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來了個兒科醫生 芳姨的反複
芳姨的反複
穆槐青鋪著提前準備好的床單,周傳鈺被趕去坐到小書桌前,隨手翻閱舊雜誌,甚至有十年前的。
“所以賬本那邊還真沒辦法了?”她舉著雜誌卻沒一個字進了腦子,光琢磨這個事兒了。
穆槐青無奈點頭,“我朋友想辦法去看了學校備份的賬本,發現賬本條目模糊,但時間太緊又人多眼雜,沒法統計,”她懊惱道,“不然至少能多點證據。”
“沒關係,至少從賬本情況能推斷出,有問題的不止肉這一個品類,這樣一來可以查的線索就很多了,”見她略顯沮喪,周傳鈺安慰道,“樂觀點,我們不是一無所獲。”
“既然隻查豬肉證據不足,我們就得看看其她的,即使最後全查不到源頭,隻要能證明所有部分都不對勁,即使證據並不充足,大家也會對整體的可信度產生懷疑。”
不管是人證還是物證,隻要是操作過,就不信她會不留一點痕跡,何況還是這種會經無數人之手的事情。
“辦法也不是沒有,就是容易鬨大,”聽完這番話,穆槐青穩下心神,將套好的枕套穩穩放在床頭,又順手拍平整,走過來半倚在書桌旁,微蹙著眉,思索著繼續說,“孩子們週一早上少一節早讀,不在學校吃早飯,那個點趁食堂人少興,許能找後廚的人問個一二三,她們是最瞭解各類食材情況的。”
周傳鈺發覺,她說出這些時沒有絲毫停頓。這個點子一定在她腦子裡滾了不止一遍,唯一讓她遲疑的地方就是“容易鬨大”。
“你怕嗎?”
穆槐青嘶一聲,笑,“有點。”
撒謊,這樣子怎麼看怎麼不像怕,甚至有點躍躍欲試的意思。
這次,很自然地,兩人約好了過幾天一起混進食堂,頗有幾分不查出眉目不罷休的意思。
一個鎮上的人,牽扯了太多利害關係。
當屋子裡出現一隻白蟻,說明白蟻已經成災了。
問題絕不止淋巴肉這一個。
周傳鈺在這呆了幾天,總陪穆槐青去菜市場,鎮上的路認了個七七八八。
週一早晨,兩人在學校門口碰頭。
好多背著書包的學生往裡走,大約三分之一的孩子被家長領著。
“走,趁人多。”穆槐青裝作不經意,掃幾眼保安,嘴巴微微開合著說。
兩人收斂氣息,爭取不惹旁人的眼,輕手輕腳。
“站住!”保安手上拿著報紙,捲成卷,指著稍走在前邊的周傳鈺,“你們倆是乾嘛來的?”
“社會人員不許進!”
“不是社會人員不是社會人員,”穆槐青往前走兩步,把保安手上的報紙卷推開,“我們是來送家裡小孩上學的。”
保安左右看看,又凶巴巴對她們揚起報紙卷,“小孩呢?哪有小孩?”
周傳鈺也想問,哪裡能冒出個小孩來?
穆槐青卻不急不忙,隻朝校門外看,不多時,她便出聲,“喏,小孩來了!”
周傳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小孩來了。
匡星背著個書包,像八百年沒睡飽過,拖著步子,極不情願地往校門裡挪。
穆槐青趕緊走到她旁邊,推著她的揹走進來。
“孩子來了,送到教學樓下麵我們就出來。”她一臉信誓旦旦地保證。
來送孩子上學結果還讓孩子一個人在後邊走,真是搞不懂這群小年輕,饒是覺得不對勁,保安也隻能放人進去,不能耽誤了孩子上學不是。
一進到學校裡,穆槐青一改剛剛對妹妹慈愛的神情,一臉嫌棄,“你比我出門還早幾分鐘,怎麼現在纔到。”
匡星人還是不清醒,打著哈欠口齒不清,“你腿多長我腿多長啊?再說了,沒有我你還進不來呢,早些年自己讀書的時候也沒多積極,現在讓人鈺鈺姐陪著你一個勁往學校鑽,”又是一個哈欠,“不知道在搗什麼鬼……”
“你班主任站在教室門口。”
穆槐青冷不防一句話,炸得匡星一秒清醒嚎叫,扭頭往教學樓跑,遠遠地看見她一步倆台階。
學校不大,規規矩矩的一個長方形地皮,一眼就能看清建築分佈,南北一邊一個教學樓,一邊是初中一邊是小學,操場也劃成兩半,隔開著,西邊是學生宿舍,她們站在東麵,東邊從北到南依次是校門、一棟兩層小教師公寓、食堂、還有另一棟教師公寓。
兩層的食堂建在東牆的中段,也是小學和中學唯一共用的建築物。
這就是她們此行的目的地了。
趁保安低頭看報,她們一個左轉,借著教師公寓下稀疏的樟樹樹影,快步穿行。
“喂!等等!說的就是你們倆!”一人端著滿滿一鐵碗掛麵,衝著兩人走來,白襯衫細鏡框,一看就是住這兒的老師。
“鬼鬼祟祟的,你們來乾嘛的,彆是社會人員進來帶壞學生吧!”
