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14章 大結界
永遠亭的病房浸在竹簾濾過的青光裡。瑞靈靠著三個軟枕才能勉強坐直。星暝望著病榻上那個裹著素色單衣的身影——藍發像是褪了色的綢緞鋪在枕上。瑞靈小指無意識勾著被角,腕間纏的咒縛帶隨呼吸起伏,滲出些淡金藥漬。床頭瓷碗裡的湯藥早就涼透了。
星暝盤腿坐在葦席邊緣:“師匠說咒文暫時壓住了。”
“嗯。”瑞靈有氣無力地回應了聲。那些血淋淋的記憶像烙鐵一樣燙在腦仁裡——鬼族撕咬戰俘的利齒,天狗火燒村莊的疾影,可大家的笑顏又紮得心口發酸。
“星暝大人。”瑞靈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竹篩漏下的藥渣,“我夢到了種叫‘夾心糖’的甜食。”她指尖在虛空比劃著同心圓紋路,“外頭裹著蜜糖,內裡卻是黃連粉。”
少年剛提起的藥壺頓了頓,滾燙的藥湯在碗沿濺出幾點褐斑。他看見少女脖頸處蔓延的咒文正隨著呼吸明滅,像是皮下藏著無數條扭動的黑蟲。
“紫大人前天來過。”瑞靈突然揪住被麵上的補丁,那是帝練習縫紉時留下的傑作,“她說可以用我的靈力作引子,織個能自己生長的結界。”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沫泛著詭異的光芒。
星暝的手掌懸在她後背三寸處,銀芒在指間流轉又消散:“那老太婆慣會畫大餅,什麼東之國的結界……”
“可她說得對。”少女突然抓住他袖口,力道大得不像病人,“那些咒文正在吃掉我的神魂,與其等著變成惡意的傀儡……”她淺藍色的瞳孔裡浮動著星暝從未見過的決絕,“不如把殘存的希望煉成種子。”
“你知道這法子要賠上什麼嗎?”少年用勺子敲了敲藥碗,驚得窗欞外偷聽的兔妖差點摔到地上,“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知道!”瑞靈突然掀開被褥,單薄的身子在從窗戶漏進的風中裡晃了晃,“可那些記憶……那些妖怪吃人的畫麵……”她攥著心口的衣料彎下腰,“就算知道是彆人塞進來的,我還是……”
星暝的指甲掐進掌心,想起紫昨日告訴他計劃時說的話:“那丫頭現在就像個破瓦罐,裝多少善意都會漏光。”
“紫大人說,我的靈力特殊。”瑞靈忽然摸索著取出枕下的禦幣,在空中揮動幾下“若是煉成結界核心,能庇護更多人類……”她忽然輕笑出聲,“就像您當初教我畫驅邪符那樣。”
星暝突然奪過她手裡的禦幣,竹骨在他掌心碎成齏粉,星屑般的銀芒飄散在兩人之間:“你以為當英雄很風光?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他突然噤聲,像是被摁下了靜音鍵。
少女怔怔望著空蕩蕩的掌心,忽然伸手接住飄落的銀芒:“可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贖罪方式了。”她指尖的微光映著脖頸處遊走的咒文,“那些被妖怪殺害的人……那些因我無能而死的村民……”
紙門被突兀推開,紫的傘尖堪堪點在門框:“小瑞靈若應了,咱保證結界內不容肆意殺伐。”
瑞靈的指甲掐進掌心。咒文正在皮下蠕動,像無數饑餓的蛆蟲——最多再撐半月,咒文就會蠶食掉最後的神智,而那時候,名為瑞靈的生靈也將真正意義上的消失。
星暝突然打翻藥碗,褐色的湯藥在席麵洇出地圖狀的痕跡。他胡亂用袖口擦拭,金線繡的星紋沾上藥漬:“沒必要……總還有其他法子……”
“星暝大人。”瑞靈忽然伸手,冰涼的指尖觸到他腕間跳動的血管,“去年中元節,我們給戰死的妖怪立塚。”她腕間的咒文突然泛起磷光,“您說生死無非是形態轉換……”
“那是我亂說的,怎麼可能那麼簡單……”
“但這是最劃算的買賣。”瑞靈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咒縛帶滲出更多液體,“何況……”瑞靈眼瞳忽地閃過黑光,“星暝大人不也護著吃人的妖魔麼?你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我……”
瑞靈突然伸手拉住他袖口,力道輕得像飄落的櫻瓣:“對不起……”她垂眸盯著潑灑的藥漬,“我隻是……”
星暝反手握住瑞靈冰涼的手指:“方纔那話是咒文在作祟,我分得清。”
頂著護士帽的兔妖怪突然探進半個身子:“該換藥了!”帝藏在門後的尾巴尖得意地晃了晃——這身行頭可是她從永遠亭庫房順來的。
紫的傘尖輕輕點在門框雕花上:“小星暝隨咱透透氣?”沒等他應聲,金發女子拎著他衣肩就往外拖。星暝踉蹌著回頭,正撞見瑞靈彆過臉的瞬間——藍發遮掩的側顏有道水光倏地劃過。
廊下曬藥的竹匾被風掀開一角,當歸混著艾草的氣息撲麵而來。紫忽然開口道:“裝聾作啞可不像你。”
星暝盯著竹簾縫隙裡晃動的光斑:“師匠說還有些時間……”
紫的指甲突然掐進他腕骨:“那丫頭現在連你都不認了,再過幾日怕是要提劍弑親。”她袖中抖出塊留影石,畫麵裡瑞靈正用禦幣絞碎星暝送的護身符,“昨夜的。”
星暝死死盯著畫麵,藍發的巫女眼神空洞得像人偶,偶爾發出陣癲狂的笑容,有時卻又是無聲的悲泣。
星暝突然蹲下身,他盯著石縫裡幾乎斷成兩半,掙紮著的蚰蜒:“紫你直說吧,成功率有幾成?”
