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為雲外秋雁行(GD) 彆期
彆期
梅雨將歇,空氣裡還殘留著濕潤的泥土氣息,陽光卻已變得有些晃眼,帶著盛夏來臨前最後的溫柔。權誌龍站在工作室的天井裡,看著那池睡蓮又新開了幾朵,粉白的花瓣在陽光下近乎透明。
他手中的機票帶著冰冷的觸感,提醒著他現實的重量。經紀公司的電話一個比一個急促,堆積如山的工作、不容推卸的合約、新專輯迫在眉睫的宣發……“g-dragon”這個身份所承載的世界,正以不容置疑的姿態,將他從這片江南水鄉的靜謐中剝離出去。
假期,或者說這場自我放逐,終究是到了儘頭。
他今天來得比平時都早,沈清音還在整理絲線,看到他,似乎並不意外。這幾日,他眉宇間偶爾閃過的陰霾和接電話時刻意壓低的嗓音,早已泄露了離意。
“來了。”她依舊是這樣平淡的開場。
“嗯。”權誌龍走過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緙絲機前,目光深深地凝視著那幅已然接近完成的《宇宙經緯圖》。深藍的宇宙底色上,星雲絢爛,星塵閃爍,那片模擬黑洞引力的扭曲區域帶著驚心動魄的美,最後一片預留的深邃黑暗,如同命運的留白,沉默地等待著什麼。
“快完成了。”他輕聲說,語氣裡帶著不易察覺的眷戀。
“還差最後一點收尾。”沈清音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她走到絲牆前,挑選著最後需要用的幾縷極細的黑色絲線,那黑色濃鬱得彷彿能吸收所有光線。
權誌龍轉過身,看著她纖細而堅定的背影,那些在腦海裡排練了無數次的告彆話語,此刻卻哽在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能說什麼?說謝謝你的茶,謝謝你的琴,謝謝你的《經緯》?這些詞語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默默地走到小幾邊,開始泡茶。動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緩慢、鄭重。水溫,茶葉的量,衝泡的時間……他小心翼翼地掌控著每一個細節,彷彿要將這最後的儀式做到極致。
茶香嫋嫋升起,他斟了兩杯,將其中一杯輕輕放在她慣常的位置。
沈清音選好了絲線,回到緙絲機前坐下。她沒有立刻開始工作,而是端起了那杯茶,指尖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目光落在氤氳的熱氣上,久久沒有言語。
工作室裡隻剩下兩人輕微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一種無形的、沉重的離愁,在安靜的空氣裡緩緩彌漫開來。
“我……”權誌龍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明天要走了。”
話音落下,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圈圈無聲的漣漪。
沈清音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緩緩擡起眼,看向他。她的眼神依舊是平靜的,但在那平靜的湖麵下,權誌龍似乎看到了一絲極淡的、如同水紋般漾開的波動。很輕,很快,便消失了。
“嗯。”她隻是應了一聲,垂下眼簾,輕輕呷了一口茶。
沒有詢問,沒有挽留,甚至沒有一絲驚訝。彷彿這隻是一次尋常的告彆,如同日落月升般自然。
但這份過分的平靜,反而讓權誌龍心裡更加不是滋味。他寧願她問一句“去哪裡?”或者“還回來嗎?”,至少那樣,他能感覺到一絲牽絆。
“公司有些事情,必須回去處理。”他忍不住解釋道,像是在為自己開脫。
“知道了。”沈清音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宇宙經緯圖》上,手指輕輕拂過那片星雲,“藝術交流,總有結束的時候。”
她的語氣平淡無波,卻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了一下權誌龍的心。藝術交流……是啊,他們之間,最初的名義不就是這個嗎?可不知不覺間,那些經緯線,那些音符,那些關於密度、漸變、撕裂與留白的討論,早已織就了遠比“交流”更複雜的東西。
他沉默下來,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沈清音拿起了梭子,開始了今天的工作。她織的是最後那片深邃的黑暗。黑色的絲線在她手中,如同被賦予了生命,以一種極其緩慢而穩定的速度,填充著那片留白。她的動作依舊從容,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瀾。
