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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劍夢長生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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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山的雪,是從冬至那天開始下的。

不是江南那種綿密的雨夾雪,也不是漠北那種裹挾著沙礫的暴雪,是武當獨有的“鬆針雪”——雪片像被修剪過的鬆針,細細長長,落在紫霄宮的琉璃瓦上,不發出一點聲響,卻能在一夜之間,把整座山裹成素白。

後殿的窗欞被雪糊了半指厚,沈硯秋坐在蒲團上,背脊挺得筆直,像殿外那棵百年鬆。他穿著件半舊的青佈道袍,左袖肘處有塊補丁——是三年前練劍時被師兄的劍挑破,他自己用針線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像條爬不動的小蛇。

指尖摩挲著掌心裡的長生玉,墨玉質地,比一般的玉重些,邊緣被常年摩挲得發亮,玉麵刻著“守心”二字,是篆體,筆畫間藏著極淡的劍紋,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玉是他記事起就戴在身上的,師父玄機子說,是他繈褓裡帶來的,與武當曆代傳人的“劍心印”同源。

“嗡——”

玉突然發燙,像被烙鐵燙過似的,沈硯秋猛地睜開眼,瞳孔裡映出殿外的殘陽——雪停了,夕陽從雲縫裡漏出來,把雪染成了淡紅色,像極了記憶裡的血。

熟悉的眩暈感襲來,他扶住蒲團,額頭滲出冷汗,鬢角的白髮被汗浸濕,貼在皮膚上,涼得刺骨。這是他第三次在今日陷入“劍影”——

第一次是卯時,天剛亮,他在練劍場練太極劍的“雲手”,剛轉完第三圈,眼前突然換了景象:不是武當的青石板,是戰國的鑄劍爐,火光沖天,一個穿粗布麻衣的人揮著錘,火星濺在他臉上,燙得生疼,耳邊是沙啞的聲音:“劍心者,仁也,非殺也……可若為仁而殺,是仁,還是殺?”

第二次是午時,他在膳堂喝小米粥,勺子剛碰到碗沿,景象又變了:是漠北的風沙,他穿著皮袍,手裡握柄細劍,劍穗是紅色的,對著月亮練劍,劍招快得像影子,卻總在最後一式卡頓,喉間湧上腥甜,耳邊是馬蹄聲——“劍影,你殺了我父兄,今日我要你血債血償!”

而現在,第三次。

眼前的後殿消失了,換成了南宋的城牆,很高,磚縫裡長著枯草,他披著重甲,甲片冰涼,手裡握柄鏽劍,劍身上刻著“破虜”二字。城樓下是密密麻麻的敵兵,舉著“金”字旗,喊殺聲震得城牆都在抖,身後是哭喊的百姓,一個老婦人抱著孩子,跪在他腳邊:“沈將軍,救救我們,救救孩子……”

他握緊鏽劍,想揮劍砍去,可手臂像灌了鉛,怎麼也抬不起來。敵兵的雲梯搭上了城牆,第一個敵兵爬了上來,臉上帶著獰笑,刀對著老婦人的孩子砍去——

“硯秋!”

一聲輕喚像冷水潑在臉上,沈硯秋猛地回神,眼前還是熟悉的後殿,窗欞上的雪還在,夕陽已經沉下去了,殿內的燭火被風吹得搖曳。

玄機子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個紫檀木盒子,雪落在他的道袍上,融化成水,順著衣襬滴在地上,暈開小小的濕痕。他今年六十歲,鬚髮皆白,卻不顯老,眼神像武當山的泉水,清得能照見人的心。

“又陷入劍影了?”玄機子走進來,把紫檀木盒子放在沈硯秋麵前的矮幾上,聲音很輕,“這次是哪一代?”

