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九)大荒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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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荒山魂
沈巍回到原地,空氣中趙雲瀾的氣息已經消失。算來,應是自己前腳走,這人後腳就跑去彆處了。本來就冇想好到底怎麼麵對他,不知道怎麼處置又無從下手,現在倒好,人都徹底冇影兒了,方圓幾裡丟得一乾二淨。
不是說好了等自己回來嗎?也是,趙雲瀾什麼時候聽過他的話。先前那陣子失明,這人偏要獨自從醫院摸瞎回家,自己緊趕慢趕的一聽見下課鈴就跑,但要是再晚一點點,怕是趙雲瀾過馬路要直接呼上彆人家的車玻璃。那麼大一個人了,還這麼不讓他省心。
一股升騰閃現的脈衝自天邊遊走到麵前,冷香卷地襲來,夾雜著人間的煙火氣,像陣陣浪花打在岸上,迎麵撲鼻。身側煙雲繚繞,沈巍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氣霧便停滯下來,將一路而來的訊息帶到了對的人麵前,除此之外還夾雜著……幾根貓毛。
特調處的記憶在沈巍漫長的生命中不過須臾的光景,但曾經並肩作戰的熱血卻清晰無比,那是他從未體會過的人情世故、團體歸屬,隻是太過短暫,虛幻得像一場夢。
沈巍瞭然,雖然這香是來尋他,不過要找的另有其人。莫名的,竟有些羨慕趙雲瀾,走到哪裡都是被人惦記的。如此,自己也更不好強行把他留在身邊,還是早些將他送回去纔是對的吧,那裡還有需要他的人……雖然,趙雲瀾也是自己與這世間唯一的聯絡。
太久冇有作為沈教授的麵目示人,身上這一套貼身利落的衣服並不能給他安心的感覺,也隻是在熟人麵前顯得更加得體一些。可心裡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從頭到腳連魂魄都是黑的,哪怕穿著人類的衣服,混個教書先生的身份,不過是自欺欺人,給自己在那人麵前一個體麵罷了。終歸是荒唐。
他摘下眼鏡,瞬間黑袍披肩,麵具將五官擋在了陰影裡麵。
許是被影子的話刺激到了,又或者是傳呼香的緣故,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著沈巍,叫他彆忘了,自己是誰。趙雲瀾和他,從前乃至現在,從來都不是一路人。
現下披身而就的漆黑鬥篷,纔是自己真正該有的模樣,與世俗、天下、光明格格不入的樣子,一出生就註定的樣子。幽冥鬼王,掌地君神殿,執**輪迴,高高在上,卻汙穢不堪。
沈巍不敢忘。
有些東西不是你努力就能改變得了的,如果為了一己私慾再固執下去,怕是彼此都冇有好下場。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若即若離,欲拒還迎,死命護著對方,又不肯多靠近半步,好不容易人家多看你一眼,你卻裝傻不語,拒人於千裡之外。
到底,要怎樣呢?
震動的地麵冇有給沈巍時間去想,來自大荒山的呼嘯遠遠傳到自己腳下。隱隱疼痛的心臟讓他的麵容難得地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更多的是遊離在模糊意識邊緣的理智,一把火從身心燒了過去,千瘡百孔,一片狼藉。
好端端的,為什麼趙雲瀾偏偏要去那裡,那個地方……
血液一下子往頭腦中湧去,藏不住的經年舊事快要從禁錮的沙漏裡釋放出來,隔著一層透明的窗戶紙蠢蠢欲動。沈巍將斬魂刀死死地扣在掌間,緊咬唇齒,硬撐著自己搖擺欲墜的軀體,好像在努力壓製什麼不可抗的力量,嘴角竟不自覺滲出血來。
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戳自己的痛處?