“李老師!您不記得我啦?”穆槐青一反剛剛狗狗祟祟的樣兒,挺直脊梁打起招呼。
“你是……學生家長?”李老師遲疑著。
“對呀,就知道你不會忘記,上月家長會,您和我分析了好久孩子的成績,太敬業了實在,改天孩子考上市裡重點一定給您送麵錦旗,太感謝了太感謝了!”
劈裡啪啦一頓輸出,李老師逐漸收起咄咄逼人的神色,“啊……”懵懵地摸著鐵碗,都不知道怎麼插嘴,“李老師那先就這樣了,你先吃早飯,我們去看看食堂衛生咋樣,明年給親戚家小孩好好宣傳咱們學校,太好了這環境真是太好了……”
她超大聲自言自語,扯著周傳鈺往食堂走,一副確有其事的樣子。
“人都進門了。”彆演了。
周傳鈺驚訝於她的張嘴就來,很假很誇張,但隻要語速夠快,就是相當管用的。
“匡星的老師?”
穆槐青皎潔一笑,“其實我壓根不認識。”她指指校門,“門口貼了優秀班主任,我瞅過兩眼。上個月全校都開了家長會。”
得意洋洋的樣兒,讓周傳鈺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病人,是兩年前吧,七歲,點點大,才讀完一年級,剛住進病房那會,逢人就讓猜她數學多少分,說出一百分時傲傲的卻不讓人討厭,樣子嘚瑟又好玩,能讓人記好多年。
“人不多,正好。”穆槐青在食堂外探頭,“發什麼呆啊,走!”
進到食堂裡兩人就昂首踱步,頗有幾分領導視察的意思。
就餐區收拾得挺乾淨,也沒什麼異味。就是靠近打飯視窗的地磚有點黏腳。一圈下來沒有特彆發現,也沒見一個人影。
食堂空曠,隻有後廚的鍋碗瓢盆碰撞,聲音傳出來,不斷回蕩。
隔著打飯的玻璃窗往裡看,人全在後廚,洗菜工洗得沾了一圍裙水,絞肉機轟轟響,砍刀在案板上砸得砰砰砰。
再往裡就是個裡間,有人拿著小本站在那兒,一看就是點貨的。
她們於是降低存在感,等到點貨那人完成工作,把本子夾在咯吱窩裡走遠,才進入後廚。
“剛走的那人,點貨的,是匡沛春的老表。”一邊往裡走,穆槐青一邊小聲側頭和周傳鈺分享情報。
“老表是什麼?”好陌生的詞,她從沒聽過。
穆槐青輕嘶一聲,“怎麼說呢,大概就是匡沛春的奶奶和這個點貨的的奶奶是親姐妹,所以匡沛春和她就互相是老表。”
“好像不算很親?”至少她不清楚自己奶奶爺爺的姐妹的孫子輩都有誰。
“城裡大概不講究這些,這裡的親戚生態就不一樣嘍。”她說到這裡就停止,語意不詳,也聽不出對這種生態究竟是什麼態度。
進了後廚,圍著大紅塑料盆洗菜聊天的大媽立馬看過來。
隻見穆槐青相當有眼力見地打了一圈招呼,然後周傳鈺就被她拉著,湊到了洗菜工閒聊隊裡。
“芳姨傑姨,忙著呢?”
更外放的那位姨樂嗬地叫著她,“你倆來這兒乾嘛呢?亂得很這地方。”
內斂點的姨隻點點頭,而後帶著善意的笑意,小幅度打量著周傳鈺這位陌生人。
察覺到她的視線,周傳鈺一愣,朝她微笑一下。
這一小會時間,穆槐青已經和人聊起來了。越聊越起勁,突然不知她問到了什麼,那位芳姨像踩了炸藥包似的,恨不能趕緊捂住她的嘴。
芳姨食指比到嘴邊連噓幾聲,拉著她的袖子往人少的地方走,走開好幾步,方纔小聲開口,“……這不好說……你也知道……”
“一點也不能說嗎芳姨,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們和周傳鈺有段距離,但好在穆槐青是麵對這邊的,大致能看出口型。
隻見芳姨梳得整齊油亮的後腦勺左右搖。
看來是什麼也打聽不出來。
穆槐青走來,正待喊低頭擇菜的傑姨,哪想芳姨一臉不耐地跟了過來,連哄帶趕地把兩人往外攬,“這兒亂得很,沒什麼好看的,快走快走快走!”
