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1章 百年楷模
豫州地界,汝水之陽,汝陽城便坐落於此。時值初夏,午後的陽光已帶了幾分炙人的熱度,懶洋洋地灑在西街略顯斑駁的青石板路上。空氣中彌漫著舊木、塵土以及不遠處食攤傳來的淡淡食物香氣,偶爾有驢馬走過,蹄聲得得,更襯出這古城一種緩慢而悠長的韻律。
西街中段,卻總有一處地方,比彆處更顯肅穆,香火氣不絕如縷。那是一座高約一丈有餘的石碑,曆經風雨,碑身已顯暗沉,邊角處甚至有些許風化剝落的痕跡。然而碑體仍挺拔矗立,彷彿一個沉默而頑固的衛士,堅守著百年前的某種信念。碑額之上,“旌表貞節”四個大字雖蒙塵垢,卻依舊蒼勁有力,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這便是汝陽城有名的貞節碑。
碑下,常有婦人駐足,或獨自一人,或三五成群。她們往往神情肅然,仰望著碑文,目光中交織著敬畏、羨慕、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壓抑。偶爾,會有上了年紀的老嫗,拉著年輕的女孩,用乾枯的手指指著石碑,絮絮叨叨地講述那段早已被時光打磨得光滑無比的故事。那聲音低沉而虔誠,彷彿不是在講述一個凡間女子的生平,而是在吟誦一闋神聖的經文。
“瞧瞧,這就是劉氏娘孃的碑…”老嫗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一百多年前啦,劉娘娘嫁到咱們汝陽劉家,那真是賢惠得沒話說。伺候公婆,那是晨昏定省,冬溫夏清,比親生閨女還儘心。對待丈夫,更是舉案齊眉,夫唱婦隨,三從四德,刻在骨子裡。街坊鄰裡誰不誇一聲‘女中堯舜’?唉,可惜啊,好人不長命,這福氣太薄…”
小女孩睜著懵懂的眼睛,聽著那重複了無數次的故事。在老嫗的描述中,百年前的劉氏彷彿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而是一尊被禮教精心雕琢而成的玉像,完美,卻冰冷。
“…嫁過去還沒滿一年呐,她那夫君炳文相公就染了惡疾。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苦藥,就是不見好。劉娘娘日夜侍奉榻前,眼淚都快流乾了。可天命難違,炳文相公還是撒手去了。”
老嫗的聲音在這裡總會帶上更重的唏噓,小女孩的心也會隨之揪緊。她能想象到那紅燭喜慶猶在的新房,轉眼間掛上白幡的淒涼;能想到那新婦脫下紅裝換上孝服的絕望。
“那時候,劉娘娘哭得死去活來,幾天幾夜水米不進,就想著跟著夫君一塊去了算了…
…
可她的公婆,雖說傷心,卻也憐她年輕,勸她改嫁。你們想想,那時候改嫁雖不說光彩,但也尋常。可劉娘娘呢?她是鐵了心要守節啊!公婆勸了又勸,甚至說了重話,她隻是搖頭,眼淚流儘了,就剩下乾涸的絕望和一股子誰都拗不過的執拗。”
故事的結局,所有聽過的婦孺皆知。老嫗壓低了聲音,彷彿怕驚擾了碑下的英靈:“後來啊…
…
她到底是隨他去了。一杯毒酒,了卻了殘生。她是怕日久天長,自己守不住心誌?還是怕公婆日後為難?或是真的情比金堅,生死相隨?誰也說不清了。隻知道官府聽聞此事,大為震動,說是‘貞節可嘉,烈婦無雙’,特特立了這碑來旌表她,要讓天下婦人都學她的樣子。”
故事講完,周圍一片寂靜。隻有微風拂過碑頂,帶來細微的嗚咽之聲。婦人們的神情更加恭敬,有的甚至雙手合十,默默禱祝。那小女孩看著石碑,隻覺得它又高又大,黑沉沉的,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她不太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死,但周圍大人的神色告訴她,這是一件極其了不得、極其“好”的事情。
時光荏苒,朝代早已更迭,當年的官府、帝號都已成了故紙堆裡的名詞。如今的朝廷風氣略開,甚至明文允許寡婦再嫁。但千百年浸潤下來的觀念,豈是一紙公文所能輕易扭轉?在汝陽這等地方,守節貞烈,依舊是高懸於女子頭頂的最高道德律令。這座貞節碑,因而並未隨著王朝的傾覆而倒塌,反而因其曆經滄桑,更添了一種神聖的光環。它彷彿成了這座城市道德秩序的基石,無聲地規範著每一個女子的言行。
香爐裡的香柱緩緩燃燒,青煙嫋嫋升起,模糊了碑上鐫刻的文字,也模糊了曆史與現實的界限。人們供奉的,究竟是百年前那個苦命的劉氏,還是那座冰冷沉重的石碑所代表的觀念?或許連他們自己都已分不清。隻是覺得,在這碑前上一炷香,彷彿就能沾惹一絲貞烈之氣,就能讓自家的門風更加清白,就能讓世道的規矩不致崩壞。
狄公的車駕曾數次路過此碑。每次,他都會微微撩開車簾,望一眼那碑下的景象。看著那些虔誠的身影,他深邃的目光中總會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他讀聖賢書,自然明白禮教人倫之於世道的重要性。但為官多年,勘破無數人情案牘,他也比常人更清楚,這冰冷石碑背後所頌揚的“壯烈”,往往摻雜著多少活人的血淚與無奈。每一個被推上神壇的“楷模”,其本身或許正是一個被時代吞噬的悲劇。他隻是默然不語,這碑已立百年,深入人心,豈是他一個刺史所能輕易評判?
夕陽西下,將貞節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如同一柄巨大的墨色長劍,橫亙在西街之上,緩緩掃過每一個歸家的行人。上香的人們漸漸散去,隻留下滿地的香灰和空氣中尚未散儘的煙味。石碑再次恢複了沉默,在暮色中顯得愈發孤寂而威嚴。它還將長久地矗立下去,注視著這座城,注視著城中的眾生,尤其是那些形單影隻的女人們,用它無形的力量,影響著她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