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30章 沅有芷兮澧有蘭
初雪裹著冰渣子拍在星暝臉上時,鬼族們的重甲表麵已經結滿霜花。陸奧國最北端的海峽像被巨獸啃過的冰饅頭,參差的冰棱倒掛在崖壁上折射著幽藍寒光。星焰蹲在凍成冰坨的礁石上搓手,撥出的白氣剛離唇就凝成冰粒,小丫頭鼻尖凍得通紅:“這地方好冷呀!”
她說話時蹦出的火星子濺在冰麵,蒼白色火苗“滋啦”竄起三寸高,順著冰麵擴散開來,竟把千年不化的玄冰蝕出蜂窩狀孔洞。遠處正在紮營的妖怪們突然炸了鍋——七八個裹著毛皮的新兵正在抱團取暖,結果被星焰誤燃的火星燎著了尾巴,這會兒正滿地打滾撲滅藍幽幽的冷火。
“東南方三十裡發現雪傀儡巡邏隊。”千早的五角帽結滿冰碴,向紫彙報時帶著些許憂慮,“冰麵上全是倒刺,以那些妖怪的草鞋根本……”她突然噤聲,望著瑞靈單薄的背影僵在冰崖邊。
藍發少女的巫女服凝著血冰碴,神樂鈴的青銅舌早就凍在了鈴壁內側。幾天前從信濃戰場撿回的半截禦幣正彆在她腰間,焦黑的符紙殘片隨寒風簌簌作響。那些混雜著焦肉與鐵鏽味的記憶突然湧上來——被酸液蝕穿胸口的鴉天狗最後抽搐的手指,人類陰陽師燒成炭棍仍緊攥的式神符,還有那隻總愛偷她飯團的鬆鼠精,如今隻剩半片焦糊的尾巴毛掛在枯枝上。
“喝口熱的吧。”星暝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陶碗裡的味噌湯騰起的熱氣瞬間凝成冰霧。他狩衣肩頭的星紋被冰霜覆蓋,說話時睫毛上掛的冰晶撲簌簌往下掉:“等打完這仗,我帶你們去唐土看元宵燈會。聽說揚州城的糖人們能吹出鳳凰……”
“星暝大人。”瑞靈突然打斷他,淺藍色瞳孔倒映著冰海裡沉浮的妖怪屍體——那是今早試圖泅渡海峽探路的先遣隊,“您說雪女們的冰,能凍住血腥味嗎?”
寒風裹挾著冰晶掠過岩縫,發出類似骨哨的嗚咽聲。正當星暝思考著措辭時,他的後頸突然泛起細密刺痛——那是蜃氣特有的波動。他猛然轉身,瞳孔裡映出霧島紗月踉蹌現形的模樣。
少女的蜃衣結滿霜花,發間珠串大半碎裂,垂落的斷線珍珠正一顆顆墜入冰隙。她右手凝出的蜃氣卷軸泛著病態的青芒,術式構成的光線在接觸到北境寒風時忽明忽滅,像瀕死的螢火蟲。
“北境……咳……”紗月剛啟唇就嗆出冰碴,撥出的白霧裡帶著血絲。星暝伸手接卷軸的瞬間,指尖觸到她凍成青紫的麵板。某種刺骨的寒意順著經絡直竄心臟,驚得他五指驟然收緊。
“你手怎麼——”星暝的質問卡在喉間。卷軸跌落冰麵的脆響中,他清晰看見對方袖口滲出的冰藍色血漬,那是冰錐貫穿傷留下的痕跡。蜃妖族長本能地後退半步,背後虛化的蜃氣卻撞上岩壁,震落無數棱形冰晶。
紗月低頭用足尖碾碎正在凝結的霜花,破碎的珠鏈在她脖頸勒出紅痕:“在永凍層撞見巡邏隊……不妨事。”她試圖揚起慣常的微笑,嘴角卻被凍傷扯得生疼,“倒是星暝大人你……”
