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合江南老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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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診出絕症那日,
顧隨燁將剛守寡的小青梅接回府中,隆重地為她舉行生辰宴,
宣佈要娶她為妻。
席間有人問起我,他卻諷笑：紓解寂寞而已,我怎麼可能會看上一個乞丐
她若是識趣,就應該把正妻之位還給思思。
如他所願,我要走了。
江南溫暖,最適合我這個將死之人。
1
諷刺完我之後,顧隨燁又當眾給我下達指令：
思思睡眠不好,你每天晚上記得給她煮安神湯。
思思近日腿痛,你每天按時給她按摩。
眾人嘲笑,說我跟下人似的。
他不否認,還說：在我顧家當下人比她在外麵乞討舒服多了。
我胸口一陣刺痛,默默起身離開。
五日前是我的生辰,我求了許久顧隨燁才答應和我一起吃長壽麪。
可是他臨時被秦思思叫走。
我在風中等了一夜,卻等來他讓我搬去偏院的命令。
他說偏院陰冷,適合我這種低微的乞丐；
而正院,隻能住他的珍愛。
我不哭也不鬨,安安靜靜地搬出去,寫下了和離書。
他想要和小青梅再續前緣,那我就成全他。
2
我收拾完東西,在正院門口一直等到傍晚纔等到顧隨燁。
秦思思纏在顧隨燁身上,說想喝紅棗燕窩粥。
顧隨燁瞥了我一眼,使喚道：還愣著做什麼,冇聽見思思說的話嗎
紅棗燕窩粥是我曾經最喜歡給他做的,得知他因為秦思思才喜歡之後,我再也冇有做過一次。
現在,也不可能。
我冇有說話,而是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和離書。
顧隨燁諷笑：和離後去哪回去繼續當乞丐嗎
讓你伺候一下思思就要和離,至於嗎
顧隨燁,我不是你們家的下人。
我明明纔是你的妻子。
我執意要走,顧隨燁露出玩味的笑容：
要走,就把我顧家所有的東西都留下,一件也不能帶走。
我麵露難堪,他更是譏諷：
你當年怎麼進我顧家的門你自己心裡清楚。
我知道,他是故意羞辱我。
三年前我隻是一個衣不蔽體的乞兒,
一次意外,我救下他,也因此被打傷一條腿。
為了感激我,老夫人許我嫁入顧家。
彼時我對他一見鐘情,
顧家又有我一輩子也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
我幾乎冇做思考便答應了。
我撥出一口氣,
將髮簪、佛珠、手鐲和衣裳一一脫下,隻剩一身中衣。
反正我來時孑然一身,本就不打算帶走什麼。
周圍的下人露出尷尬的神情,
顧隨燁麵露鄙夷：宋亦清,你還真是不要臉。
我扯了扯嘴角,做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
我的確不要臉,這麼多年,早該走了。
3
那些東西被下人呈給顧隨燁過目,
他撥弄佛珠、髮簪,漫不經心開口：這些破爛你還留著呢
破爛
明明是我一直珍視的東西,怎麼會是破爛呢
當年你生病,我在小販那買了這串珠子,騙你說是跪了三千級台階才求來的,你像傻子一樣信了,從此珍藏。
我從歌姬頭上摘下來的一支髮簪,不小心帶回家。你以為是我特意送你的,日日佩戴。
還有這個鐲子。他猛地將鐲子砸碎,我眼眸輕顫。
這是當年我和他成婚時,老夫人親自戴上我手的傳家寶,他怎麼能扔掉
我不可置信的模樣取悅了他,顧隨燁摟著秦思思,將她的手展示在我麵前,笑得譏諷：
你這冇見過世麵的樣子真好笑,戴了三年也冇看出來那是下等貨,真正的傳家寶一直都戴在思思手上！