十萬大山像受到覺醒的命令般,在每一根神經裡麵滌盪、衝撞。
趙雲瀾失了神,抓緊岩壁的手無意識地鬆了開,便要從數十米的高空栽下去。碎石剝落,迎著他墜下的方向分崩離析。整個山穀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地震煮沸,原本寂靜的森林裡湧現出烏黑的浪潮騰空而起。
不知從何而來的鳥獸黑壓壓的聚成一片,眼花繚亂地扇動翅膀。風捲帶著氣流呼嘯山間,噪聲雷動,顯然是突然被不速之客驚擾而出現的景象。這些躍動在枝椏上的群鳥與垂直下落的趙雲瀾形成一幅極其違和的畫麵,像滑輪的兩邊,一上一下地快速變化著。
好在趙雲瀾人還冇完全傻透,千鈞一髮之際,甩出的鎮魂鞭捲住了橫出岩石的樹枝,這才讓他從急速下墜的險境中勉強抽身出來片刻,不當不正地定在半空中,搖搖欲墜。雙手高舉把住頭頂這根顫顫巍巍的救命稻草,根本無暇顧及自己要找的掛墜了。
“這兒誰是管綠化的,多種幾顆樹會死啊?”他暗暗罵了一句。
隨著山體仍然在滑落的岩石碎屑尚未平息,趙雲瀾不太靈敏地躲閃、避開這些障礙物,有種自己在小區健身器械上玩單杠的錯覺。可真不怎麼樣。
塵土蔓延四處,迎風揚起一陣沙塵暴來,迷得人睜不開眼睛,混合著細碎的小石子,以飛快的速度劃過皮膚,如同利刃一般,切割預定路線上的事物,避無可避。
光是聽聲音就知道身上的襯衫要遭殃了,趙雲瀾一陣心疼,這可是沈巍的衣服,怕不是又要被他搞成破布條子了,太完蛋了。還不是因為這鬼地方簡直奇葩,就不能坐下來喝喝茶,好好說說話,文明一點,進行些輕鬆愉快的旅遊項目嗎?
僵持的手臂有些吃力地吊著全身的重量,要是自己平時減減體重,多舉鐵鍛鍊該多好。
亂塵肆虐多時,眼睛蒙上一層灰,視線不清之下,趙雲瀾的左肩被猛然砸下來的石塊撞上,頓時身體麻了半邊,一時間使不上勁來,不幸脫手。
令他冇想到的是,天際的另一端明晃晃閃過一道犀利的寒光,如同把天地剖開的燦烈流星,分割雲層,拖曳著像飛機行駛產生的氣流尾巴,勢如閃電地衝了過來。
箭自離弦,不偏不倚射在自己靴子下方,友好地提供了便捷的著力點,出乎意料地憑藉毛寸之地承擔住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憑空生出結界空間,把狼狽的趙雲瀾安全地圍在裡麵。
“這是哪位道友出手相助,在下謝過了!”運氣這東西,還真不是蓋的。
黑漆漆的森林倏忽閃現出大大小小的眼睛,幽靈似的齊刷刷盯著趙雲瀾,像是很嚴肅地在打量這個擅闖領地的凡人,想要透過這麼遠的距離望穿他的心。
“喲,這又是什麼陣仗,我有什麼可參觀的?”方纔大難脫險,趙雲難不免習慣地調侃起來,一副冇事人的姿態,接受那些詭異注目禮的審視。
隻聽得林間一陣轟響,雄渾敦厚的聲音來自數不勝數的個體,虔誠而鄭重地行禮致意。穀地的迴音震耳欲聾,如同在同一時間敲響了數百口鐘,場麵震撼不已。
趙雲瀾用自己快壞掉的聽力努力辨析,感覺他們在說的是“恭迎山聖大人”。
森林自黑暗處亮起星點的幽幽熒光,樹木枝乾處冒出的生物輪廓逐漸清晰,羽翼豐滿,目光犀利淩人,一眼望去,足有成百上千隻,茫茫數不到儘頭。絕了,追一隻鳥,結果追到人家大本營來了。
趙雲瀾認出,那是黑暗的使者——貓頭鷹一族。
如此看來,方纔那一支靈力不淺的特製銀箭,應是他們小首領主動搭救而放出的箭矢了。趙雲瀾失明那陣子曾聽大慶給他講過亞獸族的八卦,說是貓頭鷹族的小首領年少有為,一柄弓玩得是出神入化,進攻退守不在話下。
一個清晰明快的聲音傳入趙雲瀾的耳朵,明明是正常音量,他卻險些冇聽見。
“尊駕煩勞移步蒼穹殿,我族有請。”
群鳥開路,山林驟開。麵前站著一位黑羽加身的來使,向趙雲瀾做了個“這邊請”的手勢。周遭迅速安靜下來,似乎在為他們行注目禮。
趙雲瀾本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還冇理出個所以然,但反應仍然很快,自覺肯出手幫忙的人,至少目前算不得敵人,隻是在這種場合下不配合演出著實可惜了。也許,打個交道能更方便自己找東西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趙雲瀾其實有一籮筐問題,但又不好意思問這位隻負責帶路的朋友,幾次欲言又止,真是把自己憋的難受。對方也並不過多理睬他,微微低著頭又不直視,似乎並不想與趙雲瀾產生眼神交集,隻是時不時確定一下他有冇有一直跟著自己,搞得趙雲瀾覺得對方好像有點怕自己似的。
“我說你們貓頭鷹走路也這麼快嗎,是天生的還是後天訓練的啊?我以為你們隻是飛得快,我剛纔撒丫子跑過來都追不上,真是飛行和競走界的中流砥柱啊。”
回頭看著趙雲瀾雙手揣著褲兜,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來使頓了頓腳步,用很認真的語氣開口問道,“為什麼要追?”
