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可忽驟得 第43章 橋頭議事(中)
晨光熹微,雞鳴破曉。蘇明遠早已站在河畔,凝視著那座殘破的木橋。昨夜靈感乍現,他幾乎徹夜未眠,將設計圖紙反複修改。此刻,他的眼中閃爍著既是疲憊又是興奮的光芒,如同一位即將麵對命運裁決的謀士。
不多時,村民陸續到來。男丁們帶著斧鑿木鋸,老者們則搖著蒲扇,準備出謀劃策。李村長領著眾人來到蘇明遠身邊,目光中滿是期待與信任。
蘇先生,今日如何安排?
蘇明遠展開圖紙,聲音沉穩:請幾位身強力壯者下水檢查橋基,再選十人預備木料,其餘人分組準備繩索與工具。
村民們迅速行動起來。蘇明遠站在河岸,指揮若定。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的穿越者,而是一位融入古代生活的匠人與學者,將現代知識與古老智慧完美結合。
蘇先生好大的威風啊。
一個陰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周通帶著幾名壯漢站在不遠處,麵帶譏諷。在他身邊,還有一位身著綢緞長袍的中年男子——正是趙員外本人。
村長臉色微變,上前行禮:趙員外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趙員外微微頷首,目光卻落在蘇明遠身上:聽聞有位才高八鬥的書生,要用三日時間修好斷橋,特來一觀。
蘇明遠拱手還禮,不卑不亢:趙員外謬讚了,在下不過學了些皮毛,願為鄉親們略儘綿力。
趙員外捋須輕笑:年輕人有誌氣是好事。不過,修橋非同小可,若出差錯傷了人,可就不美了。
話音未落,河中突然傳來一聲驚呼。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檢查橋基的一名村民失足落水,被急流衝向下遊。
救人!蘇明遠大喝一聲,幾乎是本能地衝向河岸。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的手腕被人緊緊握住。回頭一看,是李語梅,她的眼中既有阻止,也有另一種複雜情緒。
先生且慢,她低聲道,眼神示意河下方,王大伯水性極好。
果然,幾名村民已迅速應對,有人丟擲繩索,有人下水救援,落水者很快被拉回岸邊,虛驚一場。
蘇明遠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在這個時代,他的身份是教書先生,若貿然跳水救人,不僅有損體麵,更可能因水性不佳反成累贅。
趙員外意味深長地看了蘇明遠一眼:蘇先生果然心係百姓,可敬可佩。不過,修橋一事,還是交給懂行的人吧。周管事已請了縣城的匠人,三日後到。
蘇明遠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多謝趙員外好意。不過,既已答應村中父老,便會言出必踐。三日之期,不敢延誤。
趙員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似乎沒想到這個看似斯文的書生如此倔強。他微微眯起眼睛:那麼,我便拭目以待。若三日後橋成,定當設宴相慶;若不成
他意味深長地留下半句話,轉身離去,周通跟在身後,回頭投來冷笑。
李村長走到蘇明遠身邊,憂心忡忡:蘇先生,趙員外乃縣裡有名的富戶,與縣衙關係匪淺。若得罪了他
蘇明遠搖頭一笑:村長無需擔憂。修橋一事,我自有把握。再者,趙員外若真心為村中謀福,見橋修好,又有何不樂之理?