“五成。”紫的傘麵突然映出南海道海岸線虛影,“用她的靈力作引子,布個能自己生長和完善的結界。”扇尖劃過虛空,勾勒出逐漸擴張的透明屏障,“從咱們的地盤開始,慢慢包裹整個東國——待到時機成熟,便將整塊東國從世界上分離出去。”
蚰蜒突然斷成兩截,星暝的指甲在青石上刮出白痕:“要是失敗……”
“最糟不過魂飛魄散,總好過變成咒文的傀儡,被幕後黑手當刀子使。”她望著遠處的天空,“你該慶幸那丫頭還剩點清明,肯自願當這結界種子。”
星暝突然起身,帶起的風掀翻了廊下的空藥簍:“我回神社看看星焰她們。”
紫望著少年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傘麵上金線繡的蝶翼在暮色裡忽明忽暗。她知道,這便是默許了。
……
博麗神社褪色的木地板被夕陽曬得發燙,幾隻蟬在古樹上扯著嗓子嘶鳴。星暝背靠朱漆斑駁的廊柱,狩衣上沾著星焰剛燒焦的草屑。庭院中央,白發蘿莉正撅著屁股往石頭上畫符,每劃一筆就有銀焰凝成的蝴蝶振翅飛起。
“戀戀快看!這隻是鳳尾蝶!”星焰突然蹦起來,黑色圓頭皮鞋踢翻了剛堆好的石子塔。被她拽著轉圈的綠發少女踉蹌兩步,衣服的袖口掃過石燈籠,驚得停在上麵的真蝴蝶四散紛飛。
“哎、哎呀!”古明地戀胸前的深藍瞳孔突然瞪得滾圓,她張開雙臂撲向最大的焰蝶,“要抓到啦!”話音未落整個人卻忽然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摔跤。
蹲在屋簷下的覺突然抬手,粉紫色劉海被拂過的微風吹動。即將摔倒的戀戀被無形力量托住後腰,像片羽毛輕輕坐在地上。星暝的指節無意識叩著廊柱,看見覺胸前的第三隻眼轉向自己這邊,又慌忙彆開視線。
“看招!”星焰突然甩出串火星子,銀焰在半空炸成牡丹形狀。戀戀興奮地拍手,深藍瞳孔裡躍動的火光忽然凝成星暝緊抿的嘴角——她胸前的第三隻眼不安地轉動,隱約窺見廊下翻湧的暗流。
“星暝先生。”
阿麟挽著袖口從後殿轉出來,她望著星暝僵直的背影,忽然發現他搭在欄杆上的手背青筋凸起,像是要把木料捏碎。
少年條件反射扯出笑臉:“星焰沒燒了倉庫吧?昨兒個她把華扇送的靈芝……”
“瑞靈醬的咒文,”阿麟突然把琴匣重重頓在廊下,“是不是壓不住了?”