話未說完,星暝突然拽過她手腕。狩衣袖口的咒印驟然發燙,灼穿了她腕間凝結的冰晶。紗月吃痛悶哼,藏在冰霧中的左臂暴露出來——整條小臂覆滿蛛網狀的冰裂紋,皮下隱約可見遊動的霜毒。
“這叫不妨事?”星暝的聲音比腳下的永凍岩還冷硬。他指尖燃起星焰的銀火,火苗舔舐冰霧時騰起帶著腥氣的青煙。霧氣散儘後,紗月手背浮現出雪女族特有的六棱冰晶烙印,正在緩慢侵蝕血脈。
遠處傳來冰層斷裂的轟鳴,裹挾雪粒的狂風掀飛了星暝的束發帶。紗月趁機抽回手臂,破碎的蜃氣重新裹住傷痕:“北境四成的兵力集中在極冰深淵,蕾娜她本人……”她突然劇烈顫抖,咳出的冰血在岩麵綻開霜花。
星暝突然並指劃開空間裂隙,拽著她和瑞靈跌進臨時構築的避風結界。暗紅色的光幕外,十幾根冰錐正深深紮進他們方纔站立的位置,錐體表麵浮現出蕾娜的霜花徽記。
“你被標記了。”星暝撕開狩衣,浸過藥液的布條纏上紗月潰爛的傷口,“雪女的追蹤冰晶至少埋了三處。”
紗月倚著結界內壁喘息,有些渙散的瞳孔映著遠處翻湧的雪暴。她染血的指尖突然戳向自己心口,破碎的蜃氣中浮現出北境的全息地圖:“東側冰橋有十七處暗哨與陷阱……西隘口的暴風雪是人工製造……王座衛隊的……”
星暝突然按住她施法的手。蜃氣凝成的地圖在接觸到北境寒風後開始扭曲,對映出雪女們正在急速逼近的方位。他這才注意到紗月耳後的紋路——那是過度使用本命蜃珠的征兆,再強行施術恐怕會永久損傷靈核。
冰原儘頭突然炸開三朵霜花訊號彈,藍白色的強光照得結界內纖毫畢現。紗月突然劇烈掙紮起來,星暝立刻按住她,指尖的銀芒凝成傳送陣輪廓:“西南方三十裡,有處暖泉能暫時……”
未儘的話語被雪崩般的轟鳴吞沒。星暝反手甩出七張空間符咒,看著它們被追蹤冰晶瞬間凍成冰渣。結界外已然浮現出六名雪女近衛的輪廓,她們足尖點過的冰麵正蔓延出致命的霜網。
“抓緊我!”星暝攬住紗月腰肢,抱起瑞靈的瞬間,少女突然嘔出大塊冰晶。他低頭看見自己胸前的狩衣正在結霜,懷中的蜃妖族長正在不可逆轉地冰晶化——北境之主的詛咒遠比預估的更陰毒。
冰晶碎裂的脆響在耳邊炸開,星暝的瞳孔被折射的銀光刺得生疼。他第三次並指劃過空間節點時,指尖迸濺的銀芒卻像斷線的風箏般飄散——那些本該躍動的軌跡,此刻竟被某種不可名狀的寒意凝固在虛空。
“師匠……師匠!”星暝發狠咬破舌尖,鮮血噴在凍僵的陣紋上。血珠尚未落地就凝成冰粒,在冰麵彈跳著滾進深淵。遠處傳來冰川崩裂的悶響,像是有巨獸在啃食地脈。
“永遠亭……永遠亭的坐標呢?”少年狩衣下擺突然結出冰棱,後頸傳來針刺般的劇痛。他猛地轉身,看見紗月倚靠的冰壁正蔓延出細密的冰蝕紋路,那些淡藍色的脈絡如同活物般朝她心口爬去。
瑞靈突然撲跪在冰麵上,藍色的發絲被凍在冰層裡:“星暝大人!紗月姐姐的呼吸……呼吸在結晶化!”小巫女掌心的淨火剛觸及紗月手腕,就被反噬的冰霜燎出焦痕。
星暝的手掌重重拍在冰麵,星紋陣圖瞬間灼穿三寸冰層。然而那些本該湧向永遠亭的星軌,此刻卻在上空扭曲成詭異的螺旋——他這纔看清天穹中遊動的極光,每條光帶都嵌著蕾娜的冰晶符文。
