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來了個兒科醫生 你是醫生你救人啊!
你是醫生你救人啊!
途中匡瑛繼續找著,路過的每一條巷子、死衚衕,無論有多小,無論有多窄,她都不鑽到底不死心,兩人遠遠在後麵,夜色裡看著她固執的背影。
越到鎮子邊緣環境越是空曠,夜風刺著人的麵板,“幸好匡瑛穿得不少,不然這麼找一宿肯定要凍病。”周傳鈺看著前邊喃喃道。
“你不也是,”穆槐青走近一步,伸手,把她身上不大合身的外套拉鏈拉上,“穿那麼單。”
“啊——!”匡瑛的尖叫聲傳來。
兩人什麼都顧不上,用作快的速度往驚恐地摔倒在地的匡瑛那兒跑。
“什麼東西!”匡瑛顫著手,指被掩藏在楊樹防護林邊的一團黑影。
“彆怕、彆怕。”連說兩聲,兩人蹲下扶住她的肩膀。
周傳鈺顧不上細看匡瑛,她盯著淡黃發褐的草地裡的那團黑影。今晚的月光並不十分明亮,加上防護林的陰影,並不能十分看清——匡瑛也許是摸到了什麼。
“彆怕,應該是什麼動物,這個季節死在野外的動物很常見。”周傳鈺知道她在害怕什麼,便撿起一根粗樹枝,往黑影走。
走到黑影邊也沒有停下,一直走過它幾步,用樹枝把那一團東西往樹影外的光亮處推。
最好是廢棄布料,周傳鈺想。
可是事實沒能如她的願——那是一具狗屍,微弱月光照得它身形更顯崎嶇,瘦骨嶙峋。
匡瑛看著這隻狗,更加心悸,如周傳鈺所說,現在正是動物最容易死亡的季節。
一時間她對未知的恐懼達到頂峰,憤怒、自責、疲憊、疼痛……所有的情緒與知覺被瞬間壓倒,隻剩下無窮無儘的害怕,害怕再觸碰到誰的屍體,害怕誰因為冬天死亡。她把頭埋進手裡,顫抖著的泣聲從指縫間傳出。
穆槐青攬過她,幾乎是瞬間,她卸下了所有力氣,放聲哭了出來。
周傳鈺在樹林裡蹲下,撿了根樹杈,開始挖坑。
一時間天地間隻有匡瑛的哭聲,和一隻野狗死去後世界上最後為它發出的聲音——它未來許多年的居所正在施工。
匡瑛注意到她的舉動,抹了把臉,走來一起刨挖土坑,最後狗被放進去,土往上填,和著她的眼淚一起。
堆好這個小墳包,淩晨四點,兩人把匡瑛送回了家,看著匡瑛房間裡的燈熄滅,周傳鈺才稍稍放下心,臨出門時囑咐,“那我回去了,有事情打電話,我隨時過來。”
安全起見,穆槐青留在了匡瑛家。
兩家是對門,隻隔著一條馬路。
周傳鈺臥室的燈一夜沒關。
第二天起床,站到床邊。匡瑛家的大門已經恢複到了虛掩的狀態,顯然,她們已經出門去找了。
給於竹去了個電話,她便也出門了。
她不太認識鎮子邊緣的路,便在鎮子中心各個角落尋找。
不止為什麼,她總覺得,今天鎮上的人格外多,而且到處都很嘈雜,似乎在議論著什麼,似乎是誰和誰打架了?
她沒時間細聽,隻順著路專心找,眼睛四處留意。
過了一個轉角,前麵路邊圍了一圈人。
這塊雖說是居民區,但平時經過也沒見這麼多人聚在一起過。
周傳鈺心下疑惑,往人堆裡走。
突然,人群裡有人朝著上空驚叫,而後所有人尖叫著四散開來,一瞬間,她耳邊一陣風貼過來,眼睛被一隻手捂住,瞬間一片漆黑,緊接一聲重物砸地聲“嘭!——嘭!”連續兩聲。
更驚恐地尖叫聲響起。
周傳鈺拳頭逐漸捏緊,腳被焊在原地,拳頭越捏越緊,死死掐著手心——她明白麵前發生了什麼。
“彆看,彆看……”熟悉的聲音貼著耳朵響起。
穆槐青站在她麵前,把氣息混亂的她擁進懷裡,一手捂著她的眼睛不讓一點東西透過去,一手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
可她什麼都聽不真切,隻憑著肌肉獨自做出反應。
“我看看、我幫忙……”周傳鈺顛三倒四地說著。
“等等,”感覺到她想掙開自己的遮蔽,穆槐青收緊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捂得死死的。她深呼吸,回頭看一眼,然後出聲,“從四樓摔下來,一個脖子斷了,一個胸口被肋骨戳開了,都斷氣了。”
周傳鈺不掙紮了,周圍兵荒馬亂,她突然靜得可怕。
她拍拍蓋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穆槐青猶豫幾瞬,鬆開雙手。
她訥訥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離兩具橫死的屍體兩米遠的地方,腦子木木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該乾什麼。
不久前她還見過,其中一人在路上和她熱情地打招呼,說自己給的藥好用,傷口一點疤都沒留,現在她沉默地躺在這裡。
