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有隻睜眼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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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滿第一次聞到那股味,是在搬來的第三個雨季。
潮濕的黴味裡裹著點甜腥,像腐爛的荔枝泡在生鏽的鐵桶裡,還混著舊報紙燃燒後的焦糊氣,隱約中又飄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檀香的古怪氣息。她蹲在玄關換鞋時,那股味順著地板縫往上鑽,黏在腳踝的汗毛孔上,甩都甩不掉。瓷磚縫裡嵌著些暗紅的碎屑,指甲摳起來簌簌掉渣,湊近了聞,正是那股甜腥味的源頭,碎屑裡還夾雜著幾根細如髮絲的黑色纖維。六歲的安安正趴在鞋櫃上畫畫,蠟筆在硬紙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紅的綠的顏料混在一起,糊成一團令人不安的暗褐色,像凝固的血痂,邊緣處還沾著些許白色的粉末,不知是啥東西。
媽媽你看,姐姐說她喜歡這個顏色。
安安舉著畫紙轉過身,鼻尖沾著塊靛藍顏料,像塊發黴的淤青。林小滿的目光剛落在紙上,後頸的汗毛就猛地豎起來
——
五個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手圍成圈,可圈中央那個穿紅裙的女孩,後腦勺上畫著隻圓睜的眼睛,眼白是用牙膏塗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白的光,邊緣還沾著幾根銀白色的頭髮,頭髮絲上似乎纏著細小的蛛網。
安安,這是誰教你畫的
林小滿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她記得這棟樓裡根本冇有和安安同齡的女孩。三樓住的是對老夫妻,老頭總愛坐在窗邊抽旱菸,煙味嗆得人嗓子疼,老太太則天天在陽台擺弄那些半死不活的盆栽；五樓是個單身男人,每天早出晚歸,腳步聲重得像拖著鐵鏈,偶爾深夜晚歸時,還會傳來他壓抑的咳嗽聲。
女兒舔了舔嘴角的顏料,舌尖立刻變成了青紫色,像含著顆腐爛的葡萄：就是住在閣樓的姐姐呀,她每天晚上都來陪我玩。她的頭髮好長好白,拖在地上像棉花糖,摸起來涼涼的,還帶著點濕濕的水汽。
閣樓的鎖早在三年前就鏽死了。林小滿盯著天花板上那塊隆起的水漬,喉頭髮緊。那天搬家公司的胖師傅踩著梯子檢查閣樓,踩碎了三塊地板,朽壞的木茬裡掉出幾隻乾癟的蟑螂,還有半片兒童乳牙,牙根處的血絲已經變成了黑褐色。胖師傅當時就皺緊了眉頭,說這地方邪乎得很,勸她趕緊封死。她親手把那把黃銅鎖釦死,鎖芯轉動時發出
哢噠
聲,像咬碎了什麼脆骨。還讓工人釘了三塊厚木板,釘子敲進去時,震得手心發麻,像釘進什麼活物的肉裡,木屑裡滲出的不是黃灰,而是黏糊糊的透明液體,滴在地上還冒了幾個細小的泡。
雨還在下,鉛灰色的雨珠砸在玻璃窗上,彙成細流蜿蜒而下,把窗外的玉蘭樹影拉成淌血的形狀。風從窗縫鑽進來,捲起地上的畫紙,貼在牆上簌簌發抖,像隻撲騰的蝙蝠,畫紙邊角掃過牆麵,發出
沙沙
的輕響。安安突然指著天花板咯咯笑：姐姐在跳舞呢,你看她的影子。
林小滿猛地抬頭,水漬邊緣的牆皮正在剝落,露出裡麵暗紅的磚麵,真的像個扭曲的人形在扭動。有塊牆皮
啪嗒
掉在地上,碎成幾片,裡麵裹著根灰白的頭髮,長度足有三尺,頭髮末端打著一個小小的死結。她衝過去把安安抱進懷裡,手指觸到女兒後背時,摸到塊冰涼的凸起,像揣著塊鵝卵石,還在微微蠕動,那蠕動的節奏,竟和自己的心跳莫名重合。掀開睡衣一看,赫然是個淡青色的手印,五指張開的弧度裡還沾著幾根灰白的纖維,和閣樓門板上的黴斑一模一樣,湊近了聞,也有那股甜腥味,混雜著一絲泥土的腥氣。
林小滿抱著安安,後背的冷汗瞬間浸濕了衣衫。她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個念頭瘋狂滋生：這手印到底是怎麼來的安安說的閣樓姐姐又是誰可她又不敢深想,怕那答案太過驚悚,會把自己徹底壓垮。她緊緊摟著女兒,彷彿這樣就能隔絕那些未知的恐懼,可懷裡的安安卻異常安靜,安靜得讓她心慌。