紗月突然抓住星暝染血的袖口,破碎的蜃氣在她周身凝成虛幻的櫻花:“當初南海道的星空下,您說過要造個能讓蜃氣自由升騰的世界。”她染著冰晶的睫毛輕輕顫動,“現在……輪到晨霧化作朝露了……”
“閉嘴。”
冰藍色的血沫濺在星暝手背,瞬間凝結成六棱冰花。瑞靈突然指向穹頂。數以千計的冰晶棱鏡在雲層中顯現,每麵都映出紗月逐漸冰晶化的軀體。更可怕的是外界傳來的廝殺聲正變得遙遠——七重冰獄將他們與外界徹底隔絕。
“為什麼……”
“道理很簡單。”清冷女聲伴著冰晶凝結的脆響傳來。北境之主踩著冰階降臨,十二重冰綃裙裾掃過之處綻放霜花,“有軟肋的困獸……”蕾娜指尖輕點,星暝左臂瞬間覆滿蛛網狀冰紋,“纔是最好的獵物。”
冰晶棱鏡折射出的寒光在星暝瞳孔裡碎成萬千芒刺。蕾娜垂落的銀發間遊走著冰藍色的冷光,發梢凝結的冰珠墜地時竟發出金鐵交鳴的脆響。星暝的喉結艱難地滑動,咽喉處凝結的霜花割破了麵板,血珠尚未滴落便在半空綻成猩紅冰花。
“蓬萊人的體質……”北境女王指尖輕點虛空,星暝肘關節的冰紋突然炸開血花,迸濺的碎冰裹著血肉嵌進冰壁,“也難逃作為一尊冰雕的命運。”
星暝踉蹌著用手臂抵住冰麵,他餘光瞥見紗月正用蜃氣凝成薄霧裹住瑞靈,少女珊瑚色的指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成慘白——那是本命蜃珠即將碎裂的征兆。小巫女顫抖的指尖凝著微弱的淨火,卻連自己發梢的冰霜都無力融化。
“躲貓貓好玩嗎?”蕾娜忽然旋身甩袖,十二重冰綃裙裾掀起的寒潮將空氣都凍出裂紋。萬千冰錐暴雨般射向右側虛空,每根錐尖都浮現著扭曲的雪花圖案。星暝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個方位根本空無一人!
真正的殺招後發而至。
星暝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周遭呼嘯的寒風彷彿被無限拉長。三十二道冰晶長矛裹挾著絕對零度的寒意破空而至,矛尖折射出的冷光在視網膜上灼燒出焦痕。他能清晰看見每根矛身螺旋狀的蝕刻紋路,那是蕾娜用千年寒霜雕琢的弑神咒文,連空氣粒子都被凍結成細碎的冰塵。
“瑞靈!”
少年喉間爆出的嘶吼尚未傳開便凝結成冰霧,倉促撐開的空間屏障甚至沒能維持半次心跳的間隙。六角冰花在防護罩表麵瘋狂增殖,蛛網狀的裂紋發出琉璃破碎的脆響。星暝的指尖剛亮起傳送的銀光,冰矛激蕩的罡風已撕碎了他狩衣的廣袖——時間的流速在此刻展現出令人窒息的惡意,他竟能看清每片布料纖維被寒霜浸染成冰藍色的過程。
藍發巫女茫然轉身的刹那,星暝的空間法術終於發動。銀白色光芒自他足底暴漲,空間褶皺如同被驚擾的蛇群般瘋狂扭動。然而當他的殘影還在原地消散時,某道藍色的身影卻以更決絕的姿態撞進了死亡軌跡。
“紗月!!”