她們往食堂外走,回頭就看見芳姨仍站在食堂門口,緊盯著,像生怕她們往回走。
“什麼都沒問到嗎?”周傳鈺不死心,希冀她套出了些蛛絲馬跡。
“都問過了,什麼都不肯告訴,隻說實在不好說,不能說。”
“奇怪,芳姨這人平常好說話得很,也是個熱心腸,今天像是一點餘地都不留……”直到重新站到學校門外,穆槐青仍在疑惑。
彆說是被她看著長大的穆槐青,即使是作為陌生人的周傳鈺,也覺得她的反應太過反常,不幫忙反而捂嘴。如果不是匡沛春勢力太大,那就是她給她的好處太多。
不論是哪種,都得找機會避開芳姨再去一次。
扭頭一看,穆槐青還琢磨著。
就這些天周傳鈺對她的觀察來看,她未必想不明白這麼簡單的事情,隻不過熱心快腸的人突然變了樣,她一時接受不了罷了。
所以周傳鈺也不上趕著好為人師,隻需要一小會,她自己就能想清楚,是進是退,到那時自然有定奪。
本質上來講,周傳鈺認為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在沒有威脅到自身利益的情況下,她不會主動給自己惹麻煩。
所以當她發現穆槐青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寧願為了彆人吃力不討好的人,她本能地被吸引。
或者並不能說這是被吸引,而該算作觀察欲,她想看她究竟被什麼驅使,又究竟會為什麼退縮,又或究竟得到了什麼。
繼續從本質上講,她完全不相信有人不自私,一定為利為名,或為無名之名。她的一切觀察都是為了論證這一觀點,她期待著資料庫裡增加一個名為穆槐青的論點。
兩人各懷心事,準備打道回府。身後傳來車鈴鐺聲,周傳鈺往路邊讓,可車輪擦地聲越來越逼近,“等等!”
是芳姨,她蹬著三輪車追來,停下,坐在車座上一腳點地,氣喘籲籲,“累死了,走這麼快,呼……累死了,有話和你們說——”
兩人回頭,第一時間對視一眼,兩雙眼睛,一雙盛著疑惑,一雙摻著複雜。
“芳姨?”短暫對視之後,穆槐青用詢問的語氣打了招呼。
剛剛轟走她們的是她,現在追上來的還是她,穆槐青看不懂了。
“真是怕了你們了,給你們使眼色硬是看不懂……多年輕的姑娘就是腦子不靈光……”芳姨邊順氣邊吐槽她們。
這話一出,輪到兩人愣住。
使眼色?有嗎?
不過芳姨沒打算聽她們解釋,呼吸平穩後就四周看一圈。送孩子上學的點,這條路上人還很多,她回過頭朝兩人道,“這兒不方便,去我家說,我這小三輪載不下你倆,我先過去,你們趕緊來。”
兩人還沒捋清,隻眼見著她蹬起踏板,小三輪跑得飛快,一溜煙沒影了,一點尾氣都不留,綠色又環保。
巧了不是,穆槐青今天出門沒騎車。
隻能用腳走去。
她們知道勇氣不等人,生怕芳姨反悔,一路緊趕慢趕。兩人一前一後,飛快奔跑在居民區的窄巷裡。坐在門口擇菜的、開茶話會的人,隻覺得兩陣風跑了過去,然後看著她們似是追逐嬉戲的背影,感歎,“倆姑娘感情真好呀!”
等站在芳姨家的堂屋裡,這次氣喘籲籲的換成了她們,芳姨早把茶倒好,晾在桌上等她們。
“彆大口喝,小心嗆著。”芳姨笑得太開心了。
周傳鈺都懷疑她是故意的。
“芳姨,你說,你說有話和我們說,是我問你的那事嗎?”
“不然還能有什麼?我一個勁使眼色,讓你出了食堂再問我,結果出了食堂你倆頭也不回,真是急死人了。”
“我以為你是趕我走的意思來著。”穆槐青有些不好意思,隻好摸摸鼻子,狡辯道,“你不告訴我就算了,還不許我去問傑姨。”
“笨!”芳姨一臉恨鐵不成鋼,“你傑姨旁邊坐著個出了名的大嘴巴,要被那人聽著了,我又剛和你嘮了一陣,指不定我得遭什麼編排。”
說著,她一臉慶幸,“幸好我攔住了,不然我名聲和飯碗就保不住了。”
芳姨這話一說,周傳鈺就發現,正被數落的那人麵上雖看不出什麼,但耳朵悄悄紅了。
好在芳姨人好,穆槐青道過歉後,她很快就放過了她。
“還好也沒怎麼樣,下次機靈點就行。”她咕嚕一口茶水,接著說,“就你問我的那事吧,其實我最近也琢磨著,一直沒說也是有顧慮——”
“您要是不方便說就算了。”穆槐青不想為難她。
“得得得,你費這麼大勁追過來,左不過就是想弄個清楚,彆和我裝,我看著你長大的。”芳姨傲嬌地昂昂頭,“再說,我也不是隻顧自己的人,隻不過不能什麼都沒辦成,一上來就損兵折將吧,我可是和你站一隊的。”
“這麼說,食材的確有問題?”周傳鈺察覺了她話裡的意思。
“聰明,而且問題不小。”芳姨轉頭看向她,讚許的表情中混著嚴肅,“甚至不止是食材的問題,也不止是一兩個人的問題。”
她表情更加凝重,看著兩人,放下茶杯道,“比這些麻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