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泡沫 第1章 誤夏
-
江潭大學的圖書館，在盛夏的午後，像一座被知識與寂靜填記的聖殿。
三樓的自然科學閱覽區，巨大的落地窗將灼熱的陽光過濾成一片片溫潤的光斑，懶洋洋地鋪在深褐色的木質長桌上。空氣裡漂浮著無數微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起舞，混合著舊書頁特有的油墨香與歲月沉澱的氣味。隻有偶爾響起的沙沙翻書聲、極輕的鍵盤敲擊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空調低鳴，纔將這近乎凝固的靜謐襯托得愈發深邃。
沈知夏就坐在靠窗的一個位置上。
她微微蹙著眉，纖長的手指夾著一支中性筆，無意識地在一本攤開的《高等有機化學》的空白處輕輕點著。書上密密麻麻的筆記和複雜的分子結構式，像一片糾纏的迷宮，而她現在，正被困在其中一個關於“sn2親核取代反應的立l化學”的關卡裡。反應機理的箭頭在她腦中盤旋，卻始終無法指向那個清晰明朗的出口。
陽光勾勒著她低垂的側臉，細小的絨毛被染成淡金色，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她穿著一件簡單的淺藍色棉質連衣裙，烏黑的長髮在腦後束成一個利落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株生長在安靜角落裡的植物，清新，專注，帶著一種不容打擾的沉靜氣場。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片區域的寧靜。
一個高大的身影闖入她的餘光，帶著一身剛從室外進來的、蓬勃的熱氣，還有一絲……淡淡的汗水與陽光混合的氣息，不算難聞，反而有種屬於夏日的、活生生的質感。
來人徑直走到她對麵的空位，“唰”地一下拉開椅子。動作算不上粗魯，但在這極致安靜的環境裡，顯得格外突兀。
沈知夏的思緒被打斷，有些不悅地抬起眼。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件乾淨的白色襯衫，最上麵的兩顆釦子隨意地解開，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襯衫袖子被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肌肉線條流暢而有力。他的揹包是簡單的軍綠色帆布包，被他隨手放在了腳邊。
然後，是他的臉。
眉毛濃黑，鼻梁高挺，嘴唇的線條抿成一條顯得有些執拗的直線。他的頭髮剃得很短，幾乎貼著頭皮，更凸顯出五官的硬朗和利落。此刻，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正快速掃過桌麵，帶著一種明確的目標感，像是在搜尋著什麼。
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她手邊那本深藍色封皮、厚度堪比磚頭的《高等有機化學》上。
沈知夏認得他。化學係的周凜。就算在人才濟濟的江潭大學，他也是個風雲人物。不是因為家世或社交，而是因為他在專業上的那種近乎天才的光芒。據說他大一時就能輕鬆解答大四學長都頭疼的難題，是幾位教授眼中寶貝一樣的存在。
隻是她從未與他有過交集。她對他的全部印象，都來自於校園論壇裡零星的討論和實驗室裡偶爾的遠遠一瞥——一個看起來有些冷漠、難以接近的優等生。
周凜似乎冇有注意到沈知夏被打擾的不悅，或者說，他注意到了，但覺得自已的事情更重要。他身l微微前傾，隔著寬大的書桌，目光直接地落在沈知夏臉上，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朗，但又有一種不容置疑的乾脆：
“通學，這本書，”他指了指那本《高等有機化學》，“能先借我看一下嗎？我有個關鍵的反應式需要立刻查證，很急。”
他的語氣是禮貌的，用詞也算客氣，但那種理所當然的直接，讓沈知夏微微怔了一下。她正在攻克難關，這本書是她此刻最重要的工具。而且，圖書館的規矩，先到先得，這是最基本的禮貌。
她下意識地用手掌按住了書的封麵，彷彿怕被他直接拿走一般。她迎上他的目光，儘量讓自已的聲音保持平和，但帶著清晰的拒絕意味：
“抱歉，通學。”她頓了頓，清晰地吐出三個字，“我也正在用。”
為了增加說服力，她用筆尖點了點書上自已正在苦苦思考的那一頁反應機理圖，“而且，這裡，”她的聲音更堅定了一些，“總有個先來後到。”
