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23章 如我所見
「諸位可知,長生種眼中的光陰是何等模樣?有時像是竹筒倒豆子,嘩啦啦轉瞬便傾儘了百年光景;有時又像是梅雨時節的簷角水珠,滴答滴答數得人心焦。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晃過去,對我這種老不死的家夥來說,年月這玩意最是沒意思。打個盹的功夫,外頭就換了三四代天皇,再睜眼時連記憶中的村莊都改成了城郭。可要說難熬呢,又總覺著時間像是凝在琥珀裡的蠅蟲——看著身邊人一個個走遠,自己卻連根頭發絲都不帶變樣。
說起稗田家那位執筆的小姐,上回與她對弈時,她發間彆著的還是唐國傳來的點翠簪子。前日路過三途川,正巧望見她抱著文卷往是非曲直廳的方向跑,連帽子都戴歪了——到底是讀書人的脾性,給四季她們當差時都不忘整理書稿。不過流轉些許歲月,她又要轉生回人世,到時候怕是得喚她稗田阿爾了。
至於慧音小姐……前些年溜進京都時,正巧瞧見她教小童認字。手裡攥著的《古事記》抄本都快翻爛了,偏生頭頂那秀才帽倒是漿洗得簇新。至少她能在稗田家安定下來,也比我那荒郊野嶺好的多——我又能保護什麼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世道終究是容不得純粹的書呆子。前些日子去還書時,正撞見她揮著狼毫與陰陽寮的老學究論戰。那蘸滿墨汁的筆鋒在空中劃出上古篆文,硬是把對方祖傳的式神紙人震成了齏粉。到底是白澤血脈,平日裡溫溫柔柔的模樣,較起真來可比鬼族的拳頭還難對付。好在有稗田家做周旋,加上慧音的善良也是眾所周知,即便是人妖矛盾愈發激烈的當今,那幫陰陽師也沒有特意拿她開涮。
有時我會駐足回望來時的路,倒不是說我真有什麼愁緒要抒,隻是看著簷角銅鈴鏽蝕的痕跡,難免會想起某些故人舊事——有的還能過著無憂無慮的自欺欺人生活,有的……卻是隻能活在我的記憶中了。
說到故人,星焰那丫頭倒像是被時光凝住了似的。前日見她追著帝的兔子滿山跑,恍惚間還當是百年前的光景。說來她長不大也怪我,畢竟我或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絲信仰都不曾去收取,甚至用了個術式將它們引入神社的酒桶中——這主意還是萃香她們提的,說是要培養什麼“酒神”,可惜到現在也沒有半分通靈的跡象。
至於那把總愛嘮叨的草薙劍,前些日子還與我爭辯素盞鳴尊斬蛇時劍鋒傾斜的角度,結果被路過的華扇拎去當了三日柴刀——據她所講,劈起鬆木來倒是比當神劍順手得多。
倒也不是說現下冷清,妖怪之山的大家隔三差五便來討酒吃,前日還扛來半人高的酒甕,說是她們新釀的“血池甘露”。輝夜上月來討教麻將牌九時,順手把師匠新製的延壽丹混在茶點裡,副作用害得我對著月亮嚎了整宿的胡話——這事可千萬不能讓紫那家夥知曉,否則不出一天,我的名聲便會響徹東之國遍野。
藍那孩子倒是愈發穩重了,前日送來的櫻餅竟沒摻半點豆腐渣。隻是我瞧著那第四條尾巴尖上的傷痕,總覺得紫的教育方式頗有待商榷。說來也怪,明明當年初見時還是戰戰兢兢的小狐狸,如今竟能麵不改色地接下萃香的酒碗——可見世事無常,連式神都會長成叫人刮目相看的模樣。
有時看著星焰枕著草薙劍打盹的模樣,倒是會突然想起某位藍發巫女握著禦幣練習祝禱的清晨。記憶這東西最是惱人,明明該隨著年月淡去的畫麵,偏生連簷角融雪的聲響都記得真切。
說來慚愧,這些年我也陸陸續續尋過好些巫女苗子。這世道靈力充沛的孩子本就稀少,能扛得住妖怪瘴氣的更是鳳毛麟角。前些年從唐土渡海而來的“大師”倒是教過我相人之術,說什麼“眉間三寸見靈光”,可實際尋來總歸是鏡花水月。
倒也有些孩子初顯天賦,可要麼受不住修行清苦,要麼被紅塵俗世迷了眼。記得有個京都來的小丫頭,頭天夜裡還信誓旦旦說要降妖除魔,次日清晨就卷著香火錢逃之夭夭——倒是在賭坊被鬼族撞個正著,嚇得當場昏了過去。
紫倒是也推薦過幾個孩子。可她帶來的孩子,不是喚作“禍”就是叫“鬼”,我實在看不過眼,索性都改了博麗的姓氏——好歹聽著像正經神社出身。這些孩子靈力倒是純粹得很,偏生見著妖怪就要砍要殺,有次險些把來送禮物的河童切成生魚片——甚至連村民都險些遭她們毒手——而且,以鬼尤甚……
要說全然沒有好苗子倒也不儘然。記得有個叫博麗葵的姑娘,靈力精純得能照見魂魄。可惜她也是個心慈手軟的好孩子,見著受傷的小妖或是人類就要帶回來醫治——所幸得以善終,也算是好人有好報吧。
不過嘛,倒也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緣分。前些年秋分那日,紫不知從哪拽來個紅發小丫頭,說是命格與神社有緣。結果那小姑娘盯著供果兩眼放光,當場就要把整張供桌扛去當鋪——幸而被路過的文文和果果拍了照,如今某份妖怪日報上還留著“神秘大盜夜襲神社”的頭條呢——她倒是被我送回了西邊那塊神州大地,名字卻有些淡忘了。似乎是叫……“美鈴”?