當晚十一點,主臥的牆紙突然發出細碎的撕裂聲,像有人用指甲輕輕刮搔,聲音時斷時續,忽遠忽近。林小滿攥著菜刀站在走廊,手心的汗把刀柄濡濕了,菜刀上的寒光映著她蒼白的臉。樓梯口的聲控燈忽明忽暗,把閣樓門板上的陰影切割成一段段的,像被肢解的肢體。有什麼東西正在裡麵抓撓,每道劃痕都精準地落在當年釘釘子的位置,篤、篤、篤,間隔時間分毫不差,像老式座鐘的擺錘在敲,敲得她心頭髮緊,太陽穴突突直跳。
誰在裡麵
她的聲音劈了叉,迴音撞在樓梯扶手上,碎成無數個顫抖的音節,滾落到樓梯轉角,那裡堆著個破舊的布偶,是搬家時冇來得及扔的,此刻它的頭不知何時轉了過來,兩隻玻璃眼珠正對著林小滿,眼珠上蒙著層灰,卻像在眨動。
裡麵安靜了三秒,那三秒像三個世紀般漫長,走廊裡隻有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和心臟狂跳的
咚咚
聲。隨後傳來女孩的笑聲,甜得發膩,像含著塊化了的水果糖,還夾雜著牙齒打顫的
咯咯
聲：小滿姐,你的釘子好硬呀,紮得我好疼。
這個稱呼像根冰錐紮進林小滿的太陽穴。三年前搬來的那個下午,對門的張太婆就是這麼喊她的。張太婆總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袖口磨出毛邊,沾著些黑褐色的汙漬,看著像是乾涸的血跡。手裡永遠攥著個褪色的紅布包,包角處繡著朵梔子花,已經磨得看不清輪廓,包身還打了好幾個補丁,用的線顏色各異。第七天傍晚,林小滿還看見她坐在樓下花壇邊,紅布包放在腿上,正往嘴裡塞著什麼,腮幫子鼓鼓的,嘴角沾著暗紅的渣子,看見林小滿時,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嘴,眼神躲閃。可第二天一早,張太婆就死在了自家浴缸裡,熱水把皮膚泡得發漲,像塊泡發的海帶。手指卻死死摳著排水口的蓋子,指甲縫裡全是暗紅的泥垢,和玄關瓷磚縫裡的碎屑一模一樣。警方在她床頭櫃發現了降壓藥瓶,瓶底沉著些白色的粉末,不是藥粉,倒像石膏,瓶身上還沾著幾根頭髮,顏色枯黃。定論是突發性心梗,可林小滿總覺得不對勁,張太婆平時身體看著挺硬朗,怎麼會突然心梗呢
林小滿跌跌撞撞跑回臥室,猛地掀開安安的被子。女兒睡得很沉,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像沾著露水的蛛絲,淚珠折射著窗外微弱的光,閃閃爍爍。嘴角卻向上彎著,像有人用線牽著嘴角,弧度大得不正常,看著就像個詭異的麵具。床頭櫃上的電子鐘跳成十一點十五分,數字的紅光映在牆上,把全家福裡丈夫的臉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
丈夫在半年前的車禍裡去世了,肇事司機逃逸,監控隻拍到輛模糊的白色麪包車,車身上沾著些暗綠色的漆片,像某種藤蔓植物的汁液,那顏色,和小區圍牆外爬的爬山虎一模一樣。
林小滿盯著全家福裡的丈夫,眼眶一熱。丈夫生前總愛笑著揉她的頭髮,說要和她一輩子守著這個家,可如今卻隻剩她和安安相依為命。她伸手撫摸著照片裡丈夫的臉,指尖傳來冰涼的玻璃觸感,心裡的恐懼又加深了幾分,這房子裡的怪事,會不會和丈夫的車禍有關
這時,安安的嘴角突然動了動,夢囈般地說：姐姐要我把爸爸的領帶送她,她說繫著好看。她還說,爸爸的領帶沾著血,比她的紅裙子還鮮豔。
林小滿的心臟驟然縮緊,像被隻冰冷的手攥住。丈夫那條灰格子領帶,明明在整理遺物時就燒掉了。那天她把領帶扔進火盆,火苗突然竄得老高,發出
滋滋
的聲響,像烤肉的聲音,還冒出股刺鼻的怪味。灰燼裡留下些黑色的硬塊,砸開來看,裡麵是段銀白色的頭髮,纏繞在一塊小骨頭似的東西上。她衝到衣櫃前,顫抖著拉開最底層的抽屜,裡麵果然空空如也。但抽屜底板上,卻多了道新鮮的抓痕,和閣樓門板上的劃痕一模一樣,還沾著些暗紅的纖維,是丈夫領帶的料子,纖維上似乎還沾著點乾涸的血跡。
林小滿癱坐在地上,腦子裡一片混亂。領帶明明燒了,怎麼會有纖維留在這難道是自己記錯了還是……
真的有什麼東西來過她不敢再想,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渾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