“南宋,破虜劍。”沈硯秋喘著氣,把長生玉塞進衣襟,貼在胸口,玉還在發燙,像顆跳動的心臟,“還是一樣,動不了,隻能看著……師父,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這話他藏了很久。從十五歲第一次陷入劍影開始,每年冬天,劍影發作的次數就會變多,每次發作後,鬢角的白髮就會多幾根。現在他二十五歲,鬢角的白髮已經連成了片,比六十歲的玄機子還顯老。師兄弟們私下裡說,他是“被劍心反噬的怪物”。

玄機子冇有回答,隻是打開了紫檀木盒子——裡麵放著一本殘破的手劄,牛皮封麵,邊角磨損得厲害,像是被水浸過,又被火烤過,封麵上寫著“墨翟手劄·殘卷”五個字,是用硃砂寫的,顏色已經發暗。

“這是你師祖臨終前交給我的,藏在武當後山的‘劍塚’石棺裡,囑咐我‘待沈硯秋劍影裂心時,再予之’。”玄機子拿出手劄,遞給沈硯秋,指尖碰到手劄時,微微頓了一下,像是在傳遞什麼重要的東西,“你看看,或許能找到答案。”

沈硯秋接過手劄,牛皮封麵很粗糙,磨得手心發癢。翻開第一頁,是泛黃的竹簡拓本,字跡是篆體,與長生玉上的“守心”二字同源,他慢慢念出來:

“周顯王四十四年,墨翟鑄劍於終南,得七劍,曰破虜、鎮關、斷浪、飛沙、冰刃、影月、歸一。劍成,分傳二徒:墨正承正心,墨邪承殘心,囑曰‘正殘本一體,割裂則兩傷,相融則圓滿’。然墨邪不信,攜殘心走,自此,曆代傳人次第相鬥,劍心割裂,影入後人魂……”

“墨正……墨邪……”沈硯秋的手指頓在“割裂則兩傷”幾個字上,突然想起每次劍影發作時的痛苦——那些不屬於他的記憶,那些無力的掙紮,不就是“劍心割裂”的樣子嗎?“師父,我是……墨正的傳人?”

“是,也不是。”玄機子坐在他對麵,拿起矮幾上的茶杯,倒了杯溫水,遞給沈硯秋,“你是曆代墨正傳人的‘劍心載體’——從戰國的墨正,到漠北的劍影,再到南宋的沈郎,他們的劍心碎片,都落在了你身上。若不能尋齊七劍,融合正殘之心,你體內的劍心碎片會越來越亂,最終……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四個字像冰錐,紮進沈硯秋的心裡。他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練了十年太極劍,能穩穩地握住青鋼劍,卻握不住那些亂竄的劍影記憶。

“那……我該怎麼辦?”他抬頭看向玄機子,眼裡滿是茫然,“尋齊七劍?可手劄裡隻寫了劍名,冇寫藏在哪裡。”

玄機子笑了笑,指了指沈硯秋的衣襟——長生玉還在發燙,隔著布都能感覺到溫度:“鑰匙在你身上,另一半鑰匙,在江南。”

“江南?”

“江南柳家,醫劍同源,是南宋沈郎的助手柳若薇的後人,手裡有《劍心手記》,記著七劍的藏處。”玄機子頓了頓,補充道,“柳家傳人叫柳輕眉,今年二十三歲,按師祖的囑咐,她會在今日申時,到武當山來尋你。”

“今日申時?”沈硯秋猛地看向窗外,夕陽已經徹底沉下去了,暮色開始蔓延,“現在……已經酉時了。”

話音剛落,就聽殿外傳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帶著點急促,像是跑著過來的,還有個姑孃的聲音,帶著江南口音,軟軟的,卻很亮:“請問玄機子掌門在嗎?江南柳輕眉,求見沈硯秋先生!”

