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1章 墓道陰風
泥土的氣息濃鬱得幾乎凝成實質,混雜著朽木與某種難以名狀的腐敗氣味,沉甸甸地壓迫著每個人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嚥潮濕的、死去已久的物質,喉頭陣陣發緊,泛起惡心。
墓道狹窄而低矮,須得彎腰弓背才能勉強前行。壁上泥土濕潤冰冷,偶爾蹭到裸露的麵板,留下黏膩滑涼的觸感,如同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舔舐過。唯一的光源是插在泥壁裂縫裡的兩支牛油燭,粗劣的燭身淌下渾濁的淚,火苗被不知從何處滲來的陰風撕扯、玩弄,瘋狂地搖曳跳動,將黑暗撕開又迅速縫合,光影變幻不定。
三條被扭曲拉長的人影,隨著燭火的晃動,在刻滿纏枝蓮紋的墓牆上癲狂地舞動,時而糾纏,時而分離,像是三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鬼魅傀儡,森然可怖。
“操他孃的,這鬼地方……”王五的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生鏽的鐵皮,帶著無法掩飾的顫音。他縮了縮脖子,彷彿那無處不在的陰風已經鑽進了他的後衣領,正用冰冷的手指撫摸他的脊椎。“三哥,這味兒……嗆得人腦仁疼。還有這牆上的畫,邪門得很,盯久了,眼暈。”
走在前麵的趙三沒有立刻回應。他身形精悍,動作沉穩,即使在這令人窒息的逼仄環境中,每一步都踩得極為謹慎。他伸出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掌,指尖輕輕劃過墓壁。那些纏枝蓮紋並非普通雕刻,線條深峻奇詭,花瓣繁複層疊,卻在燭光下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妖異,看久了,彷彿那些花紋都在緩慢地蠕動、纏繞,要將人的視線乃至魂魄都吸攝進去。
“少廢話,留神腳下。”趙三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被壓抑的環境吸走了大半,顯得有些模糊。“前朝的大墓,有點年頭了,死氣沉,正常。怕就滾回去。”
最後一句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王五立刻噤聲,不敢再多言,隻是眼神依舊惶恐地四處瞟動,尤其是身後那片無儘的、彷彿有生命般蠕動著的黑暗,總覺得那裡麵藏著什麼東西,正無聲地窺伺著他們。
“回去?三哥說笑了!”跟在最後的李老六嘎嘎笑了起來,嗓音粗嘎難聽,像夜梟的啼叫,在這死寂的墓道裡撞出令人心悸的迴音。“聞到沒?這味兒,越往裡走越正!底下指定有好家夥!夠咱們兄弟快活好幾年的!”
李老六體型魁梧,性子急躁貪婪,此刻眼珠子幾乎要釘在墓道深處,被跳躍的燭火映得灼灼發亮,裡麵燃燒著毫不掩飾的、幾乎要溢位來的貪欲。他使勁吸了吸鼻子,似乎那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在他聞來竟是甘美無比。
趙三皺了皺眉,對李老六的大嗓門極為不滿,但並未再出聲嗬斥。他的全部心神,都已集中在感知周遭環境上。盜墓掘墳十幾年,下過的坑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對古墓的氣息早已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體。但這座墓,不一樣。
太靜了。
不是沒有聲音的死寂,而是一種……被強行壓抑下去的靜。風聲、燭火劈啪聲、他們的呼吸和腳步聲,似乎都被某種東西貪婪地吞噬了,傳不遠,也留不下痕跡。而且,越往裡深入,那股子陰寒就越重,不是單純的低溫,而是一種能滲進骨頭縫、凍結血液的森然寒意。
他眯起眼,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前方黑暗的甬道。牛油燭的光線竭力向前延伸,卻像被無形的黑幕阻擋,隻能照亮有限的一段路。黑暗在光暈之外濃鬱得化不開,彷彿有生命的實體。
突然,走在最前麵的趙三猛地停下腳步,抬起一隻手臂,阻止了身後兩人的前進。
“怎麼了,三哥?”王五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手裡的撬棍下意識地握緊。
趙三沒有回頭,隻是死死地盯著前方黑暗的某處。燭光在那裡似乎被扭曲了一下,像一個模糊的漣漪蕩開。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除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和身後兩人粗重的呼吸,似乎什麼都沒有。
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卻驟然強烈了數倍!冰冷的目光,粘稠、惡毒,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細細地刮過他們的麵板。
王五和李老六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渾身不自在起來,不安地扭動著身體。
“咕……唧……”
一聲極其輕微、若有若無的怪響,彷彿是什麼濕滑的東西在泥壁上輕輕摩擦了一下,又像是某種粘液滴落的聲音,從前方黑暗深處極快地閃過。
“什……什麼聲音?”王五頭皮瞬間炸開,牙齒開始不受控製地打顫,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後背的衣衫。
李老六也是動作一僵,臉上的貪婪稍褪,換上了一絲驚疑不定,握緊了手中的家夥。
趙三眼神銳利如刀,緩緩從腰間抽出一把磨得鋥亮的短柄探鏟,肌肉繃緊,做出了防禦的姿態。他保持著絕對的靜止,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試圖捕捉那聲音的源頭。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被拉長、凝固。
然而,那聲音再也沒有出現。隻有陰風依舊不知疲倦地穿梭嗚咽,燭火繼續徒勞地跳動。
足足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什麼都沒有發生。
“媽的,自己嚇自己……”李老六最先放鬆下來,啐了一口,但語氣遠不如之前那麼張狂,“肯定是水滴,要麼是耗子。這鬼地方,除了咱們,還能有啥活物?”