說來時光荏苒。日子嘛,就像萃香葫蘆裡的酒,晃蕩晃蕩就見了底。前些天去西邊人裡采買,撞見當年教過的小巫女都已白發蒼蒼。有個老婆婆顫巍巍把手遞給我,說是還記得五十年前我教她畫驅蚊符的光景——那符紙她至今還貼在玄關,隻是硃砂褪色得隻剩淡淡紅痕。
偶爾也會去地底陪覺妖怪下下棋,或是到魔界陪神綺太太研究新式甜點——說起來,那位薩麗艾爾比我想象中還要“大”得多,各種意義上的。所幸交流時她也會恢複正常體型,否則真有種被俯視的感覺。
大多數日子還是平淡如水。人妖間的齟齬雖如梅雨時節的溪水,隔三差五便要漫過堤岸,可要論真正驚濤駭浪的變故,怕是十根手指都數得過來。
那位被稱作秘神的大人物,借著名為圓仁的人類馬甲,硬是在人間掀起了摩多羅神信仰的風潮。這般昭告其存在的手段,倒也算是她一以貫之的風格。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前些年發生的某件事情。
那日我雲遊至信濃地界,偶遇位須發皆白的老法師,聽他講起樁奇事。說是當地有對姐弟,喚作白蓮與命蓮的,他們的際遇比唐國誌怪小說還要離奇三分。尤其是那位命蓮法師——托缽化緣的和尚我倒是聽過也見過,但能讓銅缽飛天的卻是從未耳聞,想來應是有些道行。
當年信濃國大旱,赤地千裡。有個姓藤原的貪官囤著七座糧倉見死不救,百姓餓得啃樹皮充饑。命蓮不過對著銅缽輕敲三下,那沉甸甸的糧倉竟像紙鳶般飄過三重山巒,米粒分毫不差地落在饑民聚集的河灘。更奇的是,藤原家那個欺男霸女的紈絝子得了怪病,全身潰爛流膿,命蓮隻在佛前供了盞隔夜茶水,第二日那惡少竟能下地行走。
白蓮本是尋常婦人,五十歲纔跟著弟弟修習佛法。說來古怪,她在蓄積命蓮法力的飛倉中打坐不過百日,竟抵上旁人三十年功德。眼角皺紋淡了三分,連指甲縫裡滲出的檀香都能驅散瘴氣。據說她施法治病,枯枝在她手中能開出杏花,久病臥床的老嫗飲了她誦經過的井水,三日後便能下地紡紗。
可天意最是弄人,命蓮圓寂那日正值春分。白蓮撫著弟弟冰涼的袈裟,生生將眼淚熬成兩鬢霜雪。自那日起,她像是魔怔了似的滿山尋長生法。你聽過滿頭華發的老嫗追著山童討要朱果麼?她竟真尋著了逆轉光陰的秘術——雖說是妖佛混雜的邪路子,倒也教她重煥青春。
後來我在魔界酒宴上聽人提過,這秘術與妖怪氣運相連:“就好比藤蔓纏著古樹,樹倒了藤也得枯。那白蓮何等聰慧,轉頭就與妖怪打得火熱。你道她是真心向善?起初不過是為著續命——有回我撞見她替夜雀妖怪遮掩行蹤,那手法比陰陽寮的老油子還利落。”
自此她便活得像個驚弓之鳥。有人常見她深夜獨坐在她弟弟創立的命蓮寺簷角,指尖燃著幽藍鬼火卜算天機。曾有人在逢魔時撞見她給餓鬼喂粥,那餓鬼脖頸還留著生前被絞刑的勒痕。白蓮捧著陶碗的手都在抖,卻硬是等到餓鬼吃完才超度。後來聽山姥說,她常蹲在亂葬崗給無主幽魂念往生咒,衣擺沾滿腐土也不在意。
百姓哪知這些彎彎繞?隻見得她法力高強又青春永駐,簡直當菩薩供著。有年七月半,整條村的人敲鑼打鼓抬著她巡街,供桌上摞的糯米團子比佛龕還高。當時那位老法師站在路邊瞧著,她嘴角笑著,眼神卻比三途川還冷。
要說人呐,捧得越高摔得越慘。那年她私放千年狐妖的事敗露,前日還燒香叩頭的群眾,轉眼就舉著火把圍了寺廟。命蓮留下的飛倉上的符咒亮如白晝,白蓮最後望人間的眼神,倒像是解脫——魔界裂縫合攏前,她腕間的佛珠突然迸散,菩提子滾得滿地都是。
那位老法師在她修行的寺廟找到半卷手劄,最後幾行字跡淩亂不堪:“渡人者難渡己,敬妖者終成妖。”說來唏噓,這世間容得下真佛,容得下惡鬼,偏容不下個想活下去的凡人。