秦思思炫耀手上的鐲子,嬌俏一笑：她本來就是下等人,哪裡分得出好東西。
他們猖狂的笑聲震得我心臟疼,
幾乎要碎成玻璃碎片。
原來這麼多年的討好,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4
三年前我同顧隨燁成婚,
他對我很冷淡,
可我天真以為,
隻要努力討好他,終有一日會取代秦思思在他心裡的位置,
成為他唯一的女人。
他說他喜歡大度的女人,於是我對他與秦思思私會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說他喜歡賢惠的女人,於是每日早早起床熬兩個時辰的粥,哪怕被他當麵喂狗,我也覺得是我做得難吃。
他偶爾從指縫中露出來的一點溫柔,都叫我回味許久。
有一回我生病,他徹夜照顧我,還為我跪了三千級台階求來一串佛珠。
他紅著眼將佛珠戴在我的手上,清清,你要長命百歲,你要永遠陪著我。
我淚水決堤：好,我不死,我要陪著你。
從來冇有人待我這麼好,
我暗暗發誓：阿燁,我要戴著你送我的佛珠,長命百歲與你相伴。
原來佛珠是假的,情意也是假的。
我拂掉眼角淚水,苦澀轉身。
怪不得我會得絕症,
假的佛珠不能保佑我長命百歲,
你也根本不想我伴你左右。
5
回到陰冷的偏院,我的小腿時不時刺痛。
丫鬟連枝看在眼裡,為我感到不值,
您是夫人,腿還受傷了,家主他怎麼能讓您住在這種地方！
我隻是笑笑：不要叫我夫人了,下次,你就應該叫她了。
我又在偏院多住一夜,隻待明天離開。
偏院陰冷潮濕,我整夜睡不著。
外麵笙歌燕舞刺耳紮心,
聽連枝說顧隨燁請了京城裡最有名的戲班子來為秦思思慶生。
人人皆讚他深情,讚他們青梅竹馬終成眷屬。
罵我是個鳩占鵲巢的臭乞丐。
睡到半夜,我忽然被人澆了一桶冷水,
還未來得及睜眼就被人重重摔在地上。
我痛苦睜眼,隻見顧隨燁的身影。
他質問我：賤人,你究竟在主臥裡放了什麼為什麼思思會腹痛不止
我怎麼知道
他充耳不聞,將我一路從偏院拖拽回正院。
一刻鐘的時間,我的腿在地上磨爛,滲出了一地的鮮血。
沙石雜物摻進血肉,觸目驚心。
顧隨燁冇有半分憐惜,扯住我的頭髮,快說,你究竟做了什麼
額頭青筋猛跳,我思緒飛轉：我什麼都冇做,隻不過有一盆玉丁香我還冇來得及拿走。
巴掌猝不及防地落在臉上,我像個破布娃娃般被他扔開。
你真是個惡毒的女人,你難道不知道思思有孕不能接觸玉丁香嗎
我怎麼會知道
我忽然愣住,捂著臉看他,孩......子
屋內的秦思思嬌聲嚶嚀,顧隨燁立刻丟下我。
6
孩子是什麼時候有的呢
是三個月前整整十日未歸,歸來時一身衣裳沾滿難堪的濕滑那日
還是兩個月前我高燒不退,他叫走府中所有大夫去給她看病那日
我雙手捂住頭不敢再想,
我曾經也想用孩子留住他,卻整整三年卻不得願。
這個地方我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可還冇往回走幾步又被顧隨燁拽進主臥。
走什麼,思思小腿浮腫得厲害,你去給她按按。
我不去。
顧隨燁皺眉：你不是靠這個贏得老太太的心嗎現在裝什麼,給你這個機會是你的榮幸！
顧隨燁,和離書我已經給你了。
我鮮少有這樣頂撞他的時候,顧隨燁微微瞥了我身上的傷,眉頭皺得更深：
你乖乖做了我明日就放你離開,否則就把你綁在偏院,日日往你腿上澆冰水。
我苦笑,原來他一直知道我難受,隻是不在意罷了。
拗不過他,我隻好認命。
顧思思坐的位置太矮,若是按摩我就得跪著。
察覺到我的糾結,顧隨燁冷聲道：
從前乞討的時候不是早就跪爛了嗎,現在裝什麼千金大小姐
燁哥哥彆這麼說,她畢竟是你的妻子,我怎麼能讓她跪我呢
秦思思作勢要起來,顧隨燁連忙抱住她。
他冷眼掃過,還未出口,我便安安靜靜地跪下去。
他說得對,現在的我和從前乞討冇什麼兩樣,
隻是為了活下去罷了。
7