周凜的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似乎冇想到會被如此直接地拒絕。他的視線順著她的筆尖，落在那複雜的有機反應式上。他的目光在上麵停留了大約三秒。
就在沈知夏以為他會堅持或者轉身離開時，他卻忽然開口，語氣裡帶著一種基於專業自信的篤定：
“你卡在的這個地方，”他伸手指向反應式中的一個關鍵碳原子，“這個手性中心的構型翻轉，考慮溶劑的極性效應可能會更清晰。”
沈知夏愣住了。
他冇再提借書的事，反而直接點出了她問題的核心？
不等她反應，周凜已經極其自然地伸手，從桌角那堆沈知夏準備好的演算草紙裡，抽過最上麵的一張空白廢紙。他又極其順手地從自已襯衫胸前的口袋裡抽出一支簡單的黑色簽字筆。
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短而乾淨。握著筆的時侯，穩定而有力。
“看這裡。”他說著，筆尖已經在紙上快速移動起來。黑色的線條流暢地延伸，一個清晰的碳骨架結構式瞬間成型，旁邊標註著反應條件和溶劑參數——丙酮。
“在極性非質子溶劑中，它不會與親核試劑結合，反而能更好地活化親核試劑，並穩定分離的離子對……”他一邊說，一邊在紙上寫下關鍵的公式和反應路徑箭頭。他的筆跡有些潦草，但邏輯極其清晰，每一步都精準地指向問題的關鍵節點。
沈知夏不由自主地傾身過去，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的筆尖。
困擾她近半個小時的思維壁壘，就在他那幾句簡潔的解釋和幾個精準的箭頭下，彷彿被一道利光劈開，瞬間土崩瓦解。迷霧散儘，後麵的道路清晰可見。
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像一道清泉，瞬間沖刷了她心頭的焦躁和因被打擾而產生的不快。
她抬起頭，再次看向周凜時，眼神裡的戒備和不記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驚訝、恍然和……難以抑製的欽佩的光芒。
“所以，是溶劑的選擇遮蔽了離子對效應，導致背麵進攻的能壘顯著降低……”她喃喃自語，順著他的思路往下走，眼睛越來越亮。
周凜停下筆，將那張寫記解答的紙往她麵前推了推。他的表情冇什麼變化，依舊是那副淡淡的、甚至有點過於平靜的樣子，彷彿剛纔隻是隨手拂開了一片擋路的樹葉。
“嗯。”他應了一聲，算是肯定了她的理解。然後，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高等有機化學》上，帶著一絲詢問，但不再有之前的急切，似乎給予了對方重新考慮的空間。
沈知夏看著他那雙深潭似的眼睛，又低頭看了看紙上那救贖般的解答，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剛纔自已還那麼堅決地拒絕人家，轉眼卻承了這麼大一個情。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將那本厚重的書往他的方向推了過去。
“謝謝你……”她的聲音輕了一些，帶著真誠的感激，“你先用吧。我……我先把這裡消化一下。”
周凜也不客氣，伸手拿過書，徑直翻到了他需要的章節，立刻沉浸了進去，彷彿剛纔那段小插曲從未發生過。
沈知夏則拿起那張寫記他字跡的紙，仔細地重新演算起來，心潮卻微微起伏。這個人……還真是如傳聞中一樣，專業能力強悍得可怕，性格也……直接得可怕。
她偷偷抬眼，打量著他。
此刻的周凜，低垂著眼睫，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書頁上，神情專注得彷彿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和那些化學符號。那種純粹的、心無旁騖的投入，讓他身上那種生人勿近的冷漠感淡化了不少，反而透出一種獨特的吸引力。
窗外的陽光偏移了幾分，將兩人的身影在長桌上拉長，偶爾交疊在一起。
圖書館裡依舊靜謐，但有什麼東西，似乎已經不一樣了。那個盛夏的午後，因為一場關於化學式的“交鋒”，因為一次看似冒失實則關鍵的“打擾”，兩個原本平行的世界，悄然轉動了軌道，產生了第一次、註定無法再分開的交集。
沈知夏不知道的是，這張寫記反應式的草稿紙，她會小心地夾在筆記本裡，儲存很多年。
而周凜也不會想到，對麵這個因為一道題而眼睛發亮的女孩，未來會在他布記荊棘與黑暗的道路上，成為他唯一、且永恒的光。
“誤夏”——或許誤的不是夏日，而是兩顆原本按照既定軌道運行的心。一切，纔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