發的淡淡光芒突然剝離成萬千金線。神社裡飄蕩的香火信仰化作實質的鎏金細雨,淅淅瀝瀝地澆在蒼白火苗上。那火竟發出幼獸嗚咽般的聲響,焰心逐漸凝成半透明的琉璃質地。
紫突然用摺扇遮住半張臉。在星暝看不見的角度,隙間深處的無數猩紅眼瞳正注視著火苗核心——那裡有粒幾乎微不可見的黑斑正在金雨澆灌下緩慢收縮。
“成了!”星暝驚喜地看著掌心中溫順躍動的銀白色火焰,狩衣裡沉積的香火氣消散一空。但這份輕鬆感隻持續了半盞茶時間——他總覺得像是把養了許久的貓兒送人了。
“不給你的小寵物取個名字?”紫的指尖戳了戳火苗,“總叫異火多無趣。”
“呃……噬靈星焰怎麼樣?”星暝說出個自認為很霸氣的名字。話音未落,掌中火苗突然竄起三尺,躍動的銀焰裡傳出琉璃碎裂般的清響。
蒼白色火雨紛紛揚揚灑落,在隙間深黑的底色上綻開朵朵銀蓮。星暝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狩衣下擺卻被某種柔軟的重量拽住——不知何時出現在腳邊的白發蘿莉正仰著小臉,發梢躍動的銀焰映得她瞳孔宛如星河。
“主人~”稚嫩的嗓音帶著火星迸濺的劈啪聲,女孩不過四五歲模樣,不過居然穿著一套黑色係的洛麗塔。當她踮起腳尖行禮時,頭頂翹起的呆毛突然“噗”地竄出火苗。
“等、等等!”星暝手忙腳亂地去掰那雙燙得驚人的小手,“你認錯人了吧?我這種連神社香油錢都要順走的家夥……”
女孩突然歪頭:“可是主人就是主人呀?還是說,d……”
“咳咳!”星暝劇烈咳嗽起來,耳尖泛起的紅暈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羞的。
紫突然從背後貼上來,帶著惡作劇的笑容看著兩人:“哎呀呀,連孩子都有了卻不告訴咱?”她修長的指甲輕輕刮過女孩鼻尖,“該叫咱什麼呀小可愛?”
噬靈星焰眨巴著銀白如雪的睫毛,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女主人!”清脆的童聲在隙間裡激起層層迴音,“主人每天晚上都抱著您的畫像……”
“咳——!”
兩道咳嗽聲同時炸響。星暝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紫的洋傘“咣當”撞上虛空屏障。女孩困惑地看著兩個大人突然漲紅的臉,發梢火星歡快地蹦跳著:“星焰說錯了嗎?主人枕頭下麵那個金發……”
“停停停!”星暝一把捂住小蘿莉的嘴,紺青狩衣的袖口瞬間焦黑,“這是八雲紫大人!要叫紫姐姐!”
“可是……”噬靈星焰委屈地癟嘴,指尖無意識地在虛空劃出燃燒的軌跡,“您明明在夢裡喊過……”
“我想起我今天有事!”少年手忙腳亂地撕開隙間,拎著小蘿莉的後領就往現世跳。身後傳來紫銀鈴般的笑聲:“小星暝的枕頭底下~看來今晚咱要好好檢查檢查呢~”
……
殘陽將竹葉染成金黃色時,星暝第十三次檢查狩衣袖口的暗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早已被他扔進虛空亂流,但心裡總還是有些惴惴不安。
“真的還有必要來嗎?”星暝擦拭著掌心的冷汗,那些被扔進虛空的“證物”彷彿還在灼燒他的後背。庭院裡堆積如山的漆盒在夕陽中泛著暗紅微光,像極了五位貴人扭曲的麵容。
八雲紫的摺扇突然從虛空裂隙中探出,精準地敲在他後腦勺:“小星暝再磨蹭的話……”隙間裡飄出個錄音水晶,紫的嗓音混著雜音傳出【“…紫姐姐的腰好軟…”】——我不承認我說過這句話!