我輕輕地給秦思思按摩,冇過多久她就喊疼。
顧隨燁猛地推開我,仔細給她檢查。
而我卻滾到數米外,擦破的傷口再次染紅裙襬。
秦思思小腿上檢查出一道掐痕,
他抓著我的頭髮拽到她麵前：
思思從來冇有對不起過你,你為什麼要掐她
我冇有掐她！我明明很輕很輕。
我抬眼,不經意瞥見秦思思眼神狡黠。
顧隨燁當然不信,冷眼看我：
清清,你最近不乖,是時候好好懲罰你了。
出去跪著,跪到思思不痛為止。
我盯著他好一瞬,而後平靜地走出去跪下。
反正我本身就是一個卑賤的乞丐,跪就跪吧。
冇過多久便下起了雨,地板又濕又冷。
錐心蝕骨的疼痛從小腿鑽入心臟。
那盆玉丁香被丟在我麵前,翻飛的碎片擦破眉骨。
我盯著手上的血默不作聲,
忽然想起我們曾有過將近兩年美好的日子。
就是在我生病的那段時間,
聽聞秦思思和她的丈夫琴瑟和諧,在各種宴會上舉止親密,羨煞旁人。
顧隨燁每每參加完宴會回來都會兩眼泛紅,一身酒味。
我扮演著賢惠妻子的角色,什麼也冇問,像往常一樣照顧他。
顧隨燁攥住我的手,眼眸清明：以後,你來做我的妻子吧。
那一夜,他對我格外溫柔,
一口一句心肝兒。
後來他在院子裡為我種滿薔薇花,
送我一身又一身華麗的衣裳,
帶我參加各種宴會,
我高興得幾乎要落淚,
這麼久的討好,終於有了結果。
這一段溫情直到半年前才終止。
那日我在他書桌上看到一封署名秦思思的信：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君還記否
我拿著信,以妻子的身份去問他。
我以為我們之間有真感情,卻不知我從來錯得離譜。
他告訴我,他對我的好都是裝出來的。
種滿一院的薔薇花是因為秦思思喜歡,
送我的衣服是因為他要睹物思人,
帶我參加宴會也隻是想讓秦思思吃醋。
秦思思纔是他的珍愛,我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我大抵是瘋了,纔會抱住他一遍遍問他有冇有愛過我一絲一毫。
卻隻得到他無情冷笑、否認,和罰跪整整一夜。
視線漸漸模糊,
腹部倏地一痛,我霎時暈倒在地。
8
次日醒來,
我已不住偏院,而是在陌生的地方。
顧隨燁溫柔地扶我起來,告訴我這是另一間院子。
當初讓你住偏院是想磨磨你的性子,現在不用了。
我麻木地閉上眼：為什麼不用了
怎麼那麼不小心,有孩子了還在雨裡跪。
我猛然抬眼,與他四目相對。
我們的孩子,已經兩個月了。
他的眼眸裡久違地浮現出溫柔,
落在我腹部的手熾熱。
他問我是不是開心得說不出話來,
我沉默不言,反問：我暈倒隻是因為懷孕了,不是因為彆的
對啊,還能有什麼
我鬆了口氣,不管怎樣,他還不知道我得了絕症的事。
連枝將我的行李又擺出來,
我要起來,卻被顧隨燁按住,
你還是想走
我微微皺眉,他鬆開手歎道：
我和思思本來就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要不是意外我們早就喜結連理了。說到底你一直以來都在占著她的位置,你還要鬨什麼脾氣
什......麼
你是乞丐出身,但思思大度。隻要你不爭不搶,留在我身邊做個妾室也無妨。
我赫然冷笑,一瘸一拐地將連枝拿出來的東西重新收進包裹裡。
他跟在我身後,聲音變冷：
宋亦清你在裝什麼當妾室委屈你了嗎思思是官家小姐,你隻是一個乞丐,認清楚你的身份！
爭吵之間,秦思思來到我這個破爛院子。
她一麵哭一麵磕頭,我隻是想讓燁哥哥收留我,冇有想搶走你的正妻位。
燁哥哥不要和夫人吵架好不好
夫人開心的話,思思可以做妾,隻求燁哥哥不要為我傷心。
她哭得梨花帶雨,聲音顫抖,顧隨燁當即將她抱起,親昵地吻去她的眼淚。
他青筋暴起,左右開弓扇我耳光。
呼呼風聲掠過,反應回來時我已跌坐在地,嘴角溢血。
宋亦清,鬨歸鬨,你不應該讓思思給你下跪,你不配。
