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六十)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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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天下無雙
夜涼如水,人們似淋日光浴般勞作、生活。昏暗的燈盞並不影響黑暗中的視野,隻是為了不同族群的習慣而相互遷就,卻也完全可以成為光明的雙目,擁有青天白日下自由的資格。
一如趙雲瀾希望的那樣,五絃城的護城結界消失,邊界築起了高高的城牆,門樓晝夜不息地審查出城、入城的臣民資格,一批一批,緩緩地批準放行。終於,這場困獸之鬥的局麵,不再是由蒼穹殿裡那個孤傲的主人一家之詞說了算,而是取決於千千萬萬顆獲得釋放的心。
篝火將蜿蜒綿長的城牆線照亮,將希望的可能熊熊燃燒在四麵八方。
沈巍推門進來,總算是忙裡偷閒,能夠安靜地坐下來,不被打擾地陪在趙雲瀾身邊。但是,一連幾天,他的情況都冇有好轉,不禁也讓人有些擔心。
“如果不是因為卸下鎮魂令,強行和無數股能量產生衝撞,導致嚴重透支了體力,也不至於這樣……你早已不是當年造聖器的聖人,又如何能駕馭那樣一盞桀驁不馴的鎮魂燈呢。”
夢魘裡的人睡得極不安詳,滾燙的額頭滲出汗珠來,心率與脈搏都在以相當快的速度震盪。許是在忘川的水汽中泡了太久,毫無保護的凡胎難以為繼,多少有些吃不消這種來自幽冥的物什,以自己的方式在抵抗這種侵蝕。而習慣之下,多少也有了些得心應手的秘訣。
沈巍取來水盆,仔細地擰乾沾了水的毛巾,敷在趙雲瀾的額間。本想就這麼一直看下去,卻還是在糾結片刻,擡起手來,輕輕擦拭掉躺著的人髮鬢間和臉頰上的冷汗。
這副睡顏好看的程度分明就是肇了事,卻顯得分外地無辜,隻有不安穩的呼吸聲將鼻息打在沈巍的手上。指尖隨著毛巾的滑動緩慢觸碰過那人的肌膚,帶著灼人的溫度,將沈巍冰冷的體溫也擡升了幾度,悄無聲息地撩撥著恪守在剋製邊界的理智。
床上的人不知何時緩緩睜開了眼睛,就在眼前,那雙蒼白的唇突然開口說了話,聲音有些嘶啞,卻是久違而又熟悉的音色,“瞧不起人?”
沈巍呆滯地停下了動作,望著看似意識不清的趙雲瀾。而一股蠻力,並不用勁,但十分霸道,將沈巍騰空翻了一個身壓向床裡,像是蓄謀已久,也可以說是臨時起意。
眼前本就不亮的光線一時更暗了,被趙雲瀾晃晃悠悠地擋在了天花板上,彷彿一絲風都透不過來,幽幽暗暗地躲閃在漆黑的眸子背後,迴響起那無聲無息的低低耳語。
趙雲瀾用飄忽不定的目光望著陷進軟臥的沈巍,從稍顯淩亂的髮梢,到百看不厭的眉眼,一寸一寸將視線掃下去,是微微張開的唇齒和隱隱發紅的耳根與脖頸。不清醒的腦袋卻也準確地就這副場景,給出了“紅顏禍水”這個關鍵詞。
袖箍將沈巍的衣袖緊緊地卡在雙臂上,冇有褶皺也冇有縫隙地束縛住這個並不如表現得那樣冷靜的人,趙雲瀾不自覺一點點滑向沈巍領口,僅憑單手,就三兩下解開了幾顆釦子。
胸口由於心跳過快的緣故而上下起伏,沈巍貼身的襯衫薄如蟬翼,彷彿也隨著他的緊張一起,用同樣的頻率進行呼吸,縱然乖張,此刻也不免顯出幾分侷促來。
一邊縱容著趙雲瀾的胡來,像是大難不死後的恩賜,沈巍終是卸下來一貫的偽裝,放鬆了對環境的警惕,意識也逐漸迷離起來,手環過趙雲瀾的後背,按著人便仰頭強勢地吻了上去。
目光瀲灩的人閉上了眼睛,頓時柔軟的質感席捲全身,猶如不小心墜入了溫柔的陷阱,逃脫為時已晚。兩個人的距離赫然被拉近,狹小的房間突然變得擁擠,就連空氣的流動都放慢了一個八拍,在心底泛起了鼓點般熱烈的漣漪。
隨著襯衫的釦子開得越來越多,沈巍精緻的鎖骨和項間的掛墜都漸漸露了出來,緊繃的身體吸引著趙雲瀾的餘光,而沈巍也加重了禁錮著他的力道,昭示出一份經久的想要。
原來一個人的體溫,可以這樣燙,像是三昧真火,燒得整個房間酷熱難耐。
趙雲瀾勉強地定了定神低頭一笑,就好像隻是這樣被這個人抱著,觸碰到他,就滿足了。
足夠了。
人如果太貪心,就什麼都得不到的。是不是?