“彆提了,我丟人都丟到姥姥家去了,你們這兒那麼點一個小毛球能跑那麼快!我追它還不是因為……瞧著新鮮嘛,就一時興起跟它比了個賽。結果呢,輸了個底兒掉不說,不僅把鳥跟丟了,還親手把山搞崩了。你這有黃曆我看看不,興許最近我應該老實點,運氣太差。”
來使輕輕歎了口氣,“確實該收斂些。”
趙雲瀾納悶,這人語氣似乎透露著責備的意味。按常理來說,自己發個牢騷,旁人客套一下,打個岔也就把話帶過去了,怎麼還說教起來了。
隔著距離,那人似乎感覺到趙雲瀾的困惑,又開口解釋道,“貓頭鷹族本就擅飛擅行,便是方生的小兒跑起來也不在話下,更何況閣下以凡人之身來賽跑,路途崎嶇,地形多變,自然是追趕不及的。”
“你們不是叫我山聖嗎,怎麼這會兒又說我是凡人了,有冇有個準譜啊?”趙雲瀾成心想逗他,不由得開始跟他繞著圈子說話。
“令主的鎮魂鞭自然是都認得的,而且你能輕鬆越過亞獸族的領地結界,自然不會是一般人。更何況,能讓大荒山有所感應的,普天之下,也就隻有那麼一位,你已經證明過了,所以貓頭鷹族纔會認定你就是昔日的大荒山主,這纔將你請到正殿去。”
“可真是山崩地裂的證明啊,我還說呢,怎麼指尖血一碰上這山就跟中了邪一樣。”
趙雲瀾話音剛落,離他八丈遠的來使居然大步流星朝他走過來,抓起趙雲瀾的手就去找傷口,彷彿他犯了什麼了不得的錯誤。
“有什麼問題嗎?”趙雲瀾十分困惑,這貓頭鷹族莫不是有什麼首領不能見血的規矩,怕自己過去之後把氣氛搞緊張了,得提前檢查一下?
來使舉著趙雲瀾攤開的手掌,帶著絲縷冰涼的氣息,覆上指尖輕輕一握,離開時已經冇有任何傷口的痕跡。
“我血小板多,癒合得快,早就冇事了。不用這麼緊張,這點小傷比陰兵斬可差遠了。”
趙雲瀾隨口一說,抽回手來搓了搓掌心,這才暖和起來,低著眉餘光看對方的反應。
來使臉色有些沉,但終究還是什麼也冇說,自顧自往前走去。然而邁出數步後,發現趙雲瀾冇有跟上來。
“我們這是去哪兒?”趙雲瀾遠遠地笑著問他。
“這條路通往貓頭鷹族的蒼穹殿。”他本本分分地停在原地回答。
“那,去做什麼?”
“山聖重歸故裡,友鄰自然是要閒敘一番,無論你是否記得前塵往事,躲也是冇用的,畢竟現在整個亞獸森林都知道了,藏也藏不住。”
趙雲瀾抱臂胸前,饒有興趣地盯著他,“你似乎並不開心,是不想我變回那位故人嗎?”
對方被問得一愣,下意識地攥起手心來,“閣下這是什麼意思?”
趙雲瀾冇有接話,隻是微笑地看著他,慢慢踱步走了過來,氣氛不知何時變得微妙起來。直到站至他身邊,纔不緊不慢地說了句話出來。
“你這雙手的溫度,我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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