他抱著秦思思走了,
而我被下人押回偏院,鎖了起來。
我蜷縮在床上,與我的孩子抱團取暖,
眼淚流了一夜。
9
偏院四周被樹蔭遮蔽,常年不見日光。
一連幾日我都冇見過一個活人,
吃食也是趁我睡著時放在門外。
餿掉的饅頭飯菜令人作嘔,
為了孩子我還是生生嚥了下去。
胸口刺痛,我咳嗽兩聲,帕子接住了一團血。
我挖了一個小洞,將染血的帕子埋進泥土,
這樣,就冇人知道我要死了。
在我奄奄一息的第五天,那扇緊鎖的門終於打開。
顧隨燁攬著秦思思居高臨下地欣賞我的醜態,
他歎息一聲：我本來想關你十日的,也就是思思善良,關了五日就放你出來。
清清,還不快爬過來感謝思思
我咬咬牙,爬向秦思思。
腹部頓生刺痛,我跪在她麵前感謝她。
不就是想看我出醜嗎,我做就是。
丟臉能值幾個錢,我隻想讓我的孩子好好的。
可以給我吃點好飯嗎
顧隨燁冷笑：裝什麼可憐,每日吃新鮮麪食和肉,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還冇來得及疑惑,秦思思蹲下扶我。
顧隨燁又稱讚她善良,要我好好學著點彆那麼任性。
啊——
一陣推搡,秦思思突然倒在地上,眼眶濕潤地盯著我：我隻是想扶夫人一把,我冇有惡意的......
我瑟縮兩步,仰視顧隨燁：我冇有,不是我推她的！我餓了好幾天那麼虛弱,怎麼推得動她。
難不成思思要故意陷害你嗎顧隨燁將秦思思牢牢護在懷裡,看著我的眼神又是失望又是厭惡。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就不應該聽思思的放你出來。
顧隨燁囑咐人將我拖回去,秦思思輕聲勸阻,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模樣。
你天性善良,比不得她從小醃臢。說不定當時就是她招來仇人害我,故意做了一出救人的戲碼！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空洞的眼中流下淚水。
所有難聽的話我都可以忍受,唯獨這句話不行。
我不欠他什麼,是他欠我。
當初為救他我傷了一條腿,
如今他身體康健,憑什麼誣賴我
憑什麼......
10
咳咳——
我再次睜眼醒來,與顧隨燁四目相對,
卡在喉嚨的那口血被我生生嚥下,
滿口血腥味令人作嘔。
顧隨燁撥弄我的鬢髮,微微皺眉：吃的不過比以前差了一點,為什麼瘦了這麼多你還要耍脾氣嗎
我撥開他的手,冷哼：餿飯餿饅頭和爬滿蟲子的菜葉營養太高,我消化不了。
什麼餿飯你陰陽怪氣什麼
顧隨燁心中不解,更是篤定了我在耍脾氣。
彆裝了顧隨燁,我與你冇有什麼好說的,放我走吧。
懷了我的種你還能去哪
他一揮手,兩個皮糙肉厚的小廝衝進來把我拉到主院。
我猶如砧板上的魚被顧隨燁和天師盯著。
天師說秦思思動了動了胎氣,必須用另一個差不多月份的孩子做藥引,才能穩固胎位。
顯而易見,他就是想用我的孩子。
顧隨燁看向我,眉眼間略帶猶豫。
顧隨燁你不能這麼做,我肚子裡的也是你的孩子！
這時,昏迷在床的秦思思忽然驚叫,顧隨燁急忙守在她身邊。
燁哥哥,我肚子好難受。我夢見我們的寶寶出事了......我好害怕......
顧隨燁溫聲安慰她,說他們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事的。
那雙眼眸盯住我,比方纔多了幾分冷意。
天師又道：夫人身體嬌弱,若是生孩子會損傷母體,輕則癱瘓,重則危及性命。不如用來給秦小姐安胎,一舉兩得
你休要危言聳聽！她不小心摔了一下,怎麼會這麼嚴重,一定是你這個方士胡言！
我氣得發抖,恨不得撕碎了天師的嘴。
秦思思又捂著肚子尖聲哭喊,痛苦打滾,燁、燁哥哥,不怪夫人,都怪我自己不小心摔倒......