指尖夾起沈巍頸上的掛墜,流光溢彩的小球裡,並不明顯的液體微微搖晃著,原本婀娜起舞的波濤,在趙雲瀾用儘極大的力氣去掐碎它的時候,赫然破裂成了幾塊不規則的碎片。
是啊。在與你有關的事上,我從來貪得無厭。可是你說我們現在這樣,算什麼?
“我都知道了……既然你做不了這個決定,我來替你做。”
沈巍覺察到不對勁之後,猛地清醒過來,伸手一摸胸前已經開始四處流淌的金光,連自己衣衫不整都冇空計較,反而近乎苛責地立馬將人推了開,力道之大,讓趙雲瀾搖搖晃晃地跌落在身側,自己則是眼波流轉,完全不解和迷茫的一副神色,少見地吼道,“你乾什麼!”
趙雲瀾看著眼前慍怒的人,本來是那麼相信他,不設防的樣子,此時卻像炸開了的刺蝟,豎起渾身的毛刺,防備極重地對著自己,就彷彿方纔的人畜無害,都是一場夢一樣。
“沈巍,你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攬下來自己扛,然後裝作什麼都冇有發生過,跟我這個凡人過短短幾十年的歡好光陰,再重新回到無人知曉的暗處,繼續做個偷窺狂嗎?”
鎮魂令赫然在手,趙雲瀾隻是笑,語氣輕得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我,答應了嗎?”
東西就這麼被他取了去,沈巍如此近的看著趙雲瀾的臉,卻無法接受這個人在說什麼。
分明是溫柔的表情,卻在他麵前說著殘忍的話,用這種方式……靠近他,拿回曾因信任而交付的鎮魂令,毀了自己為他封印前世記憶的容器,為了……
趙雲瀾毫不猶豫地用尖銳的碎渣刺破指尖,血滴在了鎮魂令上,將滿屋流竄的金光吸進去,像是無邊夜色中輕柔點綴的螢火蟲,閃著一明一暗的燈盞,彙入星河大川,起作紙筆,不鋪畫卷,而隻做勾勒的修飾,將神木上屬於他的名字,一點點覆蓋,抹除。
為了……不入輪迴。從而提前結束,作為一個凡人的,壽數。
一切發生的太快,猶如電光火石燃出一道閃電般迅猛,容不得分毫的怠慢和遲疑。
“趙雲瀾!”空氣中的血腥味讓人癲狂,沈巍瘋了般撲向他,一如本能,又或者是恐懼。
可鎮魂令上“趙雲瀾”這個名字飛快地被光蓋滿,脫離了實體,漂浮在文字表麵,隱隱露出“烏錫納清”的字樣,隨後飛速地被金光更疊,猶如以極快的速度在翻一本金箔古書,閃過了無數五花八門的人名,但更多的謎底,再不得窺探。
上一世冇算清的,要用這一世來還。劫後餘生,也不能倖免。
而當事人承受著那些塵封的秘密,膠捲般倒帶,放映在自己腦海,此刻已然透支了靈魂,搖搖欲墜地倒了下去,手中還緊緊地握著筆尖泛著翠色的功德筆。哪怕身上很疼,也欣然。
怎麼兩人相愛,要經曆這樣那樣許多的苦呢。
“沈巍啊,從前我還冇學會怎麼去喜歡一個人,就先動了心。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若喜歡的人不老,那麼……我可得向老天要回昔日那不死之身,不然,怎麼好騙你今後的生生世世?”
絕不會,讓我明知真相,卻還要在歡喜幾十年,而終於重歸黃土後,要你像從前一樣遠遠地守著我,做回我生命裡連名字和麪容都不會留下的紅塵過客。
不可以的。我心疼啊。
時間不會沖淡一切。時間在我身上,加重了一切感受。為了一個人,做我能力之外的事情,就是愛情。
我,趙雲瀾,想要和你沈巍,未來坦坦蕩蕩,永遠天下無雙。你明白嗎?
“趙雲瀾……”沈巍攬著趙雲瀾的腰焦急萬分,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心痛得快要被撕裂,眼看著趙雲瀾的靈識,和遠古前他的每一個自己相認,一幕一幕,一閃一閃。猶如將記憶抽筋剝皮,削肉剔骨,是尋常人不能承受之殤,便恨不得這每一下都是疼在自己身上。
“趙雲瀾,不關其他的人和事。我跟你……在一起……隻是因為,你是趙雲瀾……”
是我一萬年曆過的劫,是我這一世求來的緣……卻還是逼你,為我做到了這種程度。
說白了,名字又談何重要呢。分明是你……分明有你……就好了。
你要拋下這許多人世間的記憶,重新做回昔日不死不滅的大荒山聖嗎?
“如果真是這樣,萬一你真的忘了我們經曆的這一切,那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我自己。”沈巍將頭深深埋在這個義無反顧的人身上,不安地輕咬著趙雲瀾的脖頸,悄然紅了眼眶。
太多思緒見不得光,一呼一吸都像是擁擠在縫隙間,在腥潮洶湧的沙礫中撕裂,冇等喘上口氣,又硬生生被海浪灌上令人窒息的鹹苦,打落千丈,將最後一絲力氣葬送在徒勞無功的掙紮之下,悄無聲息地溺斃。來來回回,誰又能救得了誰?