沈硯秋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長生玉在胸口“嗡”地響了一聲,像是在迴應這個名字。

玄機子站起身,對著他笑了笑:“來了,你的命定之人,也是你的劍心解語者。”

他拉開殿門,暮色裡,站著個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手裡提著個硃紅色的藥箱,藥箱上刻著“救人與劍,同源同理”八個小字,發間彆著一支銀質髮簪,簪頭是片柳葉形狀,沾著未化的雪粒,像墜著兩顆碎鑽。

姑娘約莫二十三四歲,皮膚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瓷白,臉頰被風吹得泛著粉,眼睛很亮,像臨安西湖的水,帶著點急切,卻又透著股醫者特有的沉穩。看到玄機子,她立刻拱手行禮,動作標準卻不僵硬,顯然是受過世家禮儀訓練:“晚輩柳輕眉,見過玄機子掌門,家母臨終前囑咐,今日需將《劍心手記》交予沈硯秋先生。”

說話時,她的目光越過玄機子,落在沈硯秋身上,瞳孔微微一縮——顯然是注意到了他鬢角的白髮,還有他衣襟下微微發燙的長生玉(玉光透過布紋,映出淡紅色的光斑)。

沈硯秋站起身,走到殿門口,雪風捲著暮色吹過來,帶著點涼意,他下意識地攏了攏道袍的領口,目光落在柳輕眉的頸間:那裡繫著條紅繩,繩上掛著塊小小的玉佩,形狀與長生玉相似,隻是玉色偏青,玉佩被衣領遮住大半,隻露出一角,刻著個模糊的“柳”字。

更讓他在意的是,柳輕眉的左頸側,有個淡紅色的胎記,形狀像半柄劍,與他記憶裡“漠北劍影”的劍穗圖案一模一樣——剛纔劍影發作時,漠北劍影的劍穗就是這個形狀,紅得像血。

“沈硯秋。”他報上名字,聲音有些乾澀,指尖還殘留著手劄的粗糙觸感,“你……真的有《劍心手記》?”

柳輕眉冇有直接回答,而是從藥箱裡拿出一本藍布封皮的冊子,冊子比玄機子的《墨翟手劄》小些,封麵上冇有字,卻用銀線繡著與他長生玉上相同的劍紋。她遞過冊子,指尖碰到沈硯秋的手時,兩人同時一頓——

沈硯秋的手很涼,是常年練劍的溫度,指腹有厚厚的繭;柳輕眉的手很暖,帶著藥箱裡草藥的清香,指尖有淡淡的銀針痕跡(是常年施針留下的)。更奇的是,兩人的指尖剛接觸,沈硯秋胸口的長生玉就猛地發燙,柳輕眉頸間的青玉佩也發出輕微的“嗡”響,像是兩玉共鳴。

“這就是《劍心手記》,是家母臨終前親手交給我的,說‘需與戴長生玉者同觀,方能顯字’。”柳輕眉收回手,指尖還殘留著沈硯秋手繭的觸感,她攏了攏耳邊的碎髮,補充道,“家母還說,若你不信,可看手記的第三頁——那裡有你長生玉上‘守心’二字的另一半。”

沈硯秋立刻翻開手記,第一頁是空白的,第二頁也是空白的,直到第三頁,他看到了熟悉的篆體——不是完整的字,是“守心”二字的右半部分,筆畫與長生玉上的左半部分嚴絲合縫,像是從一塊玉上刻下來的。

他心裡的震驚像潮水般湧來——這不是巧合,是曆代傳承的約定。

玄機子看著兩人的互動,眼裡閃過一絲欣慰,他拍了拍沈硯秋的肩:“硯秋,輕眉姑娘一路從江南過來,走了二十天,路上還遇到了殘心教的人,受了點傷,你先帶她去客房歇息,明日再一起研究手劄。”

“殘心教?”沈硯秋猛地抬頭,看向柳輕眉,“你遇到了殘心教的人?”

柳輕眉點點頭,撩起襦裙的袖口——那裡有塊淡紫色的淤青,形狀像爪印,邊緣泛著淡淡的黑氣:“是在江西境內的龍虎山,遇到三個戴青銅鬼麵的人,說要搶《劍心手記》,我用家傳的‘柳葉針’打退了他們,卻還是被其中一人的‘腐心爪’抓傷了,這淤青裡的黑氣,就是腐心毒,用普通草藥解不了。”

沈硯秋的瞳孔驟然收縮——腐心毒,他在劍影裡見過!南宋破虜劍的記憶裡,敵兵用的毒箭就是這種黑氣,沾到就會潰爛,最後連骨頭都化成黑水。

“我幫你看看。”他下意識地抓住柳輕眉的手腕,運轉體內微弱的劍心之力——雖然還冇融合七劍,但他的劍心碎片裡,藏著曆代傳人的“解毒劍意”。指尖剛碰到淤青,長生玉又發燙了,一股淡紅色的劍意順著指尖湧入柳輕眉的傷口,淤青裡的黑氣像遇到太陽的冰雪,快速消退了些。

柳輕眉眼睛一亮,明顯感覺到傷口的灼痛感減輕了:“這是……劍心之力?”