王五卻沒那麼容易安心,臉色蒼白如紙,眼神裡的恐懼絲毫未減。
趙三眉頭緊鎖,心中的疑慮並未消除。剛才那聲音,絕不像是普通的水滴或老鼠能發出的。但他沒有證據,也無法解釋。他深吸一口氣,那沉甸甸的土腥腐味再次灌滿肺部,壓下心頭的不安。
“繼續走。”他沉聲道,聲音比之前更加冷硬,“都機靈點。”
三人再次緩慢地向前挪動。經曆了剛才的插曲,氣氛變得更加壓抑凝重。王五幾乎是貼著趙三的後背在走,時不時驚惶地回頭,總覺得背後的黑暗比之前更濃了,而且正在緩慢地、無聲地向前逼近,如同漲潮的黑色海水,隨時會將他們徹底吞沒。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好像看到兩側墓壁上那些纏枝蓮的紋路,花瓣開合間,露出了細密如針尖的利齒。
甬道似乎沒有儘頭,一直向下傾斜,通往更深、更黑暗的地底。空氣越來越濕冷,壁上的水汽凝結成珠,不時滴落,發出“嘀嗒”的輕響,每一次都讓王五的心臟抽搐一下。
終於,在拐過一個近乎直角彎後,走在最前麵的趙三再次停了下來。
“到了。”他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但緊繃的下頜線顯示著他並不輕鬆。
王五和李老六立刻擠上前,借著他手中舉起的燭光向前望去。
燭光掙紮著穿透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勉強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一道巨大的雙扇石門,如同沉默的黑色巨獸,亙古以來便矗立於此,攔住了所有人的去路。石門色作玄黑,表麵光滑異常,觸手之處竟是冰涼刺骨,絕非普通石料,竟似某種堅硬的金屬鑄造而成。門上以繁複到令人目眩的陰線雕刻技藝,布滿了瑞獸仙鶴、祥雲仙草的圖案,線條流暢精美,堪稱鬼斧神工。
然而,在這昏暗搖曳、彷彿隨時會熄滅的燭光映照下,那些本該祥瑞無比的圖案卻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邪異之氣。仙鶴的眼睛空洞呆滯,瑞獸的形態扭曲猙獰,彷彿下一瞬就會從門上撲了下來,將闖入者撕碎。整扇門散發著一股沉重、陰冷、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死寂氣息。
門中央,是兩個猙獰無比的蒲牢鋪首。蒲牢乃龍子之一,形似盤曲的毒蛇,性好鳴嘯。此刻它們大張著口,露出獠牙,雙目圓瞪,死死叼著巨大的門環。門環上綠鏽斑駁,如同乾涸的、不祥的血跡。
“三哥,這……這怕是到頭了,真家夥!”王五的聲音乾澀發顫,手裡的撬棍指向那扇巨門,手臂卻在微微發抖。這門的規製、這邪氣,讓他從心底裡感到恐懼。
李老六卻興奮地搓著手,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被燭光映得發出貪婪的亮光:“錯不了!看這氣派,這雕工,媽的,起碼是個前朝的貴妃娘娘!說不定是皇後!孃的,這回真他孃的發大了!裡頭隨便摸件東西,夠咱們逍遙快活半輩子!”他粗嘎的嗓門在逼仄的空間裡撞出空洞的回響,不但沒能驅散恐懼,反而更添了幾分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趙三沒理會兩人的話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扇詭異的金屬巨門上。他眯著眼,伸出那雙不知摸過多少冥器、沾過多少陰氣的手,極其謹慎地、一寸寸地摩挲著冰涼的門縫。嚴絲合縫,幾乎感覺不到間隙。
他又湊近了些,鼻翼微動,仔細地嗅聞著。
除了那無處不在的土腥腐朽味,一股極淡的、若有似無的奇異冷香,竟絲絲縷縷地從門縫深處滲透出來,鑽進他的鼻腔。那香氣幽冷縹緲,似蘭非蘭,似麝非麝,聞之
initially
令人心神一清,但細品之下,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彷彿能凍結靈魂的寒意夾雜其中,讓他心頭莫名一緊,後頸汗毛倒豎!