聽罷,顧隨燁不再猶豫,看向我的眼神徹底變得冷漠。
淚水模糊視線,我邊哭邊退,卻被侍衛們按住。
宋亦清,你害了思思還不知錯這是你欠她的。
我撕心裂肺地叫喊,我不欠她,我的孩子不欠她的孩子。
有人給我灌藥,我猛烈搖頭,藥灑出半碗。
顧隨燁罵了一句蠢貨,接過藥碗,你乖乖喝了,免得遭罪。
求求你放過我的孩子......顧隨燁,我會恨你的......我紅著眼乞求。
我在這個世界上冇有骨肉親人,我要和它相依為命,不要它死。
顧隨燁難得露出心軟的神情,可還是冇有改變心意。
你喜歡孩子我們以後還會再有的,但思思的孩子不能有事,你配合一下,很快就過去了,乖。
他掐住我的下巴,掰開我的牙齒,將藥灌進去。
誰說藥不苦的,明明苦得我直落淚。
錐心蝕骨的痛楚蔓延,我漸漸感受到孩子從我的身體離開。
我還冇來得及給它取名,它甚至是被親生父親害死的。
啊！我的孩子！
顧隨燁似是被我的情緒感染,溫柔地抱住了我。
我推開,使勁捶打他。
一遍遍地質問他為什麼這麼狠心,孩子明明是無辜的。
隻要你乖一點,以後還會再有的。
不會再有了,那是我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他根本不會知道,
我冇有以後,
也不想再和他生孩子了。
12
一連幾日,我躺在床上,
不動分毫,也冇說過一句話。
顧隨燁偶爾來看我,說幾句溫柔的話,更多是嘲諷。
我用被子圍成一圈一圈,捂住頭,
既不想看見他,也在想就這麼悶死好了。
可他偏偏要跟我作對似的,把被子枕頭全都收走,想讓我活活冷死。
聽說流下的血被天師熬成了藥丸,送到秦思思嘴邊。
那藥丸腥膻,顧隨燁好聲好氣哄她許久才吃下。
吃下後她果然好轉,穿著漂亮的花裙子來到我麵前炫耀。
你孩子的血果然有用,吃了後我的寶寶一點也不鬨了。
我冇有說話,藏在衣袖下的手死死掐入肉裡。
她變本加厲：宋亦清,我真可憐你。燁哥哥愛的人是我,你隻是他消解寂寞的玩物罷了。
你知道嗎,其實你孩子的血根本不能救命,那個天師說的話都是假的,可燁哥哥太愛我了,這麼離譜的話——
她剩下的話懸在口中,我早就衝出去撞倒了她。
手邊冇有任何工具,我像個瘋子一樣撕咬她的臉和脖頸。
我咬住她身上的肉不鬆口,周圍的人來拉架,竟讓我生生咬下來一大塊肉。
思思！
秦思思一把撲進顧隨燁的懷裡,哭訴：我、我隻是想來安慰夫人......她失去了孩子心情不好,我隻是想說,等我生下孩子可以和她一起撫養......
顧隨燁盯著我嘴裡咬住的肉,臉色一沉,巴掌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臉上。
好痛......頭好痛,心臟也好痛......
喉嚨裡又湧出一口血,我雙手緊緊捂住,不讓它從指縫中流出。
腦袋嗡嗡作響,我隻依稀聽見他說：
你懷的賤種能保住思思的孩子也算死得其所。
若是思思的孩子再出一點事,我一定讓你死得比那賤種還慘。
他還說什麼我記不得了,隻知道他送秦思思回去後又回來。
他握著尖刀,一步步走向我。
宋亦清,你咬掉了思思的肉,我要從你身體剜一塊還給她。
我冷笑：那她吃掉了我的孩子呢誰為我討回公道呢
你不要胡說,是你先害的思思！
對對對,是我先害的她。
我先掐她小腿,推倒她害她動了胎氣,現在又是我發瘋咬掉她的肉。
什麼都是我的錯。
他把我按倒,我冇有畏懼,主動露出肩頸。
在閉眼的那一瞬,他似乎有些不忍。
怎麼可能......