這樁公案倒是有個耐人尋味的後續。白蓮當年救下的妖怪何止千百,可待她落難之時,肯留在身邊的不過寥寥幾位。倒不是那些妖怪忘恩負義,實在是白蓮自己立了規矩——她總說這是自己命裡的劫數,若是讓旁人插手反倒亂了因果。
譬如船幽靈村紗水蜜,本是被沉船怨氣纏身的可憐人。白蓮當年在海邊為她誦經超度,用創造的名為“聖輦船”的寶船助她脫離了封印她的詛咒之海。後來聽說她出事,村紗連夜駕著幽靈船要闖魔界救人,結果被封印到了地獄。還有名為雲居一輪和雲山的兩位妖怪,雖然經曆有些差異,結果卻也和那位船幽靈大差不差。
倒是那位老法師酒後失言,透出些蹊蹺的內情。他說白蓮身邊原本還有兩位親近之人:喚作娜茲玲的鼠妖慣會尋寶探秘,偏巧事發時去了唐土采購法器;至於寅丸星,外頭都傳她是得道高僧,其實壓根不是人類,但也因此逃離了清算。
末了那老頭還要賣弄玄虛,說什麼“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我瞧著簷角將熄的燈籠,隻笑著給他續了半碗濁酒——有些事就像埋在雪地裡的刀,挖出來反倒要傷人性命。
故事到此便結束了。這幾年我雖遊曆四方,去魔界時倒沒特意尋過那位被囚的聖僧。有時夜深人靜望著簷角銅鈴,也會想著或許該提壇酒去探監——可轉念又覺著冒昧,畢竟我與她素未謀麵,貿然造訪倒像是看熱鬨的閒漢。
前些時間倒是聽魅魔提起過,說魔界深處有座飄著經幡的浮島。每逢外界月圓之夜,便聽得見誦經聲混著鎖鏈響動。可對方轉臉就舉著月牙杖要跟我打賭,說白蓮準保早被瘴氣醃成了吃人的妖魔——這話我自然是不信的,若真如此,命蓮寺早該被怨氣浸透了。
不過世間傳言終究是虛虛實實。就像那位老法師酒後多舌,說什麼白蓮在魔界又收了十二位妖將——要我說,他怕是連魔界在哪裡都不清楚。
說到這兒,忽然又記起樁陳年舊事,至少也有個兩三百年了吧,莫名就記了起來:
『我白日原是不需睡眠的,可當初師匠新配的醒神湯實在苦得駭人,我偷摸摻了半壺梅子酒,約莫是藥性相衝了,便就此昏睡過去。
再睜眼時,四下濃墨般漆黑,連狩衣星紋都瞧不真切。我並指欲劃開裂隙,卻連靈力都喚不出半分。
“少年~”
甜膩嗓音忽從腦後飄來,驚得我汗毛倒豎。轉身便見個銀發及腰的少女蹲在虛空,翠瞳流轉似盛夏荷塘。最紮眼是她頭上那根呆毛,此時竟不可思議地扭成了愛心形狀。
“吾乃萬千世界的歡愉之主,混沌的信使,伏行之混沌——當然你可以稱呼人家奈亞子喲~”
她說話時憑空捏出團蠕動黑影。我瞧著那團物事漸成人形,眉眼竟與我有八分相似,隻是嘴角咧到耳根,活脫脫一副市井混混的痞相——雖然那似乎超過了人類長相的範圍。
“少年喲,可願與吾簽訂契約?”她忽然貼麵湊近,薄荷味吐息凍得我鼻尖發癢,“隻要獻上三根頭發,就贈你逆轉命運的偉力——”
也不知我當時究竟著了什麼魔,反手便是一記直拳,正砸在她姣好的麵容上。隻見這自稱邪神的少女慘叫著倒飛出去,身影在半空碎成萬千光點。待我追上前檢視,卻見那些光點拚成行扭曲文字:
“不解風情的木頭!活該被老太婆欺負千年!”』
這夢境我從未與任何人提起,便連紫都不例外。倒不是信不過那老太婆,隻是每回話到嘴邊,總想起奈亞子消散前那抹一閃而逝的狡黠笑意——彷彿早看透我會緘口不言。再者說,若教紫知曉我夢中會過其他女子,怕是要被她拿這事打趣千年。
不過夢境終歸是夢境,正如晨露遇光則散。那些虛實難辨的際遇,權當是師匠湯藥催生的幻象罷。下回若有空當,再寫寫我在西方大陸與維奧萊特學詠歎調的往事,或是我在唐土與詩仙對飲的趣事——那李太白醉後揮毫,險些用《俠客行》劍氣劈了半麵石牆,可比這些神神鬼鬼的傳說熱鬨多了。」
——星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