淩晨兩點,閣樓的木板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像骨頭被生生掰斷,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聽得人頭皮發麻。林小滿抱著安安縮在衣櫃裡,衣櫃門板薄薄的,外麵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她聽見頭頂傳來拖遝的腳步聲,一步一停,像是拖著什麼重物,地板被壓得
咯吱
響,彷彿下一秒就要塌陷。灰塵從門縫鑽進來,落在鼻尖上,冰涼刺骨,還帶著股土腥味。聲音從客廳到廚房,打碎了一隻玻璃杯,玻璃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還夾雜著指甲刮擦瓷磚的聲響,那聲音尖銳刺耳,像是在撓人的心。然後,腳步聲停在了臥室門外。
安安的畫好漂亮,
門外的聲音黏糊糊的,像泡過水的棉花,還帶著點漏氣的嘶嘶聲,能借我看看嗎我好久冇見過太陽了,畫裡的顏色真亮。
安安突然在懷裡動了動,睫毛上的淚珠滾下來,在黑暗中劃出銀亮的弧線,落在林小滿手背上,冰涼刺骨,還帶著股鐵鏽味。姐姐說,要看畫就得把眼睛給她。她說她的眼睛被埋在樹下了,長了好多根鬚,那些根鬚纏得她好疼。
林小滿死死捂住女兒的嘴,指甲深深掐進自己掌心,血腥味在舌尖瀰漫開來。她突然想起張太婆葬禮那天,幫忙抬棺的兩個鄰居在牆角抽菸,其中一個說棺材沉得邪門,抬起來時還聽見裡麵有東西在撞木板,篤篤篤的,像敲釘子。當時她隻當是老人迷信,現在才發現,那聲音和閣樓裡的抓撓聲,頻率竟然完全一致,連停頓的間隔都分毫不差。另一個鄰居則神神秘秘地說,前幾天晚上看到張太婆家的窗戶總亮著燈,還影影綽綽有個人影在晃動,可張太婆不是早就……
林小滿當時冇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現在想來,背後陣陣發涼。
衣櫃門板上的穿衣鏡開始起霧,霧氣越來越濃,像一層厚厚的牛奶。林小滿從鏡中看見自己的臉正在變形,眼角慢慢拉長,變成張太婆那雙渾濁的眼睛。鏡中的
她
咧開嘴笑了,露出滿口黑黃的牙,牙縫裡塞著些暗紅的碎屑,像冇嚼爛的肉：囡囡的眼睛,本來該是亮晶晶的。那年她掉進井裡,撈上來時,眼睛裡還泡著朵梔子花呢,那花瓣白得晃眼。
林小滿看著鏡中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嚇得渾身僵硬,想移開視線,卻像被磁石吸住一般,動彈不得。她想起張太婆偶爾會提起自己有個早夭的孫女,叫囡囡,隻是每次說到囡囡,張太婆的眼神就變得十分複雜,有悲傷,有懷念,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天快亮時,所有動靜突然停了,靜得可怕,連窗外的雨聲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林小滿抱著渾身發燙的安安癱坐在地板上,晨光從窗簾縫隙鑽進來,在地毯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帶,裡麵浮動的塵埃像無數隻小蟲子,仔細看去,竟是些細小的眼睛,在光線下眨動著,瞳孔裡映出她驚恐的模樣。安安枕邊多了個紙折的小人,用的是張褪色的藥盒包裝紙,林小滿認得那是張太婆常吃的降壓藥牌子。小人的眼睛位置貼著一小片指甲蓋大小的皮膚,邊緣還沾著暗紅的血痂,在晨光裡泛著油亮的光,像顆熟透的櫻桃。皮膚的毛孔裡,嵌著根銀白色的頭髮,頭髮上還纏著一絲紅線。
她瘋了似的撞向閣樓門板,朽壞的木板發出痛苦的呻吟,第一下撞上去,門板隻是晃了晃,落下許多灰塵；第二下,門板上裂開一道細縫,能看見裡麵漆黑一片；第三下時終於應聲而落,發出
轟隆
一聲巨響。一股混合著朽木和腐肉的氣味湧出來,還帶著股淡淡的梔子花香,那香味甜得發膩,聞多了讓人頭暈。林小滿捂住嘴後退半步,看見牆角堆著幾個搬家時冇打開的紙箱,上麵落的灰能清晰地印出腳印
——
不是她的鞋碼,是雙小巧的童鞋,鞋尖處沾著暗紅的泥,和張太婆浴缸排水口的泥垢一模一樣。紙箱上貼著的快遞單已經泛黃,寄件人地址是個陌生的村莊,叫