星暝的呐喊在冰雪的領域扭曲成怪異的顫音。蜃妖族長的衣袂正逆著冰矛風暴舒展,發間垂落的珠串在極寒中迸裂成冰晶煙花。她回眸時眼底流轉的蜃氣凝成洋洋灑灑的櫻花雨,那是某次出遊時星暝與紗月所見的春色——此刻竟成了最殘忍的告彆信箋。
空間遷躍的銀芒在紗月周身亮起的瞬間,星暝的心臟幾乎停跳。他引以為傲的傳送術式本該如臂使指,此刻卻像陷入蛛網的飛蛾般滯澀難行。蜃氣凝成的櫻花瓣片片凍結,每一枚冰晶都倒映著紗月唇角漾開的笑意。那笑容比永凍區的陽光更稀薄,比蜃樓海市的幻影更易碎。
“這次……終於……”
幻境碎裂的聲音被冰矛貫穿軀體的悶響打斷,六棱霜花自她心口炸開璀璨的死亡之花。星暝的視網膜殘留著驚心動魄的畫麵:紗月纖長的食指正抵在自己唇畔,綴著珍珠的緞帶在狂風中舒展如鶴翼,每一顆都在空中迸裂成冰霧;最刺目的是她頸間那串貝殼項鏈——昨夜慶功宴上,她還紅著臉說是用戰利品精心打磨的禮物。
“騙到你了呢……”
霜雪凝成的聲帶發出最後的氣音,紗月殘破的身軀正在冰晶中坍縮成玲瓏的蜃樓模型。星暝瘋狂催動的空間之力終於突破幻境的桎梏,卻在觸及她的刹那,捧起了滿手琉璃般的冰塵——每一粒冰塵裡都封印著某個記憶片段:霧之湖畔共飲的清茶,傳送失誤時撞個滿懷的尷尬,還有她偷偷用蜃氣修複自己破損狩衣時,眼角偷瞄的羞怯眸光。
……
「秋日的露水順著紅葉滾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聲響。紗月踩過迴廊斑駁的月光,腰間的貝殼風鈴隨著步伐輕晃,驚醒了蜷在簷下的三花貓。
星暝仰頭望著懸浮在庭院中央的幻景——那是紗月用三天三夜凝成的江南水鄉。烏篷船在幻境河流中搖晃,船頭掛著的琉璃燈將波紋映在少年的狩衣上,恍惚間似有錦鯉遊過衣擺。
“星暝大人覺得缺了點什麼?”紗月忽然從幻景中探出身,發梢垂落的蜃氣凝成幾尾透明錦鯉。她指尖輕點,石橋欄杆上便開出朵朵木芙蓉,花瓣墜入水麵時激起圈圈漣漪。
少年伸手接住飄落的幻影花瓣,卻在觸及掌心的瞬間化為霧氣:“太完美反而失真。”他屈指彈碎屋簷懸掛的晴天娃娃,碎裂的瓷片中竟飛出真實的流螢,“就像刻意維持的幻境,終會……”
“會怎樣?”紗月的木屐停在離他半步處,幻境中的驟雨突然滂沱。雨簾將兩人困在方寸之間,她的耳尖在雨光中泛著微紅。
星暝的袖口無風自動,銀芒割裂雨幕:“蜃氣終會消散。”他轉身時帶起的勁風刮散了半座城郭,坍塌的樓閣在雨中化作青煙,“就像刻意忽視的……”
未儘的話語被塞進掌心的貝殼打斷。紗月將風鈴係在他腰間,浸著海潮氣的發絲掃過少年下頜:“昨夜在海崖撿的,內壁刻著詩句呢。”她指尖撫過貝殼殘缺的紋路,“殘缺之物,反倒比完整體更惹人惦念。”
星暝借著月光辨認貝殼內側的刻痕——“沅有芷兮澧有蘭”幾字被浪花蝕去大半。他喉結滾動著剛要開口,忽見幻境星河倒卷,萬千螢火從破碎的城池中騰空而起。
“您看!”紗月拽著他衣袖指向天際,蜃氣凝成的銀河正與真實星穹交相輝映,“虛與實的界限……”少女忽然旋身,“本就沒有想象中分明。”
星暝的歎息消融在夜露裡。他看見紗月踩著積水離開時,木屐帶起的水花中恍惚可見著蜃氣凝成的透明錦鯉——就像那夜她偷偷放在他案頭的陶罐裡,養了整整七日才消散的幻影。」
……
直到冰塵也為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