簷角銅鈴叮當兩聲。星暝望著戀戀追焰蝶追到摔進草叢,衣服沾滿絨球似的白絮。
“師匠說……”星暝突然覺得狩衣領口勒得喘不過氣,“唉……算了,做好準備吧。”
正在給妹妹拍灰的覺突然僵住。漫天焰蝶齊刷刷炸成星火,劈裡啪啦淋了星焰滿頭。白發蘿莉頂著冒煙的呆毛正要抗議,忽然瞥見廊下凝固的氣氛,癟著嘴把話咽回肚裡。
阿麟的指甲掐進掌心,她想起三天前給瑞靈喂藥時,藍發少女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些遊走的咒文像活蚯蚓在麵板下遊動,冰涼的觸感至今還黏在指尖。
“就沒有彆的……”
“紫在準備結界術式。”星暝突然打斷,聲音啞得像吞了炭火。他盯著自己掌心交錯的生命線,“用她的靈力作種子。”
覺突然拽著妹妹往另一邊跑,粉紫色短發被夕陽鍍了層金邊。戀戀懷裡的焰蝶撲簌飛散,瞳孔中映著星暝驟然蒼白的臉色。覺妖怪胸前的第三隻眼沁出血絲,讀到的畫麵讓她胃部痙攣——燃燒的鳥居、碎裂的銅鈴,還有星暝抱著具焦黑軀體沉默的模樣。
星焰躡手躡腳蹭到廊柱後,發梢火星明明滅滅。小丫頭剛要探頭,被阿麟用麥芽糖引著往廚房拽。庭院突然安靜得可怕,隻剩曬藥架在風裡吱呀搖晃。
靜謐的環境激得星暝右眼皮突突直跳,山霧深處傳來悶雷似的震動。西北天幕突然撕開道裂縫,金色螢火如同天河倒灌,細碎光流順著山脊蜿蜒而下,為整片晚霞鍍上流動的琥珀色。
神社前庭的木地板突然咯吱作響。阿麟攥著二胡弓弦的手突然收緊,琴絃在落日下繃出危險弧度。她剛要轉頭說些什麼,就看見星暝後槽牙咬得發緊,下頜線在餘暉裡折出冷硬的弧度。
“那是……”竄出來的星焰踮著腳踩上石燈籠。她頭頂的火苗縮成綠豆大小,蒼白色焰芯裡映著漫天流螢般的光點。天色也轉瞬黑了下來。
覺突然把晾到半乾的草藥撒了滿地。戀戀攥著的剛編好的花環突然散架,淺綠色卷發被夜風掀起半綹:“姐姐說那些光在唱歌……”話音未落就被捂住嘴,瞳孔裡映出星暝繃直的脊梁。
一直睡懶覺的草薙劍也從屋裡飛出來:“不可思議。”它咂著並不存在的嘴,“即便是老夫,此等天地異象也未能窺見幾尋……”
阿麟看著星暝狩衣下擺被夜風捲起又落下,金線繡的星紋在流螢映照下明明滅滅。周遭的光流漸漸凝成環狀,如同神女頸間墜落的瓔珞,又像是要把整片山脈圈進發光的牢籠。
“星暝先生……”阿麟剛開口就哽住。她看見少年頸側暴起的青筋,喉結滾動時扯出一道鋒利的陰影。那些翻湧的情緒像被無形的手掐住咽喉,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草薙劍“嗡”地橫在兩人中間:“要老夫說,這結界要是真成了……”它話到半截突然啞火,劍尖被星暝彈指震出三丈遠,哐當砸進曬藥的竹匾裡。
覺連忙拽著妹妹退到廊柱後。粉紫色劉海被冷汗黏在額角,覺之瞳透過虛空窺見星暝意識深處翻湧的碎片——燃燒的符紙、崩裂的禦幣,還有兩位藍發少女交疊身影消散前最後的笑顏。
星焰突然小跑過來:“主人!光點變成蝴蝶了!”小丫頭指著邊緣流轉的光紋,那些細碎熒光正聚成振翅的鳳尾蝶形狀,繞著眾人翩躚遊弋。
阿麟望著星暝抬手接住光蝶的側影。那抹螢火在他掌心忽明忽暗,映得眼睫投下的陰影宛如泣血。當最後一隻光蝶沒入山巒時,西北天際傳來晨鐘般的嗡鳴,震得注連繩上的銅鈴齊刷刷轉向東方。
草薙劍突然發出鋸鐵般的歎息:“成了。”它劍脊上的鏽跡片片剝落,露出底下暗紅如血的紋路,“從今往後,這地界怕是要……”
星暝突然轉身進屋。阿麟望著他消失在黑暗裡的背影,突然發現石燈籠旁有塊濕潤的痕跡——不知是夜露還是彆的什麼。
所有人都沒挪窩,直到最後一點螢火消融在夜色裡。星焰頭頂的火苗不知何時又飛濺出來,把戀戀撿起的花環燎出個焦黑的豁口。
……
山崖邊的夜風裹著草木清氣,吹得星暝狩衣獵獵作響。他屈起一條腿坐在凸起的岩塊上,月光順著山澗爬到他頸側,給銀發鍍了層薄霜。
草葉突然傳來極輕的窸窣聲。
“星暝君若是想學唐國詩人對月獨酌,妾身倒是能贈壺竹葉青。”輝夜提著青瓷酒壺從樹影裡轉出來。
星暝沒回頭:“永遠亭的麻將三缺一了?”
“星暝君這副模樣可不像能湊牌搭子的。”輝夜挨著他坐下,廣袖帶起的檀香混著酒氣,“妾身特來送份大禮。”她指尖輕輕叩響壺身,清越聲響裡混著某種空間波動的震顫,“不過瞧你這喪氣樣,怕是要糟蹋好東西。”
“能有什麼好……”星暝話音卡在喉間,瞳孔裡映出隙間特有的紫色光暈。八雲紫的洋傘尖挑開虛空,裹著鬆香藥氣的藍發少女踉蹌著跌出裂縫。她身上的素白單衣被山風吹得緊貼腰線,腕間纏著的咒縛帶在月光下泛著淡金。
“星暝……大人……”瑞靈虛弱的尾音散在夜風裡,倒顯出幾分人間煙火的柔軟,“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