他盜墓十幾年,鑽過無數墓穴,聞過屍臭、黴味、防腐的草藥味甚至毒物的刺鼻味,卻從未在任何一座封存數百年的墓室裡,聞到過如此詭異、如此“鮮活”的冷香!這香氣與這座古墓的死寂格格不入,彷彿是一個精心佈置的、甜蜜而致命的誘餌。
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猛地直起身,臉色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凝重。
“三哥,咋樣?能搞開不?”李老六迫不及待地追問,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撞開門衝進去。
趙三壓下心頭那越來越強烈的不祥預感,從隨身的皮袋裡取出幾件特製的工具——細若發絲卻堅韌無比的精鋼探針、裹著厚厚棉布以減少聲音的小錘。他沒有回答李老六,而是沿著那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門縫,開始一點點地探查、敲擊,動作輕緩、謹慎得近乎虔誠,彷彿在觸碰情人的肌膚,又像是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
他知道,這種規格的大墓,石門之後必定設有極其惡毒的機關埋伏,稍有不慎,便是萬箭穿心、毒煙灌喉的下場。
寂靜再次降臨,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隻有鋼針極其細微的刮擦聲、棉布錘偶爾輕叩的悶響,以及三人越來越無法控製的粗重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裡回蕩。王五緊張地吞嚥著唾沫,喉嚨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眼神不住地往身後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瞟去,總覺得那裡麵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無聲息地靠近。
時間在這一刻流逝得異常緩慢。
李老六焦躁地嘖了一聲,顯然極度不耐這種慢工細活,但又不敢打擾全神貫注的趙三,隻能像困獸一樣在原地輕微地踱步,目光死死盯著那扇門,彷彿能用眼神將它熔化。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
就在李老六的耐心即將耗儘之時,隻聽極輕微、幾乎微不可聞的一聲“哢噠”,像是某種極其精密的機簧被精準地撥動。
趙三的額頭早已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道:“成了!卡住門閂的機括開了。老六,王五,搭把手,推中間,要慢,非常慢!聽見任何不對勁,立刻撤手後退!”
李老六和王五聞言,立刻精神大振,一左一右站到門側,將肩膀頂在冰冷刺骨的金屬門板上,全身筋肉瞬間繃緊。
“一、二、三……推!”
趙三低吼一聲,三人同時發力,喉嚨裡發出壓抑的悶哼。
重逾千斤的巨大石門,發出一陣沉悶得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那聲音尖銳地刮擦著每個人的耳膜和神經,彷彿沉睡了數百年的巨獸被強行驚醒,發出憤怒的嘶吼。門軸轉動之處,有陳年的灰塵和碎屑簌簌落下。
門,極其緩慢地、抗拒般地,向內滑開了一道狹窄的、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漆黑縫隙。
就在門縫開啟的刹那——
一股更加濃鬱、更加冰冷、更加奇異的香氣,如同積蓄了數百年的冰寒潮水,混著積鬱已久的、濃鬱到令人作嘔的陳腐屍氣,猛地從門縫中噴湧而出,劈頭蓋臉地撲向三人!
那冷香如此強烈,幾乎要鑽透他們的天靈蓋,而其中蘊含的那絲若有似無的腐敗甜膩,更是勾起了人性最深處的恐懼。
燭火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氣息衝得劇烈搖曳,明滅不定,幾乎熄滅,將三人驚疑不定、甚至帶著一絲駭然的臉映照得如同鬼怪。
門後,是無儘的、比墓道更加深邃的黑暗。
而那詭異的、來自數百年前的冷香,正如同擁有生命的觸手般,從中源源不斷地蔓延出來,纏繞上他們的身體,鑽入他們的鼻腔,試圖侵入他們的靈魂。