權誌龍就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看著梭子穿梭,看著那黑暗一點點變得豐盈,看著這幅承載了他太多複雜情感的作品,逐漸走向完成。
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坐在這張藤椅上,聽著這“唧唧”的織機聲,看著她在光影中專注的側影。
時間在沉默中流淌,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快,也更慢。
當沈清音織完最後一梭,輕輕剪斷絲線時,午後的陽光正好偏移,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暈裡。《宇宙經緯圖》終於完成了。浩瀚的宇宙在她手下凝固成永恒,深邃,壯麗,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寧靜力量。
她輕輕撫摸著完成的緙絲畫麵,眼神複雜,良久,才緩緩籲出一口氣。
權誌龍站起身,走到織機前,由衷地讚歎:“它……比我想象的還要美。”
沈清音沒有回應他的讚美,她隻是轉過身,從工作台下的一個抽屜裡,取出了一個扁平的、用素色錦緞仔細包裹的方盒。
“這個,”她將方盒遞到他麵前,聲音依舊平淡,卻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絲什麼,“給你。”
權誌龍愣住了,他看著那個錦盒,又看向她平靜無波的臉,一時沒有動作。
“拿著。”沈清音將盒子又往前遞了遞。
他這才反應過來,雙手有些顫抖地接過。盒子入手微沉,帶著絲緞冰涼的觸感。他猶豫了一下,在她的目光示意下,輕輕開啟了盒蓋。
裡麵不是他預想中的緙絲作品,而是……那捲他第一次正式拜訪時,她送給他的、染著漸變藍色的絲線。隻是,這卷絲線此刻被精心地、以一種極具美感的方式,纏繞在一個小巧的、深色的木質線軸上。線軸的一端,還係著一枚小小的、用同樣藍色絲線編成的平安結。
禮物質樸至極,卻凝結了難以估量的心意和時間。
“這……”權誌龍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眼眶微微發熱。他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卷絲線。這是他們“藝術交流”的,是她那個“染多了”的隨意藉口背後,最早的一份善意。如今,她將它重新整理,以這樣一種鄭重的方式,贈還給他。
“藍色,”沈清音看著他,目光清澈見底,“安靜,也深遠。適合你。”
適合你。三個字,輕飄飄的,卻重重地落在他心上。
他緊緊握著那個木質線軸,冰涼的絲線纏繞在指間,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溫暖。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匱乏。
最終,他隻是深深地望著她,用儘全身的力氣,說了一句:“謝謝。我……會好好珍藏。”
沈清音微微偏過頭,避開了他過於灼熱的目光,看向窗外:“不早了。”
逐客令下得含蓄而堅決。
權誌龍知道,是時候離開了。他將錦盒小心地收好,像守護著最珍貴的寶物。
他走到門口,手放在門環上,最後一次回頭。
沈清音站在完成的作品旁,身影在逆光中顯得有些單薄,也格外清晰。她沒有看他,隻是靜靜地望著那幅《宇宙經緯圖》,彷彿她的整個宇宙,都已濃縮於此。
“再見。”他輕聲說,用中文。
沈清音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但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
權誌龍拉開門,走了出去。銅鈴在他身後發出清脆而孤單的聲響。
門,輕輕合上了。隔絕了兩個世界。
巷子依舊幽深,青石板路蜿蜒向前。權誌龍一步一步地走著,沒有回頭。他知道,那扇門不會再為他輕易開啟。
手心裡,那個纏繞著藍色絲線的線軸,硌得他生疼,卻也讓他無比清醒。
他帶走了蘇州的梅雨,帶走了緙絲的韻律,帶走了一曲《忘機》,帶走了一首名為《經緯》的歌,也帶走了這一卷沉甸甸的、藍色的絲線。
而他留下的,或許隻有那些安靜的午後,和一顆曾被妥帖安放過的、疲憊的靈魂。
飛機的轟鳴聲在耳邊響起,舷窗外的蘇州城越來越小,最終化作地圖上一個模糊的點。權誌龍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裡那個堅硬的線軸。
經緯交錯,終有一彆。但那些被絲線纏繞過的記憶,和那個清冷如江南煙雨的身影,早已在他生命的畫布上,織就了永不褪色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