村長歎息一聲,沒有再言。河岸上的工作仍在緊張進行。蘇明遠察覺到,方纔那一幕已在無形中加深了村民與趙員外之間的隔閡。
修橋,不再隻是一項簡單的工程,而成了一場無聲的較量。
午後,驕陽似火。村民們揮汗如雨,按照蘇明遠的指導,將一根根木料按特定角度交錯疊加。這種構造方法,在現代世界稱為重疊梁拱橋,而在北宋時期,它有一個更為詩意的名字——。
蘇明遠親自示範如何將木材精準切割,如何設計交叉支點,又如何以竹索緊係各部件。他那雙平日執筆的手,此刻滿是繭子和傷痕,卻依然靈巧有力。
老木匠張三站在一旁,眼中滿是驚歎:蘇先生此法,老朽行木匠數十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蘇明遠謙虛一笑:此法本於古籍記載,並非在下創造。張老隻是未曾見過罷了。
這並非全然謊言。在他的前世,確實曾在古代建築史中讀到過這種橋梁結構,隻是當時研究的是宋代以後的文獻。如今他在宋初時期提前這種技術,倒也算是本於古籍——隻是那尚未寫就罷了。
傍晚時分,橋的雛形已然顯現。木材交錯疊加,相互支撐,形成一道優美的弧線。村民們都驚歎於這種不用一根立柱就能橫跨河麵的奇妙結構。
蘇先生真乃神人也!一位老者讚歎道。
蘇明遠擺手:此橋成於諸位鄉親同心協力,與我何乾?
日落西山,村民們陸續散去。蘇明遠獨自站在河畔,望著半成的橋身,內心翻湧著複雜情緒。
外表謙遜,內心卻頗為得意,是嗎?
一個清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蘇明遠回頭,見李語梅立於暮色之中,眼中似有星辰。
李姑娘慧眼如炬。蘇明遠苦笑,不再掩飾,確實,看到自己的知識能夠實際應用,難免生出幾分虛榮。
李語梅走近幾步,卻依然保持著得體的距離:先生無需自責。有才而自知,已是難得。我觀趙員外今日之態,恐怕此事不會輕易了結。
蘇明遠微微頷首:我也有此慮。不過,既已開局,便當下棋至終。
兩人相對無言,唯有晚風輕拂,捲起幾片落葉,飄向那座未完成的橋。某種微妙的情感在無言中流轉,如同那交錯的木梁,相互依托卻又各自獨立。
語梅。一個嚴厲的女聲突然響起。
李村長的妻子站在不遠處,麵色不虞:天色已晚,回家。
李語梅垂首行禮:母親。轉向蘇明遠,輕聲道,先生保重。說罷,隨母親離去。
蘇明遠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一片複雜。在這個時代,男女授受不親,他與李語梅的每一次交談,都在挑戰著社會的邊界。而他清楚知道,無論是作為一個現代靈魂,還是作為一個古代書生,都不該對這個善良聰慧的古代少女抱有任何非分之想。
夜深人靜,蘇明遠獨坐草屋中,燭影搖曳。他從懷中取出一塊精巧的銅鏡——這是他穿越前身上僅有的現代物品,奇跡般地隨他一起穿越而來。
鏡中倒映著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龐。清瘦的麵容,略帶疲憊的眼神,卻依然透著一種學者特有的銳利與沉靜。
蘇明遠啊蘇明遠,他輕聲自語,你到底是誰?一個迷失在時空中的現代學者,還是一個帶著前世記憶的古代文人?
這個問題,如同那座未完工的橋,懸於兩岸之間,找不到明確的答案。
鏡中的麵容忽而模糊,彷彿隔著千年時空,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在清華圖書館埋首古籍的自己。那時的他,對古代充滿浪漫想象,卻從未真正理解古人的生活與智慧。
如今,他親手設計並建造一座古代橋梁,用的是自己從古籍中學來的知識,卻又將其應用在更加古老的時代。這種時空的交錯與迴圈,恍若命運的玩笑,又似乎蘊含著某種深意。
知不可忽驟得他喃喃自語,重複著那首將他帶到這個時空的詩句,托遺響於悲風
窗外,夜風拂過河麵,發出細微的呢喃,彷彿在回應他的困惑。蘇明遠深吸一口氣,放下銅鏡,重新展開設計圖紙。
無論過去與未來如何糾纏,當下的責任與承諾纔是最真實的。三日之期,橋必須建成,不僅為村民,也為他自己在這個陌生時空中找到立足之地。
這座橋,不僅連線著河兩岸,更連線著他與這個古老世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