他應該是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
尖刀刺入皮膚時,
我想到的都是我的孩子,
它離開我的時候,一定比我還痛。
次日他來,見我仍在地上把下人們都罵了一遍。
他把我抱到床上,為我塗藥、包紮,連語氣也變得柔軟：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你罪有應得,可我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竟然有些難受。
他自嘲：大抵是近日你不在我身邊服侍的原因。
我無動於衷,他又說：
清清,我知道你心裡難過。雖然你身份低微,但隻要你乖乖的,我保證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思思她很大度,不會在意這些,你能不能不要再耍性子了。
顧隨燁。我猛地掙開他的手,諷笑,你不覺得好笑嗎你親手殺了你的孩子,竟然還敢說以後還會再有。
難道你就不怕它去了陰司地獄,告到閻王麵前讓閻王索你的命嗎！
顧隨燁站起來,陰惻惻地盯著我,像在看什麼不可理喻的東西。
我不怕他了,也直勾勾地瞪回去,眼裡滿是恨意。
不知過了多久,他留下一句咒罵便走了。
胸口的血無法遏製,在他離開的那一瞬噴薄而出,濺在地上落出星星點點的紅。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
連枝眼眶濕潤,問我怎麼不告訴他。
我說若是他真的在意我,早該發現了。
說出去有什麼用呢,說不定會得到變本加厲的折磨。
夜晚又冷了些,
是時候走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13
秦思思這次竟罕見的冇有動胎氣,也許是因為我的孩子死了,她也就冇有可以陷害的對象了。
她和顧隨燁幸福地準備再婚事宜。
顧隨燁很長時間都冇有來看我,大抵是覺得晦氣。
院子外的守衛全都撤走了,隻留了一把鎖。
這剛好方便我行事。
我在牆角發現了一個能連接到外麵的狗洞,高興得連吃了三碗餿飯和一個發黑的饅頭,
我一邊挖一邊嘔血,鬆軟的泥土總會浸入血腥味。
冇有治療,但我卻開心得緊。
我很快就能走了。
他們成婚前兩日,顧隨燁來看我了。
我雖仍瘦弱,精神卻好了不少。
他以為我是想通了,臉上掛著欣慰的笑：
還好你將精神養好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跟思思交待。
我疑問,他繼續說道：思思少了個負責當馬凳的陪嫁丫頭,她說想讓你來做,這樣你也能順理成章的成為她的陪嫁,留在我身邊。
我幾乎氣笑了,笑著笑著流下了眼淚。
這麼久冇見,他來找我就是讓我給他的小青梅當馬凳
顧隨燁,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仇人。
宋亦清,你總跟思思爭什麼是你自己要和離的,難道你真的想離開我回去當乞丐嗎
我轉過身去,低聲答應。
隨你怎麼羞辱我,反正狗洞就快挖好了。
顧隨燁驚喜：清清,你真的答應了
嗯。
他情不自禁地擁住我,靠近我的嘴唇。
我頓時嚇了一跳,下意識扇了他一巴掌。
他錯愕,皺眉瞪我。
從前他想要我時我從來不會反抗,他哪裡有過此時的尷尬。
他被我激怒了,發瘋似的撕扯我的衣裳。
你不是想要孩子嗎躲什麼躲
還以為自己是什麼清純玉女嗎
我哭喊求饒,他卻更加憤怒,一口認定是我欲拒還迎的把戲。
欲拒還迎是有情人間纔有的戲碼,宋亦清你搞錯了,拒絕我你隻會得到懲罰！
我停止掙紮,不哭也不鬨,倒讓他感到愧疚了。
清清,我也不想這麼對你,隻是你近日總是是忤逆我。
你乖一些我難道不會對你好嗎
乖一些,難道我以前不夠乖嗎
離開前他靜靜地看著我的鞋,我心頭一跳,
鞋上沾有泥土,難道他發覺了我的意圖
我正準備試探,他先開口：
近來我光照顧思思,忘了你。你的鞋舊了,也沾了泥土。
明日我讓人給你送新的衣裳,成婚那日,你也體麵些。
顧隨燁。我叫住他。
你說。
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究竟有冇有愛過我一絲一毫
他猶豫了半晌才否認：我怎麼可能會愛上一個乞丐。
我平靜地點點頭,冇有露出傷心的情緒。
這樣也好。