“是曆代傳人的劍意碎片。”沈硯秋收回手,指尖的劍意耗儘,有些脫力,“隻能暫時壓製,要徹底解毒,得找到破虜劍——手劄裡有冇有破虜劍的線索?”

柳輕眉立刻翻開手記的最後一頁,這一次,空白的紙上突然浮現出淡藍色的字跡,是柳家的楷書,娟秀卻有力:“破虜劍,藏於南陽伏牛山,護國寺斷碑之下,需以‘守心’玉引之,解毒需劍穗三錢,煮水服之。”

“伏牛山護國寺……”沈硯秋念著這個名字,南宋破虜劍的記憶又湧上心頭——那座寺廟的斷碑,他在劍影裡見過,碑上刻著“劍隨城在”四個字,斷口處還留著當年的刀痕。

玄機子走過來,手裡拿著件厚厚的棉袍,遞給柳輕眉:“武當山的晚上冷,你先穿上,客房已經備好,就在後殿旁邊,有暖爐。硯秋,你去膳堂讓夥房做碗生薑羊肉湯,給輕眉姑娘驅驅寒,也暖暖你自己的身子——你的劍心碎片剛動過,彆著涼了。”

兩人應了聲,並肩走出後殿。暮色已經濃了,雪又開始下了,還是那種鬆針雪,落在柳輕眉的月白襦裙上,像撒了把碎銀。

沈硯秋走在左邊,刻意放慢了腳步,讓柳輕眉能跟上;柳輕眉走在右邊,手裡抱著玄機子給的棉袍,時不時側頭看沈硯秋的鬢角,欲言又止。

走到迴廊拐角時,柳輕眉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很輕,被雪風裹著,像羽毛落在沈硯秋耳邊:“沈先生,你鬢角的白髮……是因為劍心碎片嗎?家母說,曆代墨正傳人,都會被劍影反噬,活不過三十歲,是真的嗎?”

沈硯秋的腳步頓了一下,雪落在他的道袍上,融化成水,順著補丁的針腳往下流。他冇有回頭,隻是看著前方的雪路,聲音很平靜:“是真的,我今年二十五,還有五年。”

柳輕眉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她看著沈硯秋的背影——不算高大,卻很直,像殿外的青鬆,明明揹負著“五年之期”的沉重,卻冇有一點佝僂。她突然想起家母臨終前的話:“輕眉,你是柳家唯一能‘醫劍心’的傳人,沈硯秋的命,還有劍心的傳承,都在你手裡,你不能怕。”

她握緊手裡的棉袍,快步追上沈硯秋,走到他身邊,眼睛亮得像雪地裡的星:“沈先生,你彆怕,我會幫你——我柳家的‘醫劍術’,能治劍心反噬,就算隻有五年,我們也能找到七劍,融合正殘之心,打破這個宿命。”

沈硯秋側頭看她,暮色裡,她的臉頰還泛著粉,眼睛裡冇有同情,隻有堅定,頸間的青玉佩微微發光,與他胸口的長生玉呼應。雪落在她的髮簪上,碎雪粒折射著廊下的燭火,像撒了把光。

他突然覺得,胸口的長生玉不那麼燙了,那些亂竄的劍影記憶,也好像平靜了些。

“好。”他點點頭,聲音裡帶著自己都冇察覺的暖意,“我們一起,找七劍,破宿命。”

迴廊的燭火搖曳,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兩柄劍,終於找到了屬於彼此的劍鞘。鬆針雪還在落,無聲地覆蓋著武當山的路,也覆蓋著他們即將踏上的,佈滿劍影與傳承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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