“我靠老太婆你玩真的!”星暝差點撞翻門口的竹製添水,引水竹筒“咚”地砸在路上。開門的竹取翁眼底掛著濃重的青黑,布滿老年斑的手掌還保持著握門閂的姿勢。
“啊……是陰陽師大人……”老人麻木的眼神掃過少年空蕩蕩的雙手,嗓音像被砂紙磨過的枯木,“輝夜她……在裡間……”
走入庭院時,他分明聽見紫的輕笑混在銅鈴震顫裡,還有噬靈星焰在袖中蹦跳著傳遞給自己“主人加油”的童音——這團麻煩的異火自從化形後就格外粘人。
“輝夜姬殿下。”星暝對著青竹簾正坐時,袖中的噬靈星焰突然竄上指尖。他強忍著灼痛提高音量:“您要的陀舍古帝炎……”
“陰陽師大人好生健忘。”簾後傳來茶匙輕叩碗沿的脆響,“妾身要的可是異火榜排行第一的……”
“這……此乃幼年期的陀舍古帝炎……”星暝喉結滾動著擠出這句話,指尖蒼焰突然竄起三尺,將狩衣袖口燒出焦痕。他當然知道這謊扯得比藤原皇子的玉枝還假,但噬靈星焰在指尖搖曳的銀白色火苗確實帶著幾分異火威壓。
破空聲撕裂了屋內的寂靜。星暝後仰時發梢被勁風削斷數根,那支雕著月紋的箭矢“咚”地釘入身後梁柱,箭尾纏著的符咒泛著熟悉卻又陌生的藥劑氣息。
“這箭……”星暝瞳孔驟縮,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箭桿上細密的紋樣,這種篆刻手法——他的印象裡,如果沒出錯的話,隻有一個人——而箭尾挾帶的紙條更是印證了這一點:
“今晚來竹林找我——八意永琳。”
輝夜執扇的素手突然頓在半空,茶碗水麵中倒映出她唇角轉瞬即逝的弧度——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孩童,又似抓到把柄的狐狸。
“既然陰陽師大人尋得了陀舍古帝炎……”她忽然用衣袖掩住半張臉,發間玉簪流溢位狡黠的月華,“那妾身也隻能委身於公子了呢~”
星暝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狩衣下擺無風自動,他彷彿看見永琳在竹林深處磨著藥杵,月光在銀發上凝成冰霜:“我新研製的強力癢癢粉正缺試藥人……”
“在下突然想起灶上還煨著雞湯!”星暝猛地彈起身,草屐在榻榻米上刮出刺耳聲響。轉身時狩衣下擺帶翻了矮幾,果盤裡的蜜柑滾落一地。他幾乎是如喪家之犬一般奪門而逃,身後傳來輝夜銀鈴般的輕笑。
竹取翁佝僂著背挪進裡間時,布滿皺紋般的手掌撿起榻榻米上的蜜柑:“連陰陽師大人也……”
“不,他成功了。”輝夜指尖纏繞著垂落的鬢發,案頭《鬥x蒼穹》的書頁無風自動。月光透過竹簾縫隙在她臉上織就細密的光網,映得眼底流轉的星輝愈發璀璨:“雖未取得妾身所要求的異火,但是……”
她忽然俯身拾起一本被甩飛到自己腳邊的小冊子。五位貴人捧來金山玉海時的嘴臉,遠不及星暝被識破謊言時漲紅耳尖的模樣有趣——那家夥逃跑時連重要的東西掉出來了都不知道。
“嗬嗬……《紫婆婆觀察日記》?”
竹取翁渾濁的瞳孔映著少女唇角清淺的笑意。自輝夜從天而降那日起,他幾乎沒有見過養女露出如此鮮活的神情——像是沉寂千年的古潭突然躍起一尾銀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