“媽媽——”喊聲從兩人墜下來的這棟樓樓道裡傳出,眾人望過去,一個孩子飛跑下樓,最後一跤摔下來,連滾帶爬不帶停地從樓梯口爬起來,往血泊跑。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馮霽下樓就見,幾分鐘前還互相罵禍害王八蛋、生龍活虎互相捶打的兩個人一起躺在了血泊裡。
一時間,天旋地轉,突然被人扶住,看見伸手的人,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攥住那人的外衣,“救人啊!求求你救救他們啊!你是醫生啊快去啊——”
小孩開始發狂似的捶打周傳鈺,手上身上,她像感覺不到痛似的,抱緊了小孩,不停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突然,身上一輕——穆槐青提溜著衣領,把馮霽從她身邊拉開。
“給你家親戚打個電話。”穆槐青把手機遞過去。
她把粘著鼻涕淚水和灰塵的臉撇開,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朝著周傳鈺,“求求你、求求你……”
深深的無力感襲來,周傳鈺看著屍體,周圍的議論聲逐漸集合成嗡鳴,暗紅血泊也漸漸發黑。
周傳鈺覺得自己在下墜,而後突然被人抱緊,意識消失前,有個聲音飄蕩在耳邊。
“醫生是醫活人的——”
寂靜片刻,而後陷入無窮的黑暗和紛亂嘈雜的聲音中。
再次睜眼,她躺在床上,但顯然不是自己的那張,她舉起雙手,什麼也看不見。
瞎了?
還是天黑了?
她摸索著要下床。
手觸碰到一角衣物,她順著摸過去,突然碰到溫熱的皮肉,猛地收回手,反應兩秒,即使什麼都看不見,她大致猜到了這是哪裡。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又探過去,先是頭發,而後是耳垂,接著,是微微被寒夜染涼的臉頰、平穩而輕的鼻息……
忽而,那呼吸撫地周傳鈺手指泛起微微癢意。她猛地收回手,一陣心虛。
床邊響起輕輕的衣料摩擦聲,“醒了?”穆槐青的聲音傳來,在黑暗這種特殊介質中,顯得又近又遠,曖昧不清。
她也剛剛睡醒,聲音帶著沙啞疲憊,在周傳鈺聽來陌生又熟悉。
她應一聲。
她靠近,冰涼的手碰上她的額頭,她下意識往後縮,後腦勺馬上被她扶住了,製止了她的躲閃。額頭上的指尖換成了溫熱的手掌,而後又是淅淅索索的聲音,什麼東西抵在了周傳鈺額頭上,溫度微微低一點,一觸即分,而後,後腦勺上的手也撤走,“啪嗒——”身後床頭亮起一盞小夜燈。
微弱的燈光照不亮整個房間,但至少能將站在床邊的穆槐青照得一清二楚。
她站得正經,就像她一直站在這裡從來沒有剛才那些舉動一樣。
“燒退了,廖醫生說沒有什麼大問題,這幾天你就在這兒好好休息吧,彆的事情我都會安排好。”
“那兩個人……”
“把他們本家親戚叫去了,人已經放進冰棺了,後事她家親戚們負責,已經說好了,我媽也會去幫著看顧。”
“那馮霽呢?”她回想起馮霽撕心裂肺的求救聲,心就像被什麼攥住了。
“暫時住在親戚家。”
“我不是說她在哪!”她語氣有些急,見穆槐青一愣,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鬆開攥著被子的手,“抱歉,我隻是擔心……”
站著的人歎一口氣,坐到床邊,“你不要自責,這本來就不是你能左右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隻是……”她深吸一口氣,欲開口,卻又垂下頭。
“啪嗒——”房間又陷入黑暗。
這次,她漸漸能適應黑暗,能隱約看見床邊穆槐青的輪廓——她也許正看著她,也許沒有。
周傳鈺緩緩開口,“我有和你說過其實我不是休假出來旅遊,而是辭職嗎?”
穆槐青思考一會,“好像沒有。”
短暫的停頓讓她馬上明白,“但是你知道,你猜到了。”
她整理一下思緒,接著說,“是因為我那次喝醉酒說的那些話吧。”
“你也知道我害死了一個孩子。”她語氣裡滿是自嘲,“我怎麼總是這麼沒用呢?”
“不是的,你沒有……”
黑著燈,周傳鈺看不清她的神情,隻能聽清她話語中的焦急和閃動的輪廓,好像急於辯解什麼。
好在看不清。
她得以自顧自說下去。
“當時,經過科室幾個醫生的討論,我們一致認為她的手術成功率很高……她的年紀、身體狀況,一切都很合適,我以為……”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語句一直中斷,但她必須說下去,再不說,她會瘋。
“聽了我的話,那一家人喜氣洋洋,立刻選擇手術。那麼有分量的信任,我卻沒有托住……”
穆槐青輕聲問,“失敗了?”
“不。”她搖一搖頭,“手術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