槐樹村,收件人寫著
囡囡收,字跡歪歪扭扭,像孩童的筆跡,筆畫裡還帶著些墨團。
最上麵那個紙箱敞著口,露出裡麵的東西
——
是張太婆的遺照。相框玻璃裂了道縫,正好劃過她的右眼,裂縫裡塞著根灰白的頭髮。照片上的張太婆穿著藍布衫,懷裡抱著個穿紅裙的小女孩,女孩紮著兩個羊角辮,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可女孩的臉被人用墨汁塗掉了,隻留下兩個黑洞洞的眼窩,眼窩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像兩條細小的蟲子。相框背麵貼著張泛黃的紙條,上麵寫著：井裡好黑,我要眼睛。
字跡潦草,像是用儘全身力氣寫上去的,紙邊還有些淚痕。
相框下麵壓著本牛皮封麵的日記,封麵已經磨損不堪,邊角捲成了波浪形。紙頁已經泛黃髮脆,翻動時簌簌掉渣,像某種蟲蛀的粉末。最新的一頁寫著：新鄰居家的小女孩真可愛,可惜眼睛不像我家囡囡。她的眼睛裡冇有梔子花,也冇有井水的涼,隻有些看不懂的恐懼。1998
年
7
月
15
日。
林小滿的手指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日記的紙頁邊緣沾著點乾硬的褐色,她撚起一點搓了搓,聞到股熟悉的甜腥味
——
和玄關地板縫裡的味道一模一樣。她清楚記得,這個小區是
2010
年才建成的,開發商當時還請了剪綵的明星,電視新聞裡播過,主持人說這片地以前是片荒地,隻有口老井,填井時挖出些孩童的骸骨,當時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隻是後來被開發商壓了下去。1998
年,這地方還隻是片荒地,怎麼會有日記難道……
這時,樓下傳來安安的尖叫,不是哭喊,是咯咯的笑聲,像被人撓了癢癢,卻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那笑聲在空曠的屋子裡迴盪,撞得牆壁都似乎在震動。林小滿抓著日記衝下樓,樓梯扶手的油漆剝落處,沾著些銀白色的頭髮,纏在木刺上,像某種寄生植物的根鬚,頭髮上還沾著些綠色的苔蘚。她看見女兒正蹲在客廳中央,用手指蘸著地上的積水畫畫。那水不知何時從哪裡滲出來的,泛著詭異的油光,在晨光裡折射出虹彩,還漂著些細小的白色花瓣,像梔子花的殘骸,花瓣邊緣已經發黑腐爛。
媽媽,姐姐說她的眼睛裝反了,讓你幫她正過來。
安安舉著沾滿黑水的手,掌心赫然印著個小小的血手印,和紙折小人眼睛上的皮膚紋理完全吻合。她的指甲縫裡還嵌著些綠色的碎屑,像某種植物的葉子,湊近了看,葉子的紋路清晰可見。
林小滿低頭看向日記,最後一頁的字跡突然變得新鮮濕潤,墨跡洇開成暗紅色,像剛滴上去的血：現在,我有兩隻眼睛了。一隻看井裡的黑,一隻看地上的光,可我還是覺得不夠。
話音剛落,閣樓傳來木板斷裂的巨響,像整個天花板都塌了下來,灰塵和木屑像瀑布般傾瀉而下。林小滿抬頭看見天花板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露出裡麵黑黢黢的空間,那黑暗深不見底,像一張巨大的嘴。無數細小的灰塵落下來,粘在她的睫毛上,化成冰涼的水珠,帶著股甜腥味。她隱約看見閣樓地板下有團蠕動的黑影,仔細看去,竟是無數隻眼睛在眨動,虹膜的顏色各不相同,有老人渾濁的黃,有嬰兒清澈的藍,還有……
丈夫車禍現場照片裡,那雙凝固著驚恐的棕褐色。其中最亮的那隻,嵌在一個穿著紅裙的小女孩額頭上,瞳孔裡映出林小滿驚恐的臉,虹膜深處,有朵梔子花的影子,花瓣上還沾著些泥土。
樓下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像有人從高處摔了下來,震得地板都跟著顫了顫。林小滿抓著日記,連滾帶爬衝下樓,樓梯上的灰塵被她帶起,嗆得她不住咳嗽。客廳的積水已經漫到腳踝,冰涼的液體裡漂浮著無數細小的白色顆粒,像撕碎的紙,仔細看是些牙齒的碎片,邊緣還帶著血絲。安安倒在積水中央,雙眼圓睜,眼球卻不翼而飛,眼眶裡流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黑色液體,正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彙成滴落的線,砸在水麵上,激起一圈圈漣漪,漣漪裡浮現出無數張模糊的臉,有老人,有小孩,還有張太婆那張佈滿皺紋的臉。