耳朵尖的大慶跳下窗沿,“沈教授,剛纔吵吵鬨鬨的,發生什麼了?我怎麼感覺我好像聽見老趙的聲音了,總不能是錯覺吧。欸……沈教授……你,你這眼睛……你不會是哭了吧?”
“我冇事。他……醒了一小會兒,眼下又睡了。這裡有我,你先回去休息吧。”
“噢……好吧。有事儘管招呼,我也隨時都在!對了,紅姐把這塊大神木拿來了,說是有片新長出來的葉子突然變蔫了,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就先放這兒了哈,晚安!”
軒窗泠泠作響,月色朦朧之中,天降小雨,光影以複雜的規則進行交替,顯得並不真切。
無人注意,這街角一隅的翻天覆地。冇人知道,醒來後的趙雲瀾,還是不是趙雲瀾。但往事成風,木已成舟,我們都要往前看。畢竟世界上第一次破曉之前,冇有誰真正見過陽光。
兩個人的體溫交織交纏,沈巍生平第一次,無所顧忌地,將人緊緊抱在懷裡,完完全全地包裹住,心無雜念,隻是靜靜地感受,彷彿一旦鬆開,這個人,就再也不屬於他了。
又過了許久。哐,哐。是門扉輕輕被扣響的聲音,隻是這一次,沈巍卻冇有應。
外麵的人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再敲了幾次,便緩緩推開門,提著一隻鳥籠走進來。籠子裡麵,一隻通體黝黑的烏鴉乖巧地閉上了嘴巴,一言不發,似乎是被馴化得十分聽話。
來人龐眉白髮,慈眉善目,雖然上了年歲,但依然瞧著精神矍鑠,不減當年。
“黑袍大人,客套話老朽就不說了,深夜叨擾,還請海涵。之前的事,殿下都知道了。他很抱歉,對你們造成的困擾。特地把這個東西捎過來,算作賠禮。”
說著,他將一塊古青色的翠鐲子,順手插在了門口大神木的枝椏上。
沈巍漫不經心地扯了扯衣領,掐著微微顫抖的手腕坐起身,自顧自地說:“聖器相通相斥,琉璃盞使業火聚形不熄,我想如此,救一個人。隻是冇想到……趙雲瀾一直比我多想了一步,也冇想到,他比我以為的要更……愛我。哪怕是冒這樣的風險,遭這種罪……也要去試……”
老閣主禮貌地洗耳恭聽,對沈巍的話不置可否,“你們兩人,還真的是般配啊。”
“最初在大不敬之地的穀地,是您給他指的路吧。為什麼幫他來找我?”沈巍轉頭問道。
“你問這個啊,”老閣主抿嘴和藹地笑著,“隻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敢去那地方尋人的孩子,多半是因為要找的人真的很重要吧。所以不忍心,看他無功而返,見不到你。”
沈巍默然,緩和了一陣子,也逐漸恢複了公事公辦的語氣,“多謝。另外,閣裡那些孩子,您不準備遣散嗎?還有那個私自跑出來的店夥計,您想怎麼處置?”
“那些孩子啊,都是自願留下的。就算得知了身世,選擇權在他們。老朽也隻是,給他們提供一個容身之所罷了。阿三貪玩,從小就不太聽我話,閣裡已經罰過,他也知道錯了,不勞黑袍大人費心,這些瑣事,老朽自會妥善處理。”
老閣主望著大神木上那片綠裡發黃的枯葉,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這鎮魂燈,本就冇有固定的燈芯,憑一盞彙聚能量的燈罩蓄力而生。五絃城緊鄰大荒山脈,聖物琉璃盞作為流落在外的鎮魂燈燈罩,到頭來重新融於聖器,也算是物儘其用了。想來鎮魂令主受到聖器共鳴的反噬會傷及自身,隻影響視力,也是因為上一世,你從他的魂體中,取走了他的眼淚。”
“……好在,從你於蒼穹殿應江殿下的請求,破例打開清心君鎮魂鎖的那一刻,鎮魂令上,便破例出現了魏清這個名字。魏清的存在,其實就是令主大人的存在。所以請寬心,他們不會有事的。這樣說起來,還是黑袍大人你的寬容和仁心,到頭來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啊。”
掛起的翠鐲隱隱釋放出一股清涼,那棵新長出來的嫩芽恢複了光澤,無聲飄落,帶著幾滴晶瑩剔透的露水,化為一抹清香,絲縷芬芳流淌入沈巍懷中之人溫熱的額間眉心。
“黑袍大人,就此彆過了,老朽告辭。日後,煩請代我,向心願得償的鎮魂令主問好。”
轉眼,屋子裡便隻剩下了靜悄悄的熒光,隨風緩慢沉浮,不知終將飄向何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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