我淺笑：挺好的,祝你和秦思思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他欣然接受,說他們三年前就該這樣。
我不置可否。
他走後,我終於鬆了口氣,繼續拖著疲憊的身子挖土。
就在他們婚禮前一夜,我挖通了！
我高興得合不攏嘴,獨自一人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10
成婚那日,全府上下都非常隆重。
顧隨燁嘴角始終噙著笑容,
不像當年。
婚禮事多他冇來得及問宋亦清有冇有跟著去。
他想,宋亦清很少會忤逆他,這次大概也會乖乖的。
接親的時候,紅綢被下人遞到他手上,他想起的卻是三年前的場景。
宋亦清怯生生地站在他麵前,即使蓋著蓋頭也能猜到她又是自卑低頭。
顧隨燁不耐煩極了,最後連紅綢都冇牽。
他自顧自地走在前麵,任由侍女扶著她慢慢走。
進洞房掀開她蓋頭,隻見她上了妝的麵容俏麗,望向他的眼眸膽怯而深情,
顧隨燁第一次覺得她也冇有那麼煩人。
他往彎腰向跪在地上的侍女看去,
那個人竟然不是宋亦清。
他心頭一凜,脫口而出：怎麼不是宋亦清
那人回道：夫......宋小姐並冇有來。
什麼叫冇有來！
她好像不在府裡,我們都以為您改變主意了。
忽然間,顧隨燁腦海裡浮現起前夜她鞋子上的泥土,和最後一句祝願。
他心裡越來越慌,不管不顧丟開紅綢,往府中跑去。
偏院陰冷孤寂,除了空蕩蕩的房間什麼也冇有。
清清,清清！宋亦清！
無人應答。
顧隨燁在院子裡翻找,終於在牆角發現了一個可以穿過人的狗洞。
他忽然笑了,
宋亦清竟然騙他,她怎麼敢騙他！
他要追出去抓她回來,
卻在彎腰的一瞬間嗅到濃重的血腥味。
雙手刨開泥土,隻見土裡埋葬著十餘塊染血的帕子。
眼前又是她蒼白的臉色,
最後親吻她的那夜,他也嗅到了血腥味,卻隻以為是不小心咬破嘴。
他的心臟抽疼,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又刺又澀。
他走到秦思思麵前一把掀飛蓋頭,眉毛倒豎：
診出清清有孕那日,是不是你讓大夫瞞下她病重的事！
那日宋亦清暈倒,他叫了大夫,但被秦思思支開。
後來隻知道宋亦清有孕,不知其他。
秦思思麵色僵硬,拉住他的手柔聲道：燁哥哥,我們先繼續婚禮好不好
身邊的人紛紛勸他繼續婚禮,這時連枝跪在地上,哭訴道：
我們夫人得了......絕症,奴婢勸她告訴您,可是她說您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那日奴婢親耳聽見,秦小姐買通了天師,騙您說要用夫人的孩子為她安胎,其實她根本就冇事。夫人的孩子是被秦小姐害死的！
還有,夫人住在偏院時每日吃的都是餿飯,那些菜甚至爬滿了蟲子！我們夫人一直都很苦......
顧隨燁雙眼通紅,目眥欲裂,一切被他忽略的事都有了兆頭。
清清一向軟弱,她怎麼可能敢當著他的麵掐傷秦思思的小腿
他明明隻是囑咐下人給她比以往的飯菜差一點,誰讓她吃的餿飯
天師分明說,宋亦清身體嬌弱,若是生孩子會損傷母體,還不如用來給秦思思安胎,一舉兩得......
燁哥哥,我可以向你解釋的,先繼續婚禮好不好
你還想要婚禮！是你逼走了清清,害死了她的孩子,還故意不讓我知道她病重！你纔是惡毒的女人！
他大手一揮,秦思思跌落在地,滿頭珠釵散落,狼狽至極。
燁哥哥！
顧隨燁充耳不聞,摘下帽子和衣服上的禮花,
在所有人的震驚下飛身上馬。
他錯怪了清清,
他要把她找回來。
11
我費勁千辛萬苦纔去到江南。
下船的時候身體已經撐不住,
還是一個好心人將我送去醫館。
大夫束手無策,問我怎麼冇有人陪伴。
我笑說我無父無母、我朋無友,是茫茫天地一隻無依的沙鷗。
大夫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藥的價格降低幾分。
下初雪的這一日,
我終於有了一個長住的地方。
我將大部分的銀錢用來買過冬的衣裳、被子和糧食。
我坐在火盆裡咳個不停,心裡遺憾。
誰說江南溫暖的,怎麼冬天還會有滲人的冷意。
隔壁的阿嬤,笑話我：你會不會聽錯了,可能是嶺南吧。
嶺南啊,那很遺憾了。
有機會的話,下輩子再去吧。
路過學堂的時候,我駐足聽學子唸書。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讀書聲朗朗上口,我竟入了迷。
忽然遺憾在顧家的那幾年隻顧著追趕顧隨燁,忘了多提升自己。
若能重來一次......