女兒的小手還保持著握筆的姿勢,指甲縫裡塞滿了暗紅的泥垢,和張太婆浴缸排水口的那些一模一樣,泥垢裡還夾雜著幾根細小的白色毛髮。地板上用黑液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現在,輪到你了。你欠我的,不止一隻眼睛。
走廊裡的聲控燈開始瘋狂閃爍,電流發出
滋滋
的聲響,像某種生物的嘶鳴,燈光把牆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在跳一場詭異的舞蹈。林小滿的影子在牆上被拉得老長,脖子後麵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像是有人正對著她的脊椎吹氣,帶著股淡淡的梔子花香,那香味越來越濃,幾乎要讓人窒息。她猛地回頭,看見安安站在玄關,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嘴角咧開的弧度大得不正常,幾乎要裂到耳根,露出裡麵暗紅色的口腔,像個無底的黑洞,洞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姐姐說,這裡裝眼睛最舒服。
小女孩緩緩抬起手,指向林小滿的後背,她的指尖沾著些銀白色的頭髮,像細小的蛇,頭髮絲上還沾著點黑色的泥土。
林小滿的視線不受控製地向下移,看見自己睡衣後背的布料正一點點隆起,皮膚底下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像顆飽滿的豆子正在生根發芽,還帶著種鑽心的癢,那癢意順著脊椎蔓延,讓她渾身發顫。她想尖叫,喉嚨卻像被堵住,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和張太婆被髮現時,浴缸裡的水泡聲一模一樣,還夾雜著些細微的
咯吱
聲,像骨頭摩擦的聲音。
閣樓的日記不知何時掉落在腳邊,最後一頁的日期突然變了,變成了今天的日期,字跡也換成了她自己的筆跡,連墨水洇開的形狀都和她平時寫字的習慣分毫不差：第三隻眼睛看到了,是我把囡囡推下了樓。她掉進井裡時,手裡還攥著朵梔子花,白得像雪,那是我剛摘給她的。
她的後背突然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像有什麼東西正從裡麵往外鑽,帶著股溫熱的液體順著脊椎往下流,浸濕了睡衣。林小滿跌跌撞撞衝進衛生間,鏡子裡的自己後背高高隆起,睡衣被頂破個洞,露出塊血肉模糊的皮膚。在那片模糊的血肉中央,一隻眼睛正緩緩睜開,虹膜的顏色和丈夫的眼睛一模一樣,瞳孔深處,卻映著口幽深的古井,井壁上爬滿了暗綠色的藤蔓,像無數雙纏繞的手,井底似乎有個小小的身影在掙紮。
鏡子裡的
她
突然笑了,嘴角裂到耳根,用張太婆的聲音說：小滿姐,現在我們都有三隻眼睛了。一隻看過去,一隻看現在,還有一隻……
看你藏在井裡的秘密。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透雲層照進來,在鏡子上投下道光斑。林小滿看見光斑裡有無數細小的灰塵在舞動,仔細看去,全是縮小的眼睛,正齊刷刷地盯著她,瞳孔裡都映著那口古井。而衛生間的瓷磚縫裡,開始滲出暗紅的液體,慢慢漫到她的腳邊,液體裡漂著朵完整的梔子花,花瓣潔白,花心卻嵌著顆小小的眼球,虹膜是青紫色的,像安安舌尖的顏色。和三年前張太婆浴缸裡的水,一模一樣,連那股甜腥味都分毫不差。
林小滿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看著後背那隻不斷轉動的眼睛,突然笑了,笑聲在衛生間裡迴盪,和安安之前的笑聲越來越像。她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這棟房子,這口井,這些眼睛,將永遠纏著她,直到她也變成它們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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