算了,我搖搖頭,還是不要再來一次的好。
冬日最冷的時候,我不敢出門。
買來的炭火不夠燒,被子也不夠厚,藥也不夠吃。
起初我還焦急如何解決這些問題,
後來我看開了。
我用深色的帕子接住了血,蜷縮在僅剩的炭火旁,
或許這就是命吧,
老天冇想我活過這個冬天。
12
我竟然活過這個冬天了！
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救助,
門外時不時會出現炭火和藥品。
我吃了一陣,在雪停這日去看大夫。
他說我心態很好,比他想象的好很多,說不定我能活到今年夏天。
我高興極了,問他是不是經常有人在他這兒買一樣的藥。
他緘默不言。
我靈機一動,在診完後偷偷溜回去看,
卻與顧隨燁四目相對。
手上的藥包倏然掉落,
我想告訴大夫,或許我活不到今年夏天了。
13
他閉口不言,用曾經看秦思思那樣溫柔的眼神看我。
我難堪地轉過頭,
我寧願他恨我,也不想他可憐我。
見了他之後,我果然病得更嚴重了。
那些前塵往事全都堆在腦海裡。
有幾日我冇吃藥,也冇吃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
夜裡我從夢中驚醒,看見顧隨燁在床邊為我擦汗。
清清乖,吃藥吧,吃藥好不好
我推開,水倒在他身上。
你知道我夢見什麼了嗎
夢見你病好了,以後都會快樂。
不。我看著他淺笑,我夢見我的孩子在黃泉之下苦苦掙紮,不肯往生。
我安慰他說,等害你的爹死了,娘會把他拖入十八層地獄......
說到最後我咳出了好幾大口血,失力躺在床上。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都是我的錯.......
顧隨燁一邊為我擦血,一邊拿出一串佛珠纏在我手上,淚流滿麵：
清清不會死的,這是開過光的佛珠手串,一定能保佑你長命百歲。
這次又是在哪個攤販買的
冇有,是我誠心求來的。他給我看他膝蓋上的磕痕,我這次不騙你,我再也不騙你了......
虛偽。
我用儘全身的力氣扯碎手串,珠子落滿地,他驚呼一聲便跪在地上撿。
我冷笑,疲憊地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間又聽見他在我耳邊哭,他說他撕碎了和離書,也冇有和秦思思成親,我纔是他唯一的妻子。
他被秦思思騙了,她侍女招認,肚子裡的分明是她前夫的。
他還說是廚房刻意讓我吃餿飯的,他冇有下達過那樣的指令。
秦思思被前夫家的人接回去,她念念不忘顧隨燁,最終被前夫家的人沉塘。
顧隨燁哀嚎：清清,我接你回京治病,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其實我心裡一直有你,隻是年少的執念矇蔽了我的真心。我真的知道錯了,隻要你原諒我,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那你去死吧。
我煩躁抽出手拍在他臉上,
誰還會信他的鬼話。
就算是真的那又怎樣,
若是輕飄飄幾句道歉就能原諒,
那我受過的傷痛算什麼
14
那一夜,顧隨燁落荒而逃。
一連好幾日都冇再出現過,
隻是固定給我送東西。
我樂得自在,欣然接受。
鬧饑荒了,匪寇很多。
聽說有個病重的女人家門前總會有新鮮吃食,
他們一窩蜂來哄搶。
我阻止不了,也無意阻止。
反正我吃了也會死,還不如給他們。
隻是有些人實在貪心,竟然還想淩辱我。
顧隨燁適時出現,與他們扭打在一起。
流民人多又瘋狂,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他們趕走。
但他斷了一條腿。
他昂頭看我,眼睛含笑：清清,我也為你傷了一條腿,這算不算恕罪
我平靜道：說不定是你招來匪寇害我,故意做了一出救人的戲碼。
他愣了一瞬,忽而轉頭,落淚。
這句話被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他,也算因果報應。
他跪在地上,喃喃重複：
是我活該......是我活該......
我關上門,隔絕他的視線。
15
三月,我總感覺身上越來越難受。
每日每夜都在咳血,身上哪哪都痛。
我連夜出走,
去哪都好,隻要不死在顧隨燁麵前。
朝陽緩緩升起,
我平靜地看著半畝池塘裡翠綠的荷葉,
心裡又多恨顧隨燁幾分。
若是他不出現,我本可以看見江南